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你在哪儿?”
我有点慌了——这个家伙怎么不在床上乖乖躺着,又跑到哪里去啦?莫非……又跑到书房去用功去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我马上撅起了嘴巴!
——怎么可以这样?还打着点滴,就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马上就冲过去打开房间的门,想要到书房去把林晓风揪回床上休息。身后却突然传来开门和流水的声音,然后便是林晓风温柔动听的声音,带着点讶异的语气——
“香香?”
我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便看到他右手高高地举着点滴的袋子,正迁就着从卧室配套的洗手间走出来……我一时竟反应不过来,怔在原地。
“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好好睡觉,想要到处乱跑?”他的眉毛轻轻蹙起,话语中竟带着意思责怪的味道。
我顿时觉得有点委屈:“谁到处乱跑啦!我是看到你不在自己的床上,以为你又勉强自己的身体,跑去书房用功了,想要去叫你回来休息而已!”
本以为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定要说教一番再听我重申我的理由的,谁知今夜他很好说话,听完后只是淡淡一笑——
“我一坐起来就恶心得厉害,今晚没可能看进去什么的了。”
我怔了怔,看他迁就浴室的那个门很辛苦,我赶快跑过去,帮他将门架开。
“谢谢。”
他的笑中带着一种飘渺的味道。我看得心里一热,竟不小心连脸都跟着烫了起来,忙用力地推他的背,往床那边推——
“你不躺着就会恶心……那还不快点回床上去躺着!”
他意外地很听话,回到床边将点滴挂好,就乖乖地钻回我帮他掀开的被窝里去。
我心里悬悬的,又上下左右仔细扫了一遍,看不出有什么没安置好的地方,还是觉得不放心,又问他:“觉得好点了?”
“好很多了。”
林晓风面上的笑容一直没有褪过,幽深的黑眸盯着我的眼睛,声音轻柔如夜空中被拨动的琴弦。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看着,我的心里就好象突然长了一条虫子,在那儿绕来绕去,痒痒的,感觉很奇怪,让我又有点好奇,又有点莫名的不安。
林晓风的脸长得很好看,而且越是跟他处得久了,看得多了,便越觉得耐看。我最喜欢的是他那双不同于周围人的黑色眼睛,像是墨色的玻璃珠子,纯粹又深邃,配上他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有时我会有种错觉,觉得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孔该属于一个手工细致的漂亮瓷娃娃,不是个真实的人。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很大胆的人,看到好看的东西或者人,都定然盯着看到够了为止,这习惯或者叫做恶习一直没有改过,甚至被我看着的人有时都已经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还可能会照旧看个不停,直到自己够用为止。认真想想看,我其实真是有点脸皮太厚。
不过林晓风对此的反应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似乎,自他第一次与我照面至今,他从来没有回避过我的视线。相反,几乎每次被他发现我在看他,他都会回视我的眼睛,对我微笑,直到我觉得自己再往下看着便很不礼貌,主动移开视线为止。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我们这么沉默了不知多久后,他轻笑地问我。
我怔了一下,想着他是被我看得不耐烦了,忙移开了视线回答说:“……没什么。”
“香香,你是不是……很喜欢看我的脸?”他的声音幽幽在耳旁响起。
我的心跳立时岔了一格,忙否定道:“谁喜欢看着你了!我就算喜欢看蚯蚓也不会喜欢看着你!……我干嘛要喜欢看着你啊?!”
后背早已冷汗涔涔——真是的……搞不懂这家伙哪儿来这样的勇气!居然还敢问我这样的问题,他真的是自信过剩,到自负甚至自恋的程度了。
他的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漆黑的眸子反射着台灯的柔光——
“我知道你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一直看着,看个不停。你一直以来都有这个习惯的,不是么,香香?”
他倒是说对了……
我被那双漂亮的眼睛迷惑了一瞬,下一刻,心里却突然烦躁起来,冷冷地哼了一声!
