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赢了一仗,赢得很漂亮,香香不只是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还输得一副很矛盾,却又很幸福的傻样子。
当然,前提是,她真正的心意竟然真的是——她爱我。
因为她是这样简单又真性情的人,我比起对任何人,都更相信她所说的那三个字,是发自内心的。
我爱你。
我也比对任何人更坦率地,以这三个字回应她。
还有,无法停下的吻……
昨天下午,爷爷从手术室出来,送进ICU病房的时候,我站在玻璃窗跟前,紧张得身体僵硬,颤抖的感觉从心底一直传到手上。
以前爷爷入院的每一次,医生都跟我说只要病人醒来就会乐观很多,然而这一次,他竟然说,即使爷爷醒来也不代表情况会好转……我实在有点被吓到了。
爷爷……您一定不能有事,否则我会很难过。
无论您跟我说过多少次,人有生老病死,我还是不能轻易地接受这个事实,您还没有看到您的曾孙出世,您还没有看到林家回到林家人的手里,您不能就这样离开。
心里一阵翻涌不定——
爷爷……这两件事情,我现在还没有一样有信心,确定能为您做到的,就更不要说时日的计算了。所以,爷爷,您不能就这样离开,请您一定要醒过来……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多一点为您实现心愿的机会。
您一直都是如此坚强的人,我相信您不会那么容易对病魔屈服的。
而且,如果您就这么走了,我便不得不一个人独自支撑起整个大局……您不会觉得不放心么?
实话说,我没有足够的信心,虽然我是个很不喜欢认输的人。这一件事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太艰难了。我既是在跟整个形势斗争,也在不断地跟自己的心理承受力斗争。毕竟我只是一个十六岁,几乎没有任何基础的孩子……即使我确实有我自己的优势,但想要独自面对那些久经商场,老奸巨猾的面孔,还是很吃力的。
爷爷,不要扔下我,请你醒过来,请你好起来……
香香突然地抱了过来,就在我的背后哭泣。她哭得我背后都一片湿漉漉的感觉。
我知道她很紧张爷爷,也知道此时她一定比我还要惊慌——因为她不象我,她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经历过亲人的离别。我只好抓紧她的手,希望这样的鼓励,可以给她足够的力量,令她心中可以跟我一样萌生坚定的信念,相信爷爷是会再度苏醒过来的。
在沙发上的等待眼看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二叔跟二婶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结束了在美国的应酬,正在赶来的途中,计算时间,他们最快也要十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出现在这里。
香香哭累了,在沙发上睡得很踏实,我借了她身体的空隙坐下,却不舍得靠到她的身上给她增加负担,只能坐得僵直。
我那样坐着,想了无数的事情。
想起以前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家六口曾经快乐地生活过。
但……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夜之间失去的,那一夜,爸爸妈妈突然离开了家,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之后,爷爷将我带回本宅亲自教育,而二叔……却竟然在那样的时刻,对我做出那样绝情的事情,我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如果不是香香正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说不定我永远没有机会发现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现实而又真实。她不知算是拯救了我,还是拖住了我解脱的步伐……我唯一知道的是,那一刻起,我对她有一生的亏欠,这个债,我永远也还不清楚。
话说回来,其实香香的身世,远比我的遭遇来的凄凉,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我知道,如果她知道自己真正的故事,多少会受伤害的。半年前,我在紫荆花架下,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然而幸好我忍住了。有些事情,真的是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少受一些伤害,说不定比清醒地痛着,要来得幸福。
不过,知道真相也是一种幸福,所以其实也许,对她来说,怎样也都是一件好事吧。爷爷一直沉默着,我便也保持沉默。我想,爷爷一定比我更清楚,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对香香说出实话,是最好的吧。
虽然,其实我觉得那些尘封的往事和真相,即使她不知道,也完全不影响她的未来。这只是爷爷自己的一桩心愿罢了。
我现在在做的事情,既是为着爷爷,也是为着香香,也是为了我自己。虽然理由不尽相同,最终的结果却是一样……我绝不会把林家的继承权交给二叔,更不会是任何其他人。
香香一直睡到晚上才醒来,一醒来就问爷爷的情况,我只能告诉她,爷爷还没有醒。
她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我想要去开灯,顺便叫西凤给我们送晚饭进来,可是香香竟然一把抱住了我,叫我不要走,叫我呆在她的身边。
是因为爷爷生病了所以她变得很彷徨很神经质,需要有人在身边令她安心?从她的眼神看来,却又似乎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我不觉有点紧张,尤其是当她说出要我那里也不去,留在她身边,永远永远的时候,我隐约地意识到了,她想要谈的,是什么问题。
可是,香香……你为何要挑这个时候来跟我谈这个?爷爷现在在里面的病房昏迷着,有时间,有精力用来担心他,为他祈祷都来不及了,你却突然要在这里跟我解决儿女私情的问题……
时间地点都不对路,我现在实在是心烦得很,一点都不想要跟你谈些什么乱七八糟,有的没的!
