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无辜?”林晓风终于忍不住又出了声,“分明就是你在车子里动了手脚……再也没有比你更有作案动机的人了!分明是你看不得人家家庭和睦,自己被抛弃,所以起了杀意——我原来以为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你在做这门生意,想要揭发你,所以你为了自保,不得不灭口……但是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更令人不齿,他们谁都不知道你在做的那些事,但你却纯粹为了个人的……”
“不是的!”二叔一声大喝,打断了林晓风的话,“我当时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车子居然有问题——那一场车祸之前,我还用那辆车子将你和贵子载到那个别墅里去的!我怎么可能会预测哥哥听到我们的谈话,贵子会用我的车,将一切的意外都算计得这么完美?阿风,你即使要怀疑,也要有一点逻辑才好。”
“你完全可以在到了我们家之后,再寻机去对车子做手脚的。想要就这样便消除自己的嫌疑?你也要跟我讲一点逻辑才好!”林晓风冷冷地说,同时挣脱了被我攥着的左手,过去托住自己的右手。
“阿风,如果你的记性足够好,就应该记得,我一直都跟你或者贵子在一起,那之前更是一步都没有出过那个家门,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去对车子做什么手脚?”
林晓风咬紧了牙,欲言又止,但终于只是忿然地说:“难道你想要我简单地相信你,那真的单纯地只是个意外吗?不要开玩笑了!你的车子,那一天才刚刚去做过检修,检修的结果明明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也没有用什么不合格的东西……怎么会后来刹车油竟然会变作有问题的产品了?虽然你成功地销毁了那一天的检修记录,成功地篡改了车子的检验报告,没有让任何人追寻到你的身上,但是你休想这么简单地就骗过我!”
二叔的眉皱得紧紧,却意外地沉默了一瞬。
“不……那当然不是个单纯的意外。阿风,这一点,你是对的……或许我应该说,如果要算起责任来,我其实也能算得上是凶手之一。哥哥和贵子是被我连累了才出事的……”
“——什么意思?”林晓风的眼神依旧冷冰冰的。
二叔叹了口气说:“如你所说,那个检修记录的确是我设法消除的,我也改过出事车辆的检查报告,因为……若我被连累入这件事中,就更加无法为贵子和哥哥点什么了……只会让那个本来准备设计害我,结果却害了他们夫妇的人,因为这样意外地一石二鸟,在暗地里更加开怀地大笑而已。”
——原来要害二叔的人?
我不由得再次睁大了眼睛。
这个说法实在令人结舌了……原来被怀疑是去害人的二叔,原来反而是被人害的?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设计害你……?”林晓风果然一怔,但马上冷冽地笑了,“真是有趣的提法。那你说,为什么要有人想害你……还有,那个人是谁?”
二叔看一眼林晓风,缓缓地说:“我并不百分百地确认。但是我认为,那个人很有可能是——”
房中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二叔的声音才又响起:“……罗江。”
“罗、罗江?!”