“……警告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我们不过才认识了几个月,”话到一半,我开始掰着手指算数,“准确来说,认识了五个月,但是……真正相处才不过两个月左右!别装得跟我很熟似的。”
他听了,欲言又止般,唇角的笑意淡了,凝眉思考一瞬后,神情愈发黯然了:“……我们是夫妻,香香。夫妻不是应该比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要更靠近,更了解对方才对的吗?我了解你,熟悉你,是天经地义的啊……”
这句话我更听不得了!
——什么叫做夫妻就要比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更靠近,更了解对方?
我并不觉得我有比别人更了解他林晓风,我也不觉得他就很了解我的想法!至少连我在为他着想,所以才冒险去接下那个C。R新休闲系列的通告,他都错认做是我自己想要成名的虚荣心在作祟,我的好心全都没有好报!
“林晓风,你的漂亮话说完没有?”
想到今天下午的那场恶吵,我那个叫心头火起啊!不等他的话讲完就将其打断!
“你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我们只是表面夫妻好不好?你付钱帮我爸妈还债治病,我就给你演戏祝你一臂之力,仅此而已!一纸卖身契卖我自己给你而已……谁跟你玩那么真?只要我不耽误你的事,你也少来管我的闲事。过完这几个月或者几年,你拿到林家的继承权了,我就可以走,这是我们的约定,你可别忘了——到时候你不放我走,我自己都会走!”
连珠炮般地说完这番长长的话,我自己却突然地愣了。
——这……就是我自己真正的想法吗?
可是,这话说出来之后,心里为什么竟有点抽痛的感觉……?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寒凉之感,只觉得心突然咚咚乱跳起来,身后一阵又冷又热的虚汗浮起,不禁将飘浮不定的眼神,投向跟前那张漂亮的面孔,心虚地观察他面上的神色。
他……生气了?
然而,我却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任何怒气的火星。
林晓风静静地看着我,半晌也没有说话。眼中不知闪过多少中我无法读懂的情绪,深浅不定的无奈慢慢越凝越多。
终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用一再地提醒我……我说过,我记得我对你的每一个承诺。只是……香香,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日子以来朝夕相对,你对我的感觉居然还是这样疏远,我实在有点挫败感。”
这句话说得酸酸的,立时让我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之感。
他今天病得七荤八素,我有点不忍心再拿不好听的话刺激他,低低地说:“我又没不对你好……今天我不还给你去找大夫了吗?爷爷面前我也是尽量地做到最好了……你还想我怎么做?”
没有提C。R通告的事,怕又挑起争端,下一刻又吵起来。今天他病了,怎么也该休战了……
林晓风垂眼又叹了口气:“——没有,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说完,他竟一个人静静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闷闷地看着他,也不知自己下一句话该说什么才好……
——可是,本来就是他提起来我不爱听的话,应该不算我的错吧?我的话虽然过分,但也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他本来该是我的老板,只是这戏演着演着,不知为何竟越演越真了似的……
阿糖的笑脸突然又在眼前闪过,我刚才还没有这样的情绪,现在却突然很羡慕她。她对着阿童的时候,一定没有我现在这种艰难的感觉吧?他们是两情相悦,开诚相见的关系,惺惺相惜还来不及呢,才不会象我跟林晓风这样搞不清楚状况,摩擦不断,搞得彼此都累得不行,又不知中间又多少伤痕误会残留下来,越积越多。
也对,一般人都是先相处好了再结婚的,哪有象我跟他这样,连对方的性情都完全不了解就硬凑到一起,结果三天两头就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吵个不停的?想起老爸老妈那如胶似漆的和睦样子,我就觉得我跟林晓风的搭配实在是失败得要紧,幸好不是我选的他,否则我都要觉得很有挫败感。
不过,明明他的脾气也不是很坏,周围的人都评价说他从来不跟人急的,简直佛一样的性情,为什么我跟他总是能吵个不停呢?
我的脑子混沌起来……
想不通啊——为什么呢?我是冲动一点没错,可感觉平常很沉稳的他,也不见得比我冷静得到哪儿去啊……
“那个模特儿的工作……你去做吧。”
没想到,一阵长时间的静默之后,林晓风竟突然说出这句话。
我心里轻轻一颤,混乱的思绪被打断了,不觉意外地看着他:“……你同意了?”