更甚,我根本不知道我想的跟你在想的,是否完全是同一个问题……我更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此刻想要给自己找一个可以倚靠的力量,才慌不择人地对我伸出纠缠的手。这严肃的谈话如果真要开始,我肯定要先想办法将这些澄清,才有可能继续跟你谈下去。
这是一件很费神的事情,所以我根本不想要开始。
对不起……香香,我很烦,我的心很乱,我脑子里只有担心爷爷的影子……
我不想谈什么“事情”。
可是我对你又无法强硬起来……
于是我随便想了些搪塞的话,想要应付过去就算了。话出口的时候,我当然还是很迟疑,不想要在这个时候因为不小心的话语刺伤她的感觉,尤其是在她已经因为爷爷的病情变得过于敏感的现在。
然而,虽然香香的口才不好,被我一两句话就堵得答不上来了……可是,今天的她并不打算轻易地放过我,她甚至将爷爷都搬了出来,非拽着我跟她谈不可。
她不只是没有搞清楚说话的场合,还口口声声地重复说要我留在她的身边,要跟我把话说清楚,可我不禁气恼地想,她究竟明白不明白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事。
于是,我忍无可忍地质问她——她到底懂不懂自己所谓的留在身边是什么意思,还有她究竟知不知道这句话的后果,象家长质问小孩子到底懂不懂道理一样。
可……香香她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冲动,接下来便将话说得很直白——她想要留在林家,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好好地在一起。甚至,她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说漏了嘴,说什么只要这样,我们都可以跟最喜欢的人永远呆在一起……
我一瞬间……有点震动。
不,我简直乱了方寸了。
我们都可以跟最喜欢的人呆在一起……那么说,香香——我也在你的“最喜欢的人”里面了?
你……以前你总是回避这么说——你宁可说我很重要,说你很喜欢爷爷,但是你一直在避免对我用“喜欢”这个字眼……我知道,那是因为你自己不确定,又或者是你知道不是,所以在回避这个词。
但如今,你却亲口说出这个词……
香香,这是你现在想着的事情吗?
也许你并不知道,你其实是不太懂得撒谎的,尤其是面对你认为可以亲近的人,你所说的话,有时并不一定经过大脑,但却一定是你心里所想。
香香……你这句话是一时用错了词,还是真实地表达了你自己的想法?
还有,你说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对亲人或者朋友的,还是……?
我承认,因为这句话,我开始动摇了……本来根本无心要跟你谈什么的,却突然……萌生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而且越来越膨胀,胀满了我的心。
我的确是可以呆在你的身边,而且我已经下了决心,要永远留你在我的身边,可是见你这样前所未有的紧张样子,我的自尊心突然地作祟了,连同我的狡诈,一并苏醒过来。
香香,我要确定你真正的想法,才会告诉你我的想法。
脑中开始快速地计算着——这对我来说已经完全是一种本能,做起来毫不费力。是的,我很快便清楚了……虽然这种时间确实是不合适,然而如果香香真的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我除了迁就她之外,别无他法。
爷爷……我先在这里跟您道歉。
因为,现在也许真的是一个契机,如果错过了,香香这种木头脑袋的家伙,又不知自己胡思乱想到什么角落里去了,也许轻易就扳不回来。
我想,如果这次谈话可以解决一些问题……这也是您希望看到的,因为您已经多次对我提到,我跟香香,需要更坦诚相见一点,很多的问题,其实由此都可以得到解决,总是一个人独自地想,独自地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其实并不能算是聪明的做法。
我决定冒一次险,看看这些天来我所观察到的香香,究竟是在想着什么。
爷爷,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可是我不想要因为自己觉得不应该,就忽略了香香此刻的感受,万一这变成永远的错误,我就会很遗憾。
香香对我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但愿这不要变成什么无可挽回的错。
香香,原谅我……我首先要拒绝你,狠狠地拒绝你。
我这里不是你逃避现实的地方……我只要你留下是因为我。如果你要求在我身边便接受你,我便永远都是处于被动的一方,因为你会比我更自信,我爱你多于你爱我。所以我要拒绝你,不管你说什么。
你果然开始道歉,你开始将我以前的话搬出来要求我实践诺言,你甚至开始露出可怜的表情,希望能够令我动容……
香香,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你还不够了解我,又或者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就这样令我就范?
光靠这些是不可能令我点头的,因为我只要你的爱的证明。
说出来。
感觉到我在逼你了吗?我别的什么都不接受,我只要你说出最关键的话语。
可是……你这个笨到极点的女人啊——
要不然,你就是个死要面子到极点的女人。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说到点子上呢?
说了一堆话,似乎用过脑子似的威胁利诱了我一圈,却都是敲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我们的谈话,一直在兜圈子。
我已经那样地暗示你了……
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只是为了道义或者契约留在我的身边,我也不喜欢你为了贪恋家庭的温暖而留下……我都将话说到那样的份上了,你怎么还是不懂啊?
