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点点头,“父亲主事以来,少见如此敢直击政事利弊且头头是道的人,自是爱惜。”
“是么?”我不以为然,若是皇上找到最后发现这个木荣就是他不待见的儿媳妇,他会怎么办?
“对了,哪个亭子里坐的是沈家公子?”我转移问题道。
“最右角那个。”楚王双手抱胸。
“你怎么知道是最右边那个?”根本就看不清那里面的人的容貌,只能看出那里站了不少人,坐着的好像只有一个。
楚王道:“你没发现,所有人都说话了,就他没动静?”
就根据这个来判断?
楚王继续道:“三嫂可知为何每个亭子都要以薄纱遮挡,且相距较远?”
我道:“难不成是不想让彼此瞧着了容貌认出对方来?”
楚王轻轻点头,“人与人有点儿距离方才安全。”
是啊,距离产生美,我的思绪很快跳跃,“可有时候,有了距离也易生嫌隙猜忌,反倒不安全了?七弟没有考量过你与宁姑娘之间的距离是否安全么?”我的意思其实是,他该与宁毓儿尽早完婚。传说楚王二十五“高龄”还不成亲的原因是秦贵妃死前的一个遗愿:金玉配,始成婚。
没有人知道秦贵妃弥留之际说的金玉配是什么意思。估计那时候的秦贵妃自己也是迷糊的。当然,或许楚王知道其中含义,只是他从不对外人说。别人新鲜猜了一阵子,未果,后也觉乏味无趣,便不予理会了。
三年前,当楚王开口向皇上讨宁相千金宁毓儿的时候,人们都在想,金玉配,这个条件应该是达到了吧,以为楚王终于可以成亲了。哪里知道,又拖了三年。宁右相也聪明,曾对外道,宁毓儿身子单薄,体弱,怕是受不起天大的富贵,难以伺候楚王,理应先养身,再斟酌婚期。
意思就是说怕宁毓儿伺候不了楚王而早死了,干脆身体养好了再嫁。
楚王高深莫测的看了看我,“三嫂以为距离意味什么?”他把玩着手中酒杯,一饮而尽,“有时候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给她距离。”爱字自然脱口,楚王却低下了头,眼睛奇怪的瞪着我,像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他觉得我该认错,“有些人的幸福在你想给却给不了的时候,若能远远的看她得到幸福,亦是给她最好的爱了。”
楚王终于挪开他那怪异的眸光,语气也浅淡起来,“只是有些人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远处还有一个克制着距离爱她的人。”
我呆愣着,觉得楚王的话实在深涩难懂。“什么叫想给却给不了的时候?什么叫远远的看她得到幸福?宁姑娘有多爱你,你不知道么?她的幸福你怎会给不了呢?”我其实有些借题发挥,只因我隐隐觉察出有什么不对,感觉到不妥,虽不甚明晰,可心里已经不安。
楚王慢慢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蓦然一笑,“有些人在有些事面前聪明得紧,但在有些事面前完全是个白痴。”楚王笑着转看我,“很不幸是,三嫂,你似乎就是这些人。”
“你!你……”不触怒我一回都不行?
“嘘——”楚王示意我不要大声,“主人家在说话了,三嫂还是稍安毋躁的好。”
果然,最右角亭内的人已在说话。我狠瞪了楚王一眼,控制住情绪。听得说话那人声音温雅,语气恭谦,说的全是商道,言简意赅,精妙处却是十分道理,十二分震撼。
这名沈家公子具体说了什么我已没去在意,因我认出了他是谁,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我不得已还是转向楚王小声问道:“七弟可知他叫什么?”
“不知道真名叫什么,也没必要知道。”楚王没看我,“大家都叫他沈财神,知道他是沈启城家财的唯一继承人即可。”
“那他和你算是朋友么?”我又问。
楚王斜睨了我,“不是,他只是不愿得罪于我,却未必将我当作朋友。”楚王顿了顿,“他这人眼界极高,心性也极怪。不和心意者,纵使倾尽家财也未必能与之相交,和心意者,即使乞丐他也会奉若上宾。”
“这么说来,这里头不见得有几人是他的朋友?”那大家来干什么?全是来巴结首富继承人的?
“未必有一人他愿当其为友。”楚王轻笑。
“那大家为何来?”外边还有更多争先恐后的。
楚王低声道:“此时之事叫‘秋解’,江南沈家每两年会在帝都举行一次。你别看沈财神说的全是商道,每两年的内容却是不同的。其中暗含了沈家将在今后两年内做些什么,在什么地方做,如何做,由谁做……房内听着的人,除了你我,可都是我大洛的财神爷,你信不信,这里头还有你们江东王府的人,你们每年的赋税,可有大半来自沈家。”
我白了楚王一眼,这个我自然知道,沈家在江东王府辖地有大量的产业,包括酒店业(酒肆,客栈),纺织业(织布,染布,刺绣,裁衣)以及酿酒业和造香业等等,可谓GDP贡献率不小。
楚王继续小声道:“这里的人扼住的可是我大洛的财源,大洛的银子全在他们手上,小觑不得。他们今日商论的,因是用了暗语,听来不免晦涩,却关系着今后两年内天下商家的动向和其中或许发生的变数,马虎不得……记住,他们不喜女子妄言,三嫂且听听就是,万不可出声扰了他们……”
我问楚王,“你是奉父亲之命前来?”