听到这个熟悉又带着可怕意味的名字,我不禁吓一跳地重复着,同时马上便意识到——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不,甚至是相当地有可能。
两个人合作做黑道生意,莫不是发生什么纠纷冲突了,所以一方要对另外一方不利了么?这是一点儿也不稀奇的,更何况是罗江那种人……见过他手下苏襄的我,实在觉得——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他们做不出来的。
可是,罗江设计害他的话,需要有点理由跟导火索吧?而且如果当时竟糟到要痛下杀手……他们现在怎么可能继续合作?这答案显然还是有无数的可疑之处。
“……你在跟我开玩笑么?你跟他好好地一直合作到现在,他又怎么会设计去害你这么好的合作伙伴?”林晓风显然跟我想的类似,他根本不接受二叔这个答案。
二叔静声解释说:“因为……我跟急需要用钱的他提出了中止合作的要求,所以……”
一时,我跟林晓风都说不出话来。
二叔望着林晓风的眼睛说——
“阿风,如果你仔细调查过细节就会发现,你的父母出事之的前两年,我跟罗江的合作,实际上是越来越少,那往后的一年,更是完全中断,再次合作是那之后的事情。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林晓风蹙了眉不吭声,一会儿,冷声答道:“什么原因不可以,市道不好,政府管制……你这个在行里的人自己不说话,倒反而来问我了——我怎么会知道。”
二叔说:“交易额慢慢减少的那两年……并不是因为形势不好,而是因为我去了德国不回来,刻意疏懒,逐渐表示我想要淡出这门生意的意思。我这样错,令罗江的财路越来越窄,他很不满意,所以当时我一从德国回到本市,就被他的人联络上,强迫我马上去跟他见面。”
“我早就料到他会那样,于是并不推辞,独自开车去了他的会所。在那里,我就干脆直白地告诉他说,最初支撑着我想要聚敛大量金钱的动机,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我想要中止这样的合作。”
说到这里,二叔叹息一声,轻声说——
“最初跟罗江合作,只是因为意气用事,我想要钱和力量,到了无法压抑的地步……然而,当那段冲昏头脑的日子过去之后,我开始冷静下来,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做这样的事情,想要抽身而退。”
“当时离开中国,既是要避开贵子,也是要退出当时自己把自己卷进去的那一场,跟哥哥在家族里的对决……两年后,我更加没有了继续跟罗江的合作,挣那不法些钱财的必要,所以我很坚决地跟他表明了我要洗手不干的意思。”
“因为我之前一直都很小心,不参加任何真正的交易,所以即使那个时候中断合作,罗江也不能抓住我任何把柄。于是,那一天的谈话中,我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甚至到了后来发现自己为此还迟到了跟你们的约会,便很不耐烦地自己摔门而去,直接去见你们母子了……之后就是你也知道的故事。”
二叔说到这里,双眉拧得紧紧。
“我在车祸现场发现完全没有刹车痕迹,便意识到不妙,于是想办法抢先要到了车子检验的结果——于是发现,是我的车子输油管有破裂的痕迹,刹车油应该是漏光了所以导致刹车失灵。”
“刹车油漏光了……?”林晓风的眼睛闪了闪。
“是的,”二叔点了点头,“我当时立刻就明白了,那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意外,而是一个有谋划的杀人事件,而且凶手的对象是我。然而,因为车子出毛病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我的车子上面,所以凶手害错了人。”
“我马上就想起来,去见你们母子之前,我去过罗江的地方,跟他有过那样的争执……罗江看跟我再也谈不拢,便趁我们争论的那段时间,叫人在我的车子里动了手脚,是非常有可能的——虽然这件事,我一直都无法向他求证,但事实该是八九不离十的。”
“跟罗江见面之后,我马上便载了你们母子往别墅去,因为刹车油当时仍有存余,所以车子显得正常,但贵子几个小时后再使用我的车子时,就陷入了危险……她又是为了追哥哥才开车出去的,所以肯定是高速驾驶着……那一场车祸那么惨,简直令我终身难忘。”
“你既然觉得凶手就是罗江……为什么不告发他?!”林晓风又是一声冷笑,说,“你就这样改了检验报告,让真凶逍遥法外这么多年,而且还跟他一直勾结,做着这种背叛家族名誉,有损道德的事情……你究竟有还懂不懂什么叫做羞耻的!”
“晓风……”我不由得拽了拽林晓风的衣角,“别说得这样……”
虽然我充分理解他生气的缘由,但是这样说自己的叔叔,毕竟还是过分了。而且现在不是还不确定凶手是他么?罗江的嫌疑的确是很大的。
二叔的眼中闪了闪,说:“的确,你们所见到的报告,也就是输油管有问题的那一份,是我杜撰的。我不让警察深究这件事情,也是为了保全林家的公众颜面……”
“比起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于法,林家的名字不要跟这种敏感的生意沾染上关系,来的更为重要……也就是说,即使警察拿着检查报告来问我输油管被破坏的事情,我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招供出罗江。换言之,如果我不修改报告,这罪责只会落到我的身上,既伤了林家的脸面,又遂了罗江要害我的本意,所以我才……”
林晓风听得轻轻一声冷笑——
“这么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林家的声誉着想,不得不为之了?好动听的故事。”
说到这里,他的脸一沉。
“你少在我面前继续装得道貌岸然了……这些话,根本就是你的推托之辞!你明明就是想要黑白通吃——黑道的生意做得盘满钵满了,于是就打起清白的林家的主意来了……“
“你为了除去这条路上的障碍,害了我的爸妈,你还连我都不放过,甚至对一个才不到六岁的孩子下毒……现在又想将这些坏事都推到别人的头上……这样的如意算盘,我是不会让你如愿的!”
