抵达帝都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神通广大的帝都府尹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将进出城门的百姓驱赶到两侧,一律不允放行,恭候着我与楚王的车驾经过。府尹的心思无非是要拍楚王的马屁,没想却拍到了马腿上。
城门前黑压压全是人头,我从侧窗瞧去也吃了一惊,原来每日欲入帝都的人竟有这么多?楚王骑着麒麟骏马紧皱了眉头,到最后只对一脸谄笑的帝都府尹说了一句话,“胡闹!还不速速放行百姓?”
我暗暗一笑,这惯善讨好上位者的府尹终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楚王脸色不善的送我回了景王府便自己去了。因着之前楚王已着人回景王府通了信,我入府时,祝管家领了府内上上下下近百号人分列两侧迎接。他在我耳边细细说着这些日子来王府内的大小事,详略明晰,处理得当,我浅笑听着,时而轻“嗯”赞赏一句,目光过处如心中所料那般没有瞥见何嬷嬷的身影。
自从依情痴傻失语之后,那个精如狐狼的何嬷嬷便极少在我的视野内出现。而我也是刻意模糊掉了她的存在。我知道碍于她的身份特殊,即使我不关照,府内人也绝不敢亏待了她和依情的一应用度。
祝管家貌似老糊涂实则心细如尘,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看了我的神色便道,下人们都到了前边,何嬷嬷亲自照看着依情,告了假。
我点头笑笑,径直去了清宁院。院前荷塘里的清莲虽已见颓势,亦有不少仍旧高洁的绽放着,淡淡香气萦绕身侧,恍惚中让我闻到一种家的味道,越发思念起谦益。一阵风吹过,院中榕树下的秋千微动了动,亦如我被楚王言语吹动的心思。
没有明显的动荡,却也不见平静。
几个时辰后,太后跟前的红人,大内刘副总管,刘公公前来宣旨,接我入寿宁宫参加太后专为沙陀国思樱公主举办的欢迎夜宴。刘公公因我第一次入宫时实实在在给过他好处,这会儿他也还记得,便毫不吝啬的告诉了我夜宴的内情。
说这思樱公主是沙陀国王最疼爱的公主。五年前沙陀国战败后她曾随降使来过中土一趟,娇诮顽皮的性子很得皇上和太后喜爱,皇上当时还曾戏言一句,“思樱大了可得做朕的儿媳?”
谁知当初一句戏言,思樱却是信了真,一心等着嫁入洛朝。正巧雄踞西方的沙陀国为巩固其在西边诸国中绝对的领袖地位,急于进一步加强与中土天朝的联系,因而去年便上书皇上欲把思樱送来和亲,另也欲求一名中土公主和亲沙陀国。
思樱和她的随嫁队伍从今年年初出发走了近半年,前天凌晨才抵达帝都,算来仅仅先我两日。
刘公公说,皇上,太后疼爱思樱公主,不欲将她随便指了人。故而安排了今夜的晚宴让思樱与适婚的王爷们见见,若有互相瞧着通情意的,便玉成了其事。若没有,好歹见了一面,也能尽量顺着思樱自个儿的意思指人赐婚。
其实这就无异于一场变相的沙陀公主“抛绣球”活动。
刘公公把此事的重点落在皇上太后的“疼爱”之上,我却以为至少还有两点情由:一是顾及沙陀国乃西边第一大国的面子;二是彰显天朝皇恩浩荡。
所以原本入选的王爷都是新开府或尚未迎娶正妃的,以足显皇上与太后对思樱公主的爱护。但思樱却有自己的想法——“我要嫁的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身份。只要能和我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奴隶也甘愿。”
这话要是翻译到现代,那就是鼓吹为了爱情,管他是“二奶”,“三奶”,就是“十奶”都甘之如饴。
由于思樱一番“为爱不求名份”的伟大宣言,皇上太后大受感动,决心把所有王爷都加入备选名单,筹备了今夜的晚宴。娶有正妃的也一并将正妃带来,万一思樱中意已有正妃的王爷,便把思樱赐为第一侧妃,与先前的正妃不分尊卑大小。
原本谦益不在帝都,归期也实难确定,是以不在夜宴出席名单之列,相应的,我也不必参加。但思樱却不知如何听得了我的故事,大感兴趣,今日又闻我回了帝都,硬是央求着太后宣我出席夜宴。
刘公公提醒我置办些换洗衣物入宫。说是太后交代过,兴许今儿要我在寿宁宫留宿。正巧明儿是“兰花仙子诞”本也要宣我觐见,便可免了我来来去去的奔波之苦。
我打发了刘公公一百两银子,磬儿拾掇了我的衣物,我便随刘公公一同入宫。
我一路思忖着,难道太子得的那个太医们瞧不出来的病已经好了?不然太后怎不急于宣我为其诊治?