楚王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之不再搭理我。
楚王的话不肯再说下去,我知道,此等机缘,他肯带我入内实在已是厚待了,至于其他也无需跟我交代太过清楚。
我闲闲的坐在亭内,并不太认真的听着沈家公子之言,楚王所谓暗语,其实我未必听不懂。沈家公子又说了大约两个小时,其他人又交换意见说了约一个小时,最后似乎就某些东西达成了共识。此次洛朝商业巅峰论坛可谓颇为圆满的结束了第一阶段会晤。
这些人就开始胡天胡地的乱侃起来。说来说去,说到最后,不知怎的,说起了涁河水患的事,就有人提到天医宫弟子争相渡河奔赴潞州救治灾民一事。
有人道:“此乃百煞天医之善人善举,吾辈人镜……”云云。
又有人不以为然道:“……亦不过沽名钓誉尔。天医其人未尝堪当人镜,照自身且不能,何以敢照他人?……”这人越说越慷慨激昂,越慷慨激昂就越不顾言辞偏颇,大有将师傅贬损的一文不值的势头。
我实在忍不住嗤了声,在楚王还没来得及阻止的时候大声道:“上善之人,若水性也。天医其人岂是汝等俗陋鄙薄之人能论之?”我师父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还轮不到你来妄加评论。
“何来妇道之言?”忽然有人厉声质问。
众人静默不语,楚王正欲替我说话,沈家公子微有停滞,疑问道:“可是……夫人?”他省略了一个“竹”字,大概觉得在此处提起竹,实在有些不妥。
我笑道:“公子,有礼了。没想这么快又见面了。”
沈家公子,沈财神,不,该说隋若执,他满带喜悦道:“复见夫人,吾之幸也。”他转而对屋内其他人道:“此夫人乃吾之知音,其言利害,绝不输男子,她愿赐言,实吾等之福矣。”
隋若执恭维之话一出,满屋的人皆是一惊,抽气声此起彼伏。有人小声猜测,“竟得公子视为知音,天下能有几人?不晓这夫人该为哪般绝世之人?”
楚王也是大惊不已,小声道:“三嫂倒没说过,沈家公子竟视你为知音。”楚王的话,带了点儿酸酸的感觉,我听了怪不舒服,没好气道:“我之前又不知他是沈财神,如何与你说来?”
要知道,隋若执是沈家公子的消息我现在也还没完全消化。我虽然一开始就觉得隋若执是富家公子,却并不知道他会是洛朝首富家的公子。况且他叫隋若执,也不姓沈,我怎么也不会把他与沈家联系起来。
隋若执喜后问道:“夫人道上善若水,以为水性若何?上善又当若何?”
我笑笑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以其不争,令天下莫能与之争。若以水性喻上善之性。则上善者,乃是居于低微之处而虚怀若谷;心入深潭之中而宁静致远;相交似水泽万物而不计回报;言辞犹水清见底而诚信守诺;为政若水洗污垢而治国有道;行事如水威无穷而无所不能,行动当顺天应人而适时以动……”
我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几乎把老子《道德经》第八章的思想全解释了一遍。众人听着,屋里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声音。隋若执对我精彩的“演讲”很是满意,第一个加以赞赏。其他人也就不再好意思吝惜称赞。
其实在古代,女子大多不读书不识字,百分之九十几是文盲或半文盲。因而古人相应的对才女的标准非常低,读过几本书,能作诗填词,说几句先贤的话就算大大的才女了。
何况我刚才说的那些,很符合时下流行的理论,而且又是众人没听过的新鲜话。所以就连楚王也被我的“才情”惊住了。没想到我会有那般见识。
他若是知道我剽窃了一个异时空贤人的思想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众人又各自说开,不多久就先散去了。
隋若执特意留下了我与楚王,单独请我们两人入室相聚。
隋若执依然有着温和无比的笑,那笑很像我初见谦益时淡泊洒脱的笑,令人舒服。他儒雅的与楚王交谈,进退有度。谈笑间隋若执道:“在下若没记错,见公子已有三回,却是今日方知公子好福气,天下堪比者鲜矣。”
楚王俊逸身姿,风度翩翩,环佩如水襟如月,朗笑道:“未知沈公子此言何意?”
隋若执看了看我,转向楚王道:“恕在下放肆,若在下愿以倾国财富换公子之妻,公子可愿?……公子可考量,以在下之财资,公子若想尊于天地间,亦可矣。”也就是说,有了那些钱,楚王若想做皇帝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楚王回睇我,又看向隋若执,“公子此乃‘襄公之问’,在下亦作‘荆臣之答’。”
“当真?”
“当真!”
倾国财富?****?襄公?荆臣?都是什么跟什么?地下党的接头暗号么?
两人说完惺惺相惜般相视而笑,却是把我视为无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