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悚然一惊,是啊,谦益原本就曾对我见死不救。我若执意离开,他为保夺嫡的秘密不外泄,难道不会对我起杀心?
荣沐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宛尔一笑,“王妃不必担心,草民只说王爷可以选择杀您,可没说王爷舍得杀您。”
我回神,他会不舍得么?我冷哼一声。
荣沐见我不以为然,微蹙眉,“看来王妃对王爷已心存误会。”
误会吗?我眼含冷然的笑,没有应答。
荣沐接道:“恕草民愚鲁,王妃何以自失了小世子后便对王爷冷淡相待,更甚提出离开?难道王爷待王妃不好?”
“不,很好。”我铿声答道,就因为很好,才更让我感到他的虚伪做作,明明对我冷酷无情,却表现的那么淡泊,连伤害都要用温柔将其包装。
“那么王妃是为了王爷未及救您而使您失了小世子一事对王爷失望?”荣沐当真没有不知道的么?我看着他,笑而不答。
“草民斗胆,还请王妃听草民一言。那日之事王爷确有重责,却也情有可原。当时是,素琴抛甩出王妃之后,紧向宁姑娘与您各打出几枚‘噬心钉’。毒门的‘噬心钉’若打中不通武功之人能致人瘫残,这迫使王爷不及放下宁姑娘。恰时,宋白已然跃起救您,王爷为给他争抢时机,生生受下打向您的那三枚‘噬心钉’。却不想,宋白手臂有伤,接您力度不够,才会得了那般结果。那结果是王爷未曾料到,他也懊恼自己,愤怒宋白,他……”
我冷笑,“难怪皇上会相信你是真木荣,你这张嘴,空口说白话,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不过你似乎忘了,当时我在场,你却不在,你如何知道得比我还细致?”简直是用慢镜头分解了每一个瞬间。
荣沐也笑,在袖袋内摸了摸,掏出三根闪着寒光的钉子状细长的东西,“这便是那日从王爷体内逼出的三枚‘噬心钉’……”
看着那寒光闪闪的东西,我的思绪前后左右转了一圈,最后依然选择拒绝相信,“你的工夫做得很到家,连物证都准备好了。可是这三枚什么钉难道不能是你造假弄来的?就算真是从王爷体内逼出,谁又知道他是何时受的,为谁受的这三钉?”
荣沐颇有些无奈道:“草民只是让王妃知道事实,至于信与不信,并不是草民能决定。”
“既然如此,‘事实’你已说完,我也听了,信不信就是我的事,你可以走了。”我冷然逐客。
“王妃不愿听草民把话说完?”
你还能说什么?无非是替谦益开脱一番罢了。
“有些话要说,未必说得完,不说也未见得不好。”我既已把心门关上,便是想求得平静,你又何必往我的心湖里投石?曾经爱过,伤过,已足够了。
“王妃曾经不是很爱王爷吗?如今却连有关他的话也不肯听了?”
“你也会说是‘曾经’了……”
荣沐见我抗拒的坚决态度,蓦然一叹道:“爱情这件事还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你再睿智沉敛碰上了这件事却一样会没了主意。世事无常,谁爱谁又有谁能自己掌控?这要不爱还好,偏偏越是爱了,越是难受,越是不敢坦诚,就越闹到如今田地,不知该如何收场才是?”
我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收不了场的,既然无法收场为何不让它结束?发生了的事不能当作没发生,失去了的东西也不能当作没失去。人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所以回忆才有价值。”
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悸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被伤害的痛觉。谦益,他可以不爱我,我说了会等他,可他为何要骗我?我曾经那么爱他,此时除了关上心门,给自己的心镀上一层氧化膜作保护,我又如何能不再受伤害?如何能真正平静?
除却离开,我找不到更加明智的决定。
每日面对谦益,面对他的温柔淡漠,对我,是一种煎熬。我不得不承认我曾经全身心爱的一个男人竟是对我那样残忍的一个人。因为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不能怪他,爱他是我心甘情愿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品尝的所有的苦也活该自己承受,不能怨天尤人。
荣沐似静非静的看着我,有叹息,有扼腕,“王爷对女人的欲望向来不强,而他一旦有了欲望就绝不会放手。此事若换了别的女人,或杀或放王爷早已定夺……草民望王妃三思而行。”
三思?我早已三思过了。
除去离开,我别无出路。
这是我的坚持。
荣沐之后又说了许多话,听来颇为玄奥,仿佛哲学家在剖析一个逻辑学难题。我泰然的听着,淡淡的笑着,并不入心。
我记得最后一个问题,是我问荣沐,你到底是谁。
荣沐回身笑得妩媚道:“草民是谁并不重要。王妃还记得您看过的三幅地图吗?它们出自草民之手。此外,王妃还知道草民不是木荣,这就够了。”
送走荣沐,不足半个时辰,谦益匆匆而来,火急火燎。但一见到我,却又没说什么,只交代让我安歇便离开了。
那一夜我久不成眠,我想了很多,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清醒。我知道,我想要离开,非常非常想离开。如果谦益当真永不肯放我,难道我就从此不离开了吗?可如果我要离开,又该想怎样的办法逃出谦益的掌控?我得找人帮我,但谁能帮我?