外面的闪电跟雷声突然静了,然后就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雨点敲击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如此密集而且强烈,似乎透过玻璃,直接敲到了我的心上一样。
真是有点后悔自己进来这个房间,因为……这样的场面我完全是无能为力。
林晓风的父母之死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也许,换了我,我也会从小到大死死的含住这一口怨气,直至找到真正的凶手吧。
这果然是很私人恩怨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难怪林晓风刚刚就叫我不要进来——我来了也帮不上他任何忙,甚至我的存在就象是一个外人,而他们就这样将记忆中最黑暗的部分,当着我的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感觉肯定不会太好。
可是,且不说林晓风一直这样举着随时可能变成凶器的枪支到底累不累,如果现在有警察到了这个地方,恐怕他们叔侄俩都会因为非法持有枪支而陷入麻烦……这样的僵持越是持续得长,对林晓风就越是没有任何好处。
我忐忑地绞着自己的十根手指——这谈话快点结束就好了。
我只担心林晓风的安危和情绪,别的我都不在意,可是这个谈话太严肃,我插不进去也管不上用,只能在旁边干站着。
可是……不知为何,空气中的那股血腥的味道似乎越来越浓,令我越来越在意了。我不由自主地往地上望去——究竟是什么东西,味道这么大,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发现吗……
这么一望才发现,房间是一半地毯,一半是大理石地板的,我和林晓风站着的这半边是深红色的地毯,但二叔的那半边却是颜色肃穆的大理石。
再往大理石地板的那半边望去的时候,我的眼睛簌尔睁大了。
——那、那是……?!
二叔凝眉看着林晓风。
“毒不是我下的。”最后,他很简单地回答。
“你连这个都想要否认?”林晓风咬牙道。
“事实上不是,那我就只能回答“不是”。如果你竟然误认是我下的毒,那便是天大的一个误会。”
“误会?”林晓风失声笑了出来,“哼……好啊,你就再多告诉我一个好听的故事,让我看看这次这个“误会”到底又是怎样来的……”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我的身子早已因为惊愕而僵硬,眼睛直至地盯了一处,脑子浑然一片,早已不运转了。
“——事实上,意识到那场车祸的蹊跷后,我有尝试过私下找罗江,问清楚他是不是有对我的车子动过手脚。”
二叔的声音继续着。
“……然而罗江却突然因为私藏的货被公安发现了,遭到逮捕,先是不知被运到哪里的分局去让我扑了个空,还很快就越狱成功,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只好返回德国,一边继续寻找他的下落。”
“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后,居然是罗江主动地联系了我。当时我正巧回中国的本宅参加家族会议,他不知怎么的竟然找人给我送来一封短信,上面说,如果担心我侄子——也就是你的生死,就乖乖地去见他。我虽然觉得他的信无稽,但因为我已经找了他一年,确实也很想要见见他,所以就去了。”
“他当时相当落魄,一年以来躲躲藏藏的生活,令他整个人都变了样子。他完全漠视了我所有的质问,却单刀直入地对我说他已经成功地在一个帮派内站稳了脚跟,并且非常需要一笔钱来救急。只要拿到了钱,他就可以东山再起,恢复当年的风光。”
“我当然拒绝了他,而且劝他自首,然而……他给我看旁边房间里绑架着的一个小孩,告诉我那是你当时的主治医师的孩子——他已经威胁那个人在你当天下午三点钟的药里下毒,如果我再迟疑或者拒绝,就会来不及赶回去救你。”
“他当着我的面打电话给那个医师,确认了药已经送到你跟前去的事情……我记得那个医师的声音,知道这件事不会有假,于是只能选择屈从,满足了他的要求。谁知罗江拿了钱就不理会我了,自己驱车离开,那个医师的电话,我又没有,只好以最快速度赶回家去查看你的情况。”
“等我回到家中,却发现你好好地坐在榻榻米上面对我笑着,那碗药满满地放在跟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告诉我,因为讨厌那个药的苦味,所以根本就没喝,我当时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我……我并没有看错!