连我都已经从你的反应中看出来,你对我是有感情的。你自己却还是不够坦率,吭吭哧哧地,话说得没有重点,死活也不肯将那句话直接地告诉我。
你说我在折磨你……香香,你也懂得这是一种折磨了吗?喜欢的人冷漠地对待自己……若无其事地说着不相干的话语……这就是你曾经对我做的事啊……
你到最后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什么好了……可你怎么还是想不到关键点啊?你低着头开始哭,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真是的,你哭得我的心都疼了。
可是……又有一种甜蜜的感觉在身体的某处升起……因为我知道,你在为了我哭。这还是我第一次确认你,是因为喜欢我而哭……
然而,对你来说,这大约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你开始恼羞成怒了……
讲道理讲不通,求情求不通,你就开始绝望地暴怒了……我也并不意外,因为这就是你。你的所有反应,都已经是我的习惯之一,我早已知道你简单的思维方式,会往那个方向转去。
可是如果我这个时候答应你,一切就回到原点了,虽然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自己未必有足够的自觉。我还是要等你自己说出来,我要听你说——说那三个字。
我是不是有点贪心了?
还是说,我其实不应该将自己的这种完美主义的习惯强加到你的身上?
我隐约地意识到,我似乎将你逼到绝路上了……
你边哭边骂我,早已经停止了思考,看来你真的不会自己想起来告诉我,你喜欢我了……
我实在有点失望,你笨起来的时候真叫作笨,不懂得察言观色,总是在自己的小壳里面想着事情,其实你眼前的我,一直都在冷静地看着你,暗示着你,你究竟把我这样的态度都想做什么了呢?
你都开始说恨我了……还不断地重复,好像疯掉了的复读机。
天啊,我自己都要开始恨自己了,居然对你这么冷漠。好了……算了,不要再继续折磨你,也折磨我自己了。要知道,让你难过,比让我自己难过还要痛苦。
你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边咒骂着我,一边想要离开……不能再往下拖了,我需要留住你,不让你就此绝望的话,只有趁现在。
可是……
神啊……
你竟然在这样的时刻,一副气死了的口吻,告诉我你喜欢我。
我根本不做下一刻的思考,伸手便将你拉入怀中,心仍噗通噗通地极速跳个不停——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刚才听到的。
你说你喜欢上了我,你说你为我吃醋,你说你想过对我表白……
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忍不住抚摸你已经哭得狼狈的脸……香香,我不是在做梦,你不只告诉我你喜欢我,还是在我所知道的以前就开始了?!
吃醋……是月儿,还是莎娜?她们都是很久以前就出现的人了……你发觉自己喜欢我,竟然是从那么久以前?
我已经不能分辨,你哪一次莫名其妙地生气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哪一次是因为吃醋了……我想只有等你自己亲口说出来,也只有你自己最明白。
可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安抚你如今的情绪,要引诱你或者逼迫你,说出我要听的话。
我……
等了很久……
等了太久太久!
当我听到你亲口说出来你爱我的时候,简直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我再也不想压抑自己,也没有片刻的犹豫,就将此刻心底最想做的事情付诸行动。
这个吻,是我对你在关键时刻坦诚面对我的感谢,也是我对你的回答。
你爱我……
我也爱你。
我对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虽然我的态度可能令笨笨的你完全误会了,但其实我对你的爱,远比你想象的更深更牢固,除非你彻底地背叛我,伤害我,它可能会变成恨意,但绝不会消失。
你睁大了眼睛……你知道你此刻有多么可爱么?
我忍不住诱惑你,吻了一个又一个。
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了……压抑了这么久,如今再也不想要继续压抑自己。
谢谢你,香香……谢谢你没有拒绝我这样突如其来的强硬和霸道。
你这样可爱,脸红的象熟透的苹果,言语都混乱了,却乖巧地只是闭上眼睛接受我的吻,羞涩却并不逃避,甚至配合我,回应我的吻……让我越来越欲罢不能。
真是失控了……
你这个笨笨的小女人,却总是懂得如何在最合适的时机,以最合适的方式诱惑我,让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走出了界限之外,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理智很远很远了……
直到此时我的心里才突然一凉——
天!
爷爷就在隔壁……
心霎时慌了。
对不起,爷爷,我本来只是打算跟香香好好谈一谈,可是没有想到……居然不知不觉就将您抛之脑后了……
您还在那里跟病魔斗争着,我却在这里……
本来高涨的热情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内疚的感觉如潮水般用来,所有的担忧和责任都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一瞬间没了心情,抱紧了香香的身体却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动弹。
她还在我的耳边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这个笨女人,肯定也完全忘掉爷爷就在旁边病房里生死未卜的事情了!
我忍住一瞬间想要将她扇醒的冲动,因为是我自己给她下的迷药……如果要打,该打那个吻下去的我,不是无辜的香香。
隐忍地、轻声地告诉她——香香,我们该向爷爷道歉了。这里是特急病房的观察室,我们却在这里卿卿我我。
是的,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简直跟孝道完全相冲,不可饶恕。
后面这句话没有说出口,然而我想她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身体一下子就僵硬了,怔怔地松开了我。我也有点不知所措,然而错已经犯了,此时要多说什么也只是逃避责任。我们都沉默地坐回沙发上去,好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关系……
现在已经不需要说什么了。
现在只要好好等着爷爷醒来就好了。
爷爷会醒来的。
爷爷会原谅我们的。
因为如今这局面,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他不睁开眼的话,自己会很遗憾,所以他一定会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