我只能自己帮自己。
那一夜,我想到很晚,逃跑,装疯……渐渐累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却在这时涌现……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有转机?又来了问题——我要如何在那些嬷嬷,丫鬟,家将们众多双眼睛近距离的瞩目下死去?抹脖子?即使抹得成,那也真死了。吞毒药?上哪儿弄毒药?死,这个课题终究太难。
那么我只能先尝试逃跑,可是要逃跑也有个首待解决的问题——如何最大可能的降低自己被监视的程度,然后再从长计议。
当夜只是偶得了这么一句,没想到天赐良机会来得这么快。
九月十一日。
青王侧妃难产,母子命悬一线,青王遣人接我前去救命。我救治后不久,曾被我称为“梅花夫人”的青王侧妃平安诞下一个世子。我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不忍再看。那么小,那么丑,粉粉的,皱皱的,但我觉得可爱。那孩子不久大哭一声,响彻云霄。我打落了药箱怔愣当场,用外人的话说,小世子的哭声,严重刺激了我。
被磬儿拽出青王府,太阳刺得我睁不开眼,我不停的流泪。摸着自己的腹部禁不住说道:“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如果他能平安来到这个世界,他也会那么难看却那么可爱吗?”
回到景王府,游廊中高高挂起的红绸灯笼,本是谦益为我庆生而挂,可那血一样的红,“那像我孩子离开时的颜色,那么碍眼。”我指着高挂的灯笼,一把扯住身边的嬷嬷,“去,把所有的灯笼撤下烧掉。快去!”
嬷嬷痴怔的看我,为难道:“王妃,那是王爷特意为您……”
我双眼充血,扯住嬷嬷的胳臂,低吼,“我说撤下,听到没有?!”
嬷嬷愣住,诺诺点头。
磬儿担忧的搀扶着我走回清宁院,“王妃,您怎么了,怎么忽然……忽然……您是不是不舒服?”
我神经兮兮做了个“嘘”的手势,道:“别说话,我的孩子正在叫我。”
磬儿拉住我大叫,“王妃,这里没有小世子,您快别吓奴婢了。”我“嘻嘻”一笑,“他还在叫我呢。”
走到荷塘前,我再也抑制不住的痛哭失声,在那么多下人面前肆意痛哭。这是我第一次为我无缘的孩子哭泣,泪并不假,所以真实。
“我可怜的孩子,他还那么小……”
我瘫在荷塘边,不肯离去,看着满目残荷,捂着嘴,哭了很久,直到再无眼泪,虚躺到磬儿怀中。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屏着呼吸,只有我的哭声在风中孤零零的回荡。
当日,太医会诊断定:景王妃脉见沉、伏、牢,涩、迟……小产血崩后体虚质弱,气机郁滞,情志拂逆,气不畅达,难以鼓荡血脉……心有郁结,致使见他人生子郁滞攻心,大受刺激,方才情绪失控。需避居静养一段时日,尽少叨扰,否则此症不愈,落下心病恐有郁郁而终之嫌。
这一诊断书最直接的后果是断送了九月十二日谦益为我筹备的庆生宴会。
我舒展蛾眉,嘴里轻轻浅浅呼出一口气。师傅若是知道我用他秘传的“梅花八针”改变自己脉象,不知会有何感想?