到寿宁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星远月淡。但寿宁宫夺目的灯火反倒在瀚海般的黑幕中更显璀璨辉煌,像是盛开在繁华之颠的富贵海棠。
台阶尽处整齐的候着一排排外侍宫人。我走上台阶一个宫女领我入殿,几转几折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殿。我刚踏入殿门,就知自己来的早了。殿内虽不至无人,正主却没到几个,大人物也就只来了坐镇此处指挥布置的皇后和几个嫔妃。
走在我前面的一个王妃见皇后在场忙恭敬出声叩拜,我一听紧跟着她半跪着行礼问安。
皇后转过身来,宝相庄严,笑着虚托了一把我前面的王妃,让她起身,似与她相熟,没两句就闲话起家常。皇后一双冷眼有意无意的森然瞟了瞟我,而后故意当我是空气般无视我的存在,双眼挪开之后便也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大活人半跪在一旁。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时间慢慢过去,人渐渐多起来,全都是女人,王爷们想必是去见皇上了。皇后让一波又一波早到的王妃们免礼,独独忘却了点我大名。可是出于礼仪规矩,皇后没让我起,就算腿跪折了,我也是不能起身的。
我用手顽强地支着半跪的那条酸腿,一面思忖何处开罪过皇后,竟让她如此恶整于我,一面暗自佩服自己居然能把一个高难度POSE摆上这么久不变形。与此同时,我心里不得不阿Q一次,将那些王妃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看好戏的表情自动过滤掉。
幸好我原本就站在角落,倒也不致于集万千目光的“宠爱”于一身。
哎!皇族女人有良心的真是没几个,仅剩那几个有良心的又都不中用。
“母后——”一道带着哭腔的娇声箭一般飞速入殿。音落人至,正是刁蛮出名的十七公主。
十七公主今年十四,算来尚未成年,但她发育极好,********,该大处大,该小处小,身材比例也堪完美。今夜一身淡紫色礼服更将十七的娇诮明丽映衬得恰到好处。如果不是那道娇声带了七分刁野,三分蛮缠,她给人的观感其实不错。
皇后宠笑道:“十七,这又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皇后此语也就是句“套话”,她也知道皇宫内外谁敢招惹得罪这个小祖宗?十七可是她与皇上最宠爱的嫡脉公主。
“母后,您要为儿臣作主。”十七公主“扒”到皇后怀中,缠着她的手说得娇滴滴,“七哥说要父皇把我嫁到沙陀国去。”
皇后一听瞬间冷凝了表情,但几秒之后又努力笑道:“你七哥跟你玩笑呢,你怎就当了真?”
“母后,七哥是当真那么想的……若是要儿臣去那野蛮地方,倒不杀了儿臣好了……”十七口没遮拦的胡叫起来。
皇后急忙捂住了她那张毫无分寸的嘴,先不说“杀”字多不吉利,就是把沙陀说成“野蛮”地方那也是大大的不妥当,幸好思樱公主尚未到场。
皇后立时换了肃然脸色,刚喝斥了十七一句。就有“聪明”的王妃“仗义执言”道:“十七还小,言语难免纯真,儿臣斗胆请母后息怒……”
“是啊,十七妹妹一贯无邪,却是并无恶意……”一个个王妃争相“拔刀相助”了。
难道我很复杂,很恶意?我嫌恶的翻了个白眼,原来她们不是死人啊,只是眼珠子放到头顶了,我这么大个活人平白无故遭罪竟没一人站出来说句话。十七满嘴胡言乱语,她们倒是“敢死队”般个个神勇“救场”。
“沙陀若是个野蛮地方,十七去了正好,刁蛮配野蛮亦可谓绝配。也不白白糟蹋了我中土斯文男儿。”这声音温温柔柔,但一听就知道是楚王,我惊了一下,他倒比别的王爷都早过来。
楚王的这句话字面上看该是个笑话,可用他那清风拂面般的语调说出来,怎么听都是讽刺。
十七一听就哭闹起来,“母后您看——七哥就知道欺负儿臣,儿臣还要不要活了?”
“你不欺负别人就是我朝造化了,谁还能欺负了你去?”楚王步态神逸,高贵逗笑而立,身边跟了小鸟依人的宁毓儿。我瞅了瞅宁毓儿,她和楚王向皇后与嫔妃行了礼后,也正看我,明眸皓齿,略微颔首低头,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话,“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楚王神姿仙态,宁毓儿人间绝品,两人的出现可谓令殿堂“蓬筚生辉”,霎时添了无限风景。也令不少花痴女现出了一脸花痴态。
我无暇“赏景观花”暗揉着腿只觉无辜倒楣到家,因为实在想不出到底哪里得罪了皇后?但看她无视我的态度,估摸我与她结下的梁子小不了。
“三嫂在作何?十七刚唱了一出‘刁蛮公主’,三嫂这要唱哪出?‘僵硬王妃’?”楚王轻柔出声,一双睇向我的黑眸却宛如扬不起波澜的深潭之水,嘴边虽正说了一句笑语,眼里却完全瞧不出喜怒。
楚王这一说,那些对我视而不见的人再不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好齐刷刷将眸光全“施舍”给我。我僵直着身体露出一个僵硬的笑,然后笑容在看到一物以完美的抛物线轨迹飞向我之后很快就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