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在听着的这个是个什么对话？
林晓风在跟二叔算着十一年前的命债……说二叔对他下毒，害他几乎死掉？！
可怕的竟是，二叔他这样的反应……似乎意思是，他知道那个下毒的事情，而……我很容易便想到，他可能真的做过那件事……
“我倒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呢！”林晓风咬着呀说，“若我就那么死了，倒也轻巧了，不必知道那么多事，不必忍耐那么多难熬的日子，也不必强迫自己对仇人献媚讨好……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暗暗地观察你，在德国的四年，我一分钟也没有浪费过，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你真的变成林家的祸害之前，我可以……”
“没有人强迫过你对仇人献媚讨好！”
二叔突地抬高声音喝道，将林晓风的话生生地打断了。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双炯炯的鹰眸，它们久经沙场，见过无数的人和事，透着一股成熟的睿智。不知为何，我竟然是觉得，如今这个时刻，冷静的是二叔这一边，而不是林晓风那一边。
然而，自我认识林晓风以来，从来没有见他这么激动过……
二叔的面上有一种看不出来的情绪在浮动着，语气复杂而深刻：“阿风！正是因为出过那样的事情，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尝试补偿你。我没有想要害你的意思，尤其是……”
“没有想要害我的意思？那当初那又是什么？”林晓风反过来也打断了二叔的话，声音一点都不比他的低，“我真想要问你为了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银，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在旁边听得越来越慌了——
这简直……这阵势简直是什么呀……
什么叔侄对面……还不如用仇人见面来形容更为妥当！
林晓风根本就是骂红了眼，我从来都没听过一直温文有礼他，说出这么凶这么狠的话来……虽然、虽然从他的话里听来，似乎的确是着有十成的理由，生这样的气……
“你……你们……冷静一点……”
虽然，我觉得的话根本就是场外自己的客串，完全没有影响眼前那两个人专注于对方身上的火力，但……似乎二叔还是听到了，因为，我看到他转而开始克制着，胸口剧烈地起伏了若干次，终于慢慢地将情绪压了下来。
“阿风……我希望你知道，二叔是有苦衷的。”二叔的眉心都拧到了一起，额角的卷发湿了，沾到了脸上。
“苦衷？你当然有苦衷了。要掩藏你这个不能见光的大生意，什么你都做得出来！”林晓风益发地咬牙切齿，“我这句话想问了很久了……现在就来问你！撇开我的事不说，十二年前的那一桩车祸，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这一句话再次犹如巨石投入了湖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在房间中荡漾开来。
十二年前，那场改变林晓风命运的车祸……
虽然只是跟爷爷在聊天的时候那些只言片语提到而已……我知道，那场车祸令林晓风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因为打击太大，他甚至变得性格孤僻，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变作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吃饭要人喂到嘴里，睡觉要人用手拂上眼睛，每天出神地静坐，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跟任何人交流。
听说，请了精神方面的专家，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治了很久很久，才逐渐地好转。然而林晓风再次开口跟人说话，是整整一年之后的事情。当时被他拽着衣角唤了一句的爷爷，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的孙子有了革命性的恢复，惊喜得不行。
是的……对林晓风来说，那一场车祸是一场噩梦，毁掉了他原本完美无瑕的人生，突然将他变作了世界的一个孤岛。我没有亲身体会所以无法真正地理解他的感受，但是……那一定是一段悲伤的过去，在幼小的他的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即使到今天，也许那个伤的痕迹仍在，甚至可能还在疼着，就象我总是回想起以前被打和被骂的日子一样。
可是，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了这件事？
还说什么“真相”……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弥漫。
二叔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林晓风，那眼神难得地飘摇起来。
“警察检查出来车子里的刹车油成分有问题……那是不是你动的手？”因为激动，林晓风握着枪的手都轻微地颤抖起来，“是不是你的事被爸妈发现了，所以起了杀意，安排了那一场所谓的意外？！”
——什么？
我感觉自己浑身都震了一下！
林晓风这是什么意思？
刹车油成分有问题……那么说，车子是因为无法刹车所以才……
如果……如果这车祸竟然不是意外，那……
所以，二叔的嫌疑就来了……
我想得心如寒窟，手脚冰凉。
林晓风在指控说，二叔为了掩藏自己进行非法生意的真相，六亲不认地将自己的哥哥和嫂子送上黄泉路——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推测，但是……
“等一下……晓风，这种事怎么会……！”我急急地插了嘴，“他们是亲身兄弟啊，不会的……”