他翻出来下午的话题,而且一开口就是让步,实在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林晓风并没有看着我,面上的表情平静如无风的水面——
“……虽然我很不想要承认,但你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如果Vivian离开紫罗兰,我的确会陷入困难的境况,毕竟半年之约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我目前为止却只是一再收到坏消息,如果再加上这一则,不只是对公司,对我个人都是一个打击。这一家公司的情况比我最初的想象更糟糕,最近我实在……有种无从入手的感觉。”
看着那双不是很精神的星眸,我的心中浮起淡淡的酸气——第一次听到他以坦诚地承认自己身处困境。这个骄傲的王子一般的人,从来都只会对人表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人……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二叔出这道题给我时,我就已经知道他不会带着善意而来……就算再怎么说爸爸以前也是做这一个领域成功的,也没理由就让我非从这里起步不可。现在看来,或许就是因为他早已知道这些事情会这样发生,所以才故意要我接下这个烂摊子的吧……”
我的心慢慢地揪紧……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着,只是并不知道二叔他是不是真的抱着这样的恶意,才给林晓风布置这样的任务的。
在德国的期间,我并没有跟二叔或者二婶的距离靠近多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几乎都放在了课程上面,而他们两个也没有任何要接近我的意思,所以即使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两个月,我还是根本不了解那两个人。
可是,我总是觉得二叔虽然深藏不露,却不该是那么坏的人……不过,我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因为自己对亲情抱着太多期待的缘故吧。
一个人在世上可以亲近的人本来便不多,如果连这不多的人们中,都还要有疏远和怨恨之人,实在有点悲哀——或许是隐约之中,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令我总是有种想要珍惜和补救的想法吧?
我觉得林晓风对二叔的敌意有点太重,重得我有点无法理解——明明是血肉相连的人,见了面也依旧是态度亲热,为什么竟会在心底冷漠到这种程度?我跟自己爸妈的隔阂深得探不到底,自觉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跨越,已经觉得非常遗憾,有时真想劝林晓风多想一次,不要对仅有的亲人这样……
不过,也许就象古代帝王们那样,为了这些说不清的理由跟利益,父母可以把女儿卖掉,亲人也可以反目成仇,只是我自己太过天真,总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吧……
我也不知道。
总之……好担心他能不能过去这一关。
我的面上有点热,眼角疲倦,闷闷地看着他。
他静静地端详我此刻的神情,唇边浮起淡淡的笑:“你不顾我的反对接下了这个通告,为公司留下了Vivian,事实上的确是帮了我和紫罗兰一个大忙,我……应该承认的。但我就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从个人的角度出发,很不想要你去做什么模特儿。我知道我之前的态度过激了点,刺伤了你的感觉,希望……你可以原谅我。”他的声音平静如水,仿佛这一次的让步是他早就做好准备的事情,做来如水到渠成,并不费劲。
他一向如此,就如美丽的天鹅,水下拼命划水,水上却是优雅动人,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依然不改那种从容之气。
他已经先让了一步,语气恳切,我也并不想要破坏他费心营造的这种美感,话也跟着退了一步——
“嗯。我知道你一切都是为了林家的声誉好。其实我提出接受这个通告的时候,粤表哥也警告我了,是我坚持这么做的……”
“……能够坚持自己的主见,也是一件好事。”他淡淡地笑。
竟然给我这样程度的夸奖——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
“嗯。”
除了这一句,我已经不知自己还可以说什么了。
给了他一脚又撞了他的头,大闹一场跑了出去,我不但一句道歉都还没有,竟然还要一个病人先对我做出让步……真觉得自己不争气,还说自己是在洪青帮历练过的大姐头呢,居然还要人家反过来哄我,丢脸到家了。
懵然间,发觉自己又不知这样靠在床沿,盯着林晓风的脸看了多久。
我不觉也有点窘——我干嘛总是这样看着他?莫非真的是人会慢慢习惯身边的人和物,就连看他也会成为一种习惯,就好象我也慢慢能接受他的脾性,摸约猜到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我反正,就是不知不觉之间便已经盯着他看,因为他总是能吸引我的目光……
脸上突然有点烫,自己也搞不清楚哪里来了这种忐忑的感觉。
忍不住叹了口气——无所谓了,看就看吧,反正也就这段时间可以看着他了,以后再想找个这么养眼的人天天看着也难呢。
“想什么呢你……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他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变来变去,忍俊不禁地笑了,眼睛轻轻地眯起,眼角有淡淡的笑纹。
我撇了撇嘴——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呢!