二叔的书桌底下,正冉冉地蔓延出来的一片暗红色的,颜料一般的东西。
好容易,我才回过神来。
我再笨也知道那是什么了……
“胡说八道……”林晓风咬牙道,语气中却带上了某种迟疑,“你的故事真的是越讲越离谱,分明就是你对爸妈的车子动了手脚,一年后又想要连我都灭口,凭什么硬生生地都推到罗江的身上……”
“晓、晓风……”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停了,手下意识地找到了林晓风的身体,拽了拽,“血……”
林晓风听了,下意识地顺着我的手指往地上看去,眼中便突然地飘摇起来,抬头看着对面仍在微笑着的二叔!
“你……”
在他意外的声音中,二叔已经从书桌后抬起自己的两只手——其中一只手上,拿着一块红色的手绢……不,那本来该是白色的,只是因为上面已经沾满了血,所以显得发红而已。
“阿风,我怎么会对你拿枪?你对二叔的误会实在太深了。”他依旧镇定自若,微笑地说。显然,他刚才不是伸手去拿什么枪,是用手去按着某处在流血的伤口的。
“你……受伤了?”
林晓风仍然端着枪,眼眸里闪着警觉。
二叔平静地对他笑着,那笑容却一瞬间变得柔软,整个人就软软地往旁边倒了下去。
“二叔!”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林晓风一瞬间撤了握着枪的手势,往二叔那边飞奔过去。我迟疑了一瞬,想要跟过去,脚却不听使唤,麻了好一阵才迈开步子。
那一瞬间,林晓风已经冲到了二叔跟前,扶起他的上半身,面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是谁?这——这是枪伤啊!我并没有……”
“晓风,我好像从进来这个房间开始,就闻到血腥味了……”我好容易才走到林晓风的身后,果然看到二叔的一边膝盖部位往下,已经是深色的一片血污。在往下,血早已流了一大滩,可见这伤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
二叔的面上虽然显露出痛苦的表情,眼中却依然是一片平静:“阿风,不是你。”
我看到,二叔书桌右边的第一个抽屉是半拉开着的,地上却掉了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不觉缩了缩。进来这个房间之后并没有听到钢制的东西掉落石头地板的声音,那么说,这把枪是在我们进来之前就已经掉到地板上了。
也就是,二叔受伤是在那之前……
突然,我们到达宅子的时候,缓缓地开出门口的那辆车又掠过眼前。
难道会是……
心中寒栗地一跳。
二叔的声音比刚才听起来虚弱了不少:“刚才我有“贵客”来访,虽然我有打掉他手上的枪,可是这流弹却还是击中了我。”
““贵客”?……是谁?”林晓风跟我异口同声地问。
二叔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就是罗江……因为我第二次对他提出了不再合作的要求……并且是在将他的一大批货掌握在了手中的情况下,他恼羞成怒了。然而……他是没有预警着这样的变化而来的,碰了这样的钉子……人又在我的地方,所以枪被我打离了手之后,就……就马上离开了。”
到这里,我们顺着二叔的目光望过去,这才发现屋角某个角落里,躺着另外一把装上了消音器的枪。
“你为什么……受了伤还不叫人来急救,还装模作样地在这里跟我对峙了半天?既然你手上没有枪,就不要虚张声势,害我紧张了半天!”
林晓风的声音里面带着某种程度的哭笑不得,他一瞬间似乎忘了什么父母跟自己的仇恨,又变回了那个听话的侄子。
二叔的笑容勉强地持续着:“因为我看到你这样果敢的样子,非常地欣赏……毕竟我在德国教你的一切都没有白费。你正在变得羽翼丰满,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刚刚振翅学飞的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