“不会？”林晓风盯住二叔的眼中没有一点点动摇，“香香，你一直都太天真了。为了钱，有些人就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手足情深，什么亲情，都脆弱得不堪一击！在我们眼前这一位，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二叔望着林晓风，“阿风，警察都已经断定是刹车油厂商提供的油质量问题，为什么你非要往这个方向上去想？”
“不是我非要往这个方向上去想……是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令我不能不往这个方向上去想！”林晓风咬着牙，“也许你觉得一个刚满五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会理解，也什么都不会记得，可是……很对不起，我就是理解了而且记得了，至今都历历在目。”
听到这里，二叔的目光瞬时凝固了。
而林晓风说到这里，抿紧了嘴巴，愤恨地望着他，继续说道：“你来告诉我——那一个晚上，你跟爸爸莫名其妙吵的那一架是为了什么？妈妈在旁边劝也劝不开，直到爸爸摔门出去……然后，你为什么会那么主动地将自己的车子借给了妈妈？你当时是知道自己的车有问题的对不对？结果因为那辆车的问题，两辆车追尾撞下山崖……你根本就是故意害死他们的，对不对！”
我的心立时“咯噔”一下，揪得紧紧！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那一场车祸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一个策划好的凶杀案？林晓风他居然，那么小的年龄，就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对我来说都已经是这样震撼的事实，对他来说一定是更大的冲击吧？因为这样，所以五岁的他才会失去了对人的信任，变成那个样子……
手心渗出汗来，我不知所措地望向身旁这张漂亮的面孔，这个我最最在乎的人。
——晓风……
二叔的脸，逐渐地沉了下去，眼中透出深沉的悲伤来：“我……不是凶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做伤害贵子的事情，绝对不会。”
林晓风的眉立时拧得紧紧：“你……不准你直接叫我妈妈的名字！你这样算什么？她是你的嫂子，你应该要唤她“嫂子”才可以……”
这一次，二叔居然轻轻地，但极其清晰地冷笑了一声。
“是的，“嫂子”……”他说，“她最后也这么跟我说，我应该好好地改口，叫她嫂子。但是……在我的眼里，她永远都是“贵子”，是唯一的、谁也不可能取代的“贵子”。”
“你……”
一个简单的字之后，我的身旁便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好久好久……林晓风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他是气坏了，还是震惊了，总之……
二叔面上也已经浮沉不定地显现各种复杂的感情……我仿佛已经见不到之前那个镇定又世故圆滑的生意人，只见到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男子。
这是一种女人的直觉也说不定……半年前在日本的时候，外婆说过的那些故事突然又在我的心里闪过。
十八年前……不，应该快要十九年前，在我跟林晓风都还没有出世，甚至这些上一代的人们都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在遥远的扶桑，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那之后，在中国，大家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不禁要佩服自己的想象力，居然会往“那个”方向去想，然而，在德国见到的二叔二婶，相敬如宾得实在过分，令人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没有感情，只有伙伴般的合作与支持。再加上我在外婆那里听到的那些不和谐的故事——林晓风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实在……令我无法不去想，也许……
也许二叔跟林晓风的父母，或许也拉上二婶，他们几个人，有过什么纠缠不断的往事。
说不定……
心提到了喉咙口，我不觉攥紧了胸前的一片衣服，惴惴地看着宽大书桌后面的二叔。
“阿风，这样的事情本来你不知道的话会更好一点。但是，如果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要让自己继续背负下去。毕竟，这件事中不对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果要算起来，你亲爱的爸爸——才是要负上主要责任的人。”终于，二叔的眼中有什么沉淀了下去，他的声音也变得平静又坚决。
——什么意思？
我差一点就问出了口，但是顾忌着这是林晓风跟二叔的对话，好容易才将话吞回嘴里。
好半晌，林晓风才迟疑地问着：“你……什么意思？”
显然，他揣摩了半天，也跟我一样，想不通这句话里的含意。
二叔低沉的声音缓缓地、不带一丝迟疑的继续着。
“二十二年前，我听从父亲的安排，东去往扶桑之国求学，好在为以后发展往这个国家的生意打下基础。因为学制问题，我是以插班生的形式进入私立高中就读的，当时同时面临适应和语言问题的我……对自己能否顺利在半年内通过大学的升学考试，非常没有信心。然而，当时身为班长的贵子，却很主动地来到我的面前，嘘寒问暖，帮我解决各种难题。”
我跟林晓风都不觉沉默了，静静地听二叔讲述这个久远以前的故事。
原来二叔跟婆婆她这么久以前就认识了……还是在二叔刚刚到日本的时候就发生的事情，高中三年级，摸约十七岁上下，也就是跟我和林晓风如今这样的年龄。
这样的话……正是最容易萌生情愫的时间。
我慢慢地抿紧了嘴巴。
“贵子的父亲，是日本的政治的大家，可以说，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将来是要跟日本国内某个门户相衬的贵公子相亲结婚，没有自己决定的权利。但是……我们相处了半年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报考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而贵子，身为那种传统家庭出身的女子，本来是根本不应该报考那样的专业的，但她顶着家里的反对，还是那么做了。”