随便找了一句话搪塞上:“我在想……虽然说你从小就体弱多病,可是也不能这么弱吧?还以为你现在已经吧身体练得很好,一身怪力,自然也就很硬朗了呢,谁知道是外强中干……”
谁知,面前那双漂亮的黑眸似遭了重击般,竟突地睁大了!
他的语气中有种不能置信的动摇:“……香香,你想起来了?”
“嗯?”我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想起来了?”
他在说什么?
看他突然绷得紧紧的样子,我也不由得跟着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
我刚刚说错什么了吗?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面上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一起——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你怎么知道的?”
“啊……那个呀,”我不觉松了一口气,“那是在德国的时候,我缠着莫言给我讲以前的故事,他告诉我的。”
他的眼中慢慢浮起一种莫名的失望情绪——
“原来是这样……”
“嗯,是这样。”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心里有点慌。
他似乎是突然陷入了某种沉思,眸子的焦点迷糊起来,面上闪过各种不同的神色,终于慢慢地合了眼,说——
“香香,你不上去睡觉么?”
我撅了撅嘴巴——怎么突然换了话题?
“睡什么睡啊,我现在精神得可以出去跑两圈。”实话实说,其实我之所以下楼来,主要是因为睡不着觉。
他淡笑着看我,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不睡觉明天眼睛会变成熊猫眼,还是去休息吧。”
虽然看着像是一如既往,我却突然觉得,今晚这样靠在他的床沿跟他讲话,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感觉这么接近他。
有点想……这样留在他身边久一点,多聊一点。
“我要等你睡着了,再去睡。”自己也觉得这说法有点耍赖,可我就是马上将想法付诸行动了。
“我打的这个针有点疼,还要一直起来去洗手间,估计要睡着不容易了。”
“咦……疼?哪里?”我下意识地拿起他的手来看,“针头没插好吗?”
“不是的……”他的面上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抽了一下,“这个药水似乎刺激血管满厉害,我现在半边手臂都觉得疼。”
我不禁去看他手臂上的血管……却没看出来哪里红肿,看来那种疼痛是由内而外的。
——这个家伙真不知哪里来这样的自控力,既然疼得都睡不着觉了,跟我讲话的时候却神色自若,有必要这么要强么?
不禁撅起了嘴巴:“那……我就更不能自己上去睡觉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天花板的话,我也太不够义气了。”
他失声笑了起来:“别……睡觉不需要讲义气。你还是去睡吧——我可以照顾自己,没关系的,香香,你不用担心我。”
听他这样讲话,我也失声笑了:“我不用担心你?你看你把你自己照顾成一副什么样子了?!刚刚还不许我去叫医生,都这么严重了还讳疾忌医,你这样照顾自己法,全世界都笑了!”
“我是担心爷爷……他自己身体就不好,我不想要有任何坏消息传到他的耳中,因为老人家如果一旦紧张或者难过,就很容易再病倒。”他的语调沉静,如夜风中轻拂而过的柔和凉风。
我撇了撇嘴,不以为然:“爷爷身体不好,可是我身体好呀!你怎么连我都瞒呢?分明就是不信任别人能帮你分担。你那个药这么大一瓶,居然只剩那么一点点,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才十六岁就害上胃病了,还不注意爱护下自己的身体,小心你短命呢!”
他对我静静地笑:“香香,你放心,我一定会比你长命。”
“什么?!”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死瘟神,莫非你在自己死前还要拉上我陪葬不成?——你敢!我一拳送你快点下地狱!”
他轻咳一声笑着说:“我不是要拉你陪葬的意思,我是想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扔下你一个人,害你孤单。”
这句话好似带着一股力量,柔柔地打在心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