在清宁院静养三日后,我未见好转,脉象虚浮,情绪越发低沉,闷睡不愿见人。谦益终于将我送至葳蕤山庄休养,随行精简了人员。只配备了贴身丫鬟,磬儿,一个常侍嬷嬷,一个外侍丫鬟,两个小厮,一队家将十人。除家将外,其他人数比之前锐减了不只五分之四。
我在葳蕤山庄三四日相安无事。谦益每两天过来看我一次,只是看我,我若不理会,他并不跟我说话。他依然平淡温柔,而我依然做着逃离前的各种准备工作。譬如寻找家将们巡逻的盲点,规划路线,踩点……
这一切瞒着所有人,包括磬儿。我并不打算带磬儿离去,磬儿将有她自己的生活。我能从此隐姓埋名但磬儿不能。她还要名正言顺的嫁给阎三,她还要享受为人妻为人母的幸福。我早早准备了遣返信,我会寻个机会将她遣返回江东王府,许配给阎三。
又过了几日,葳蕤山庄的生活异常平静,没有人敢拿外界的是非打扰我。似乎没有人发现我内心的计划,正如我也没发现别人内心的计划一样。这就是无常,这就是防不胜防,我不知道我在算计自己的时候,暗处也有人在算计我。就在我的计划还没有付诸实施的时候,那人的计划已悄然开始。
而我似乎还为他做了嫁衣。
子夜时分,万籁俱静。
我近日来睡得不错,常常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但今夜,我忽然醒了,被一股浓烟呛醒。我猛地睁开双眼,瞅见外室一片火红,再仔细些,就瞧见磬儿的床帐着了火。火苗无情的张牙舞爪,夹带着滚滚浓烟和刺鼻的味道。我的大脑警钟大作,不及穿上外衣便火速跳下床榻,一面疾呼救命,一面奔去查看磬儿的情况。
此时的火势已经很大,外室的整个屋顶都燃了起来,热浪一波波从四面八方涌来打在我的面上。我不顾一切的拉开磬儿的床幔,大叫着磬儿,火光映照下磬儿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她身上的棉被被屋梁上掉下的火星点着,微燃了起来。我扯开棉被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磬儿拉下着火的床。
磬儿完全昏死了过去,无论我如何拍打都毫无反应。我将她放下,急急去开门,谁知房门竟似被人由外封死,半点儿也拉推不动。火浪炙热,我心里顿凉,已明白这是有人欲置我于死地的恶意纵火。我不死心的奔向木窗,不出所料,所有的木窗也拉推不动。
我把磬儿拖到火势略小的内室,不停的大声呼喊救命。然而眼见火势愈演愈烈,却无半个人闻声前来。这是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能干什么,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浓烟以迅雷之势攻入内室,呛得我睁不开眼,呼吸也愈见紧窒。蓦地撞到一只鼓凳,我心中燃起一丝微薄的希望。
我将磬儿平放在地上。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抱起鼓凳一下下撞向内室唯一的一扇窗户。可惜我到底是弱质女流,又正是小产后体虚人弱的阶段。半晌过后,我已筋疲力尽,木窗却只是稍稍松动。火如蛇般游弋着向我滑来,烟与火交替攀延,我的神智在火光烟影中因着身心的疲累渐渐失了清澈。
最后的希望,我退开两步,将鼓凳抬起,倏地砸向木窗。听得木条断裂的“吱呀”声音,我喘着粗气浅露一笑。连忙摸到地上把磬儿拉到身边扶起。我将磬儿面向我抱在怀里,任她的头耷在我肩上,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她推出木窗。
我知道,窗外开着一片金灿耀眼的秋菊,火光中,那片金黄带了异样的妖冶映入眼帘。磬儿只着中衣的柔软身体从窗口滑了下去。我松了口气,神智越发虚无,眼睛朦胧一片,已经看不真切,只觉如梦似幻到处萦绕着黑烟与红蛇。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一定要爬到窗外,我一定要活下去。火蛇舔卷我的青丝和衣裳,邪恶的舌头意图爬到我的手上,脸上……我的意识渐不受控制的被滚烫的热浪吞噬,力量隐没于无边无尽的疲惫中,我的眼皮重如泰山,我猛然意识到,我可能爬不出去了。
痛,漫无边际的烧痛由手臂传来,疼痛刺激我每一个细胞,驱赶我所有的疲惫。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我睁开迷蒙的眼,手又有了些许力气。爬,我一点点往外爬。
内室已是火红一片,着火的横梁再也不堪重负,屋顶一寸寸坍塌,火星用它灼人的温度打到我滑嫩如脂的肌肤上。我忘却了疼痛,忘却了灼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离开。
只要一点,再一点,再一点我就能活下去……
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我,火里开始传来一个叫我的声音,这个声音在火里慌乱的呼喊。我爬在窗前回头,想叫喊,动了几次嘴,喉咙干哑,最终只得了一声,“啊。”
一个人惊喜的从火中奔来,我其实根本看不清他,可我知道他是谁。他抱住我,没有丁点儿迟疑,一跃而起,跳窗而出。他拍打着我身上着火的衣裳。我的意识缓慢恢复,过了不久,不知怎的,意识又浅白而去,我只依稀记得当时用气声道:“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