到这个时候，我发现……身旁林晓风的脸色，渐渐地变了。
“入学式上，发现很幸运地变作同班同学的我们，突然对立无语很久，如果不是她以前学钢琴的伙伴——你如今的二婶突然插进来打了招呼，说不定那个时候就会发生了什么也说不定。事实上，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跟贵子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都已经感觉到对方，和自己心里，不一样的感情……”
“你……住嘴！”林晓风终于耐不住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跟妈妈她那个时候就……不会的！爸爸告诉过我，那个时候……他去日本探望你的时候，你们不过是普通的好朋友……”
“关系上的确是普通的好朋友……但那是因为贵子的特殊家世，她有她的顾虑——我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求学的学生，跟一直被爸爸重点培养做青年精英，已经在商场展露头角的哥哥不一样，我没有任何给她承诺的资本。而且，在这个注重血统和长次的家庭里，我身为家里的次子，按照爸爸的思路，将来也永远要处于哥哥以下的地位……我确实心虚着，觉得自己不可能轻易说服她的父母，也给不起贵子她应得的地位和光环。”
“胡说……你跟妈妈……不可能……”林晓风的额角滴下汗来。
“但这就是事实，”二叔盯紧了林晓风的眼睛，“我跟贵子，是相爱的。即使到她结婚以后，这个事实也没有改变。”
这简直就是一块大秤砣，直直地砸到人的脑壳顶上。我的心里什么东西突然破了，“哗啦”一下决了堤，淹没了大半的感觉。
不过脑子还是清醒地运作着的。
是的……的确是这样的，根本不难想象事情会变成这样。
本来我在日本的时候就已经怀疑了——象二叔这么有品味的人，婆婆这么一个大美女摆在眼前，性格家世教养都没话说，他如果还看不上眼，白白放两年后，又让给自己的哥哥才是怪事呢。就算说二嫂后来过来了，也肯定比不上高中时候就已经砰然心动的对象的……
林家的很多死规矩，我从进来这个家门以来就已经很不以为然来，尤其是这种死抠血统跟身份长次区别的地方……所以，即使在我自己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之后，我也并没有任何骄气，觉得自己就该怎么怎么样，因为我私底下其实是不怎么喜欢这套规矩的。
二叔跟婆婆都是出身在这样死板的家庭，从小就耳濡目染，自然会乖乖地遵照规矩去做事，也觉得彼此之间的感情不能轻易跨过那一条友谊的界限……明明相爱却被耽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可是……我尚且能事不关己地，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林晓风的话就难了。
对他来说，这肯定是震撼的、难以接受的，因为按照他以前在日本的态度，他相信自己的父母是相爱然后结婚的，是完美的、幸福的婚姻。
如今……恐怕这个美丽的玻璃房子，已经在他的心里，轰然倒塌了。
“你……胡说……”果然，林晓风的声音都变调了，手臂剧烈地震动起来。
“晓风……你冷静一点……”
我真的很想伸手去安慰他，但是如今这样，我不知道自己突然走动会不会让僵持着的天平失去平衡，从而触发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我只好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但是看着林晓风的脸上逐渐抽搐起来的肌肉，我的心也跟着受伤了。
血，不断地涌出来……
似乎连这房间里，也开始弥漫着淡淡的血腥的味道。
不……等等。
我吸了吸鼻子——好像不是幻觉，我真的感觉这房间内，除了空气芳香剂的味道，似乎真的有种腥味，在空中慢慢地弥散开来。
奇怪了……这是什么味道？
不由得开始眼睛四下扫描，寻找起可疑点来。
“哥哥来看望我的时候，我很自然就将桂子介绍给了他，因为她是我在大学期间，关系最亲近的人。只是没有想到，这是一个最最错误的决定……在箱根的时候，贵子就跟我说，哥哥对她的态度有点异样，可是我并没有在意，还反过来为哥哥说了很多好话。谁知……贵子的感觉才是对的……不到两个月后，我就听说哥哥他，向贵子的父母请求他们将女儿嫁给他，而且，他们已经答应了。当贵子不顾一切地跑到我的住所，泪流满面地告诉我她家里的这个决定时，我简直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只是，不管我感觉如何被自己的兄弟横刀夺爱了……那个婚约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即使我们彼此都后悔了一个晚上，即使贵子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也还是要擦干眼泪回家去，退学，开始上新娘课程……而我后来虽然鼓足了涌起，回到中国，请求父亲重新考虑这件事……但是那个时候，两家的父母已经见过面，一切都……太晚了。”
林晓风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可怕，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像，空洞的眼神望着眼前仍在说话的二叔，我甚至担心他究竟还有没有在听。
“我无法阻止那场婚礼……甚至，我居然还被安排去做哥哥的伴郎，要站在哥哥的身旁，强作欢颜地祝福自己心爱的女人，嫁作人妇。我于是也选择了结婚……我对这个家有了恨，因为这个家的古板和顽固，因为爸爸的偏心，因为我自己懦弱地一直保持那个不该保持的距离，我才会失去贵子。所以，我要在这个家里凭自己的力量成长起来，要成长得比哥哥更强大更有力，要变成不一样的自己，要向所有人证实，长子未必就是一切，然后从这个家里，夺到我应得的东西。”
二叔……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卷发的中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