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的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我还未进洪青帮之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我被妈妈一顿竹条赶出家门,跑到路旁给自己用泥巴堆个生日蛋糕之后,哭着求老天爷满足我这个小小的生日愿望。回想起那个时候的绝望,就忍不住拧紧眉头。
自然,老天爷没有那么慈祥,我没有看到两份水果双色冰出现在眼前的奇迹。但就是那个时候,正好路过的二哥捡了我回去洪青帮。他虽然没有带我去吃甜品,却给了我一顿饱饭吃,还带我认识了一帮同病相怜的兄弟姐妹……也就是那一天开始,我获得了洪青帮的护荫,再也不受爸妈的虐待之苦,而且后来形势更慢慢倒转——我逐渐变作到处横行霸道,不顺气就要打人的大姐头。
自从进了洪青帮,我就戒掉了甜品,当然也再没进过甜品屋。也许,在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当时那副样子太软弱,所以不愿再去回想吧……
这一个愿望,连自己都已经忘掉,此刻突然被林晓风提起来,连同很多想要忘记的跟想要记得的回忆,都一起涌了上来。
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他依旧托着头,笑道:“你再不吃,两份水果冰都要化掉了。”
我切切实实地感到毛骨悚然——这个人……是神还是鬼?他怎么会知道我那么多事?而且,竟然连那种事他都知道……
嘴巴不自觉地张了几次,终是忍住没问,狐疑地盯着他,开始大口往嘴巴里送那美味的黑色冰糕。
站在甜品店门口等林晓风付钱出来,意外地等了相当久。
我啃着个包着雪糕的法式小薄饼,觉得美味至极,于是也不心急,慢慢地等。
想来那家店的生意实在太好,人都排好长一队等在收款台前,他林大少爷就算别处万能,这会儿也不得不老老实实排队。
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明明可以一辆车子带我转通皇后大道,再直接开上凌霄阁看晚日落,过后直落海景顶级餐厅吃鲍参翅大餐,可如今却这样“落魄”。如果他的家长们知道他竟然在这种路边小店排长队等交费,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多年的教育白费功夫,林家的嫡孙子在此丢人现眼?
看来,不只是我披上公主般的华衣扮淑女,他偶尔脱掉大少爷的架子做做市井小民也不错嘛。
我真的笑了出来,心里却美滋滋的。
华灯初上,到处霓虹流彩,天却还没有全黑,很有一种音乐盒般的美感。
目光随意游动,看到眼前一对情侣互拥着走过,动作亲昵惹火,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感觉,不由得多瞄了两眼。这一多瞄,就发现走在他们身后,那个弓着腰的白衣男子很碍眼——这鬼鬼祟祟的家伙,凑到人家两个人的中间去看什么呢?
再一看,那人的手,伸到夹在两个人中间的包里,一掏,就出来一个钱包。
啊——?
我的神经立时绷紧了——小偷?!
看他一得手就马上做脚下抹油状,我条件反射地大声叫了出来——
“喂……你!”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往我这边看过来,包括那个人。他也不笨,看我正瞪着眼看他,马上就会意,却趁此机会脚下加速,往我这边冲了过来!
“哎?!”
我躲闪不及,被他撞了个脸朝天,狠狠地摔在店门口的阶梯上,手上的法式薄饼直接喂了衣领,脖子根处一片寒凉!
而他冷笑一声,就此越过我,冲进人流里。
我低头一看——天,衣服上都开染料铺了!那个法式薄饼往下一路滚落,将我整件漂亮的Berberry小洋装完全糟蹋掉。
见到自己身上这片花花绿绿,我脑子里面轰一下就炸了——这混蛋,竟敢在姐姐我头上动土?!
也顾不上身上那里已经被磕青掉,我从地上窜起来,拔腿就往前追去,一边大声叫起来:“有人偷钱包啦!”
身后远远地响起那对情侣的惊叫声——
“啊,我的钱包不见了!”
“——抓小偷呀!”
听到这些混乱的叫声,前面那个人跑得更快了!
只是在这样的人流里面,总是东撞西碰,他没法真正快快地开溜,我这个追也没办法真正地加速赶上。我一路上不知道撞了几个人,仍继续往前追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追上那个不要命的家伙,狠狠地扁!
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穿梭,也不知道过了几条街,转了几个弯。前面那个白色的身影跑着跑着,突然转了个弯,消失了。我心里一惊,加速赶到他消失不见的地方,发现旁边是一条小巷,那个人正在巷子里狂奔,就要跑出巷子的另一头。
“你别跑!”我大叫一声,窜进了巷子。
但他听我这么一叫,更没命地往前赶去!
天杀的……
我忍不住在心里一阵咒骂!真是阿崩唤狗,越唤越走——而且这家伙确实能跑!我都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我才刚刚跑进巷子几步,前面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跑出了巷子,往左一转,又消失了。我心里叫苦,也只能继续发狠了追上去。
等我跑到那条巷子另一边的出口,发现那人已经跑到马路对面,又往另一侧的巷子里窜去。等我好容易冒着车流硬穿过马路,跑到那条巷子跟前,他已经跑到另一头的出口了!这次是往右一拐,人又不见了。
可恶啊……
我顿顿脚追上去。
可这次,等我跑到巷子另一头的出口,却再也看不见那个贼的身影。我怔怔地来回扫视了好几遍,只看到穿梭不息的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哪里还有什么穿白衣逃窜着的身影?
——完了,我把人追丢了!
我一下子没了力气,气喘吁吁地靠到旁边的墙壁上。没想到追了我这么远,还是白费功夫……我太不够了解这里的地形了,吃亏啊。
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我晦气地转身准备回去找林晓风。
咦——?等等……我该怎么走,才能走回原来那家甜品店去?
下一刻,我却突然意识到此时自己的处境,心里猛地一缩,怔住了——
刚刚跑过来的时候,只顾注意那个小偷的去向,根本没留意路跟路之间是怎么衔接的,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
我极力地回想……那家甜品店叫什么名字?那附近有什么地标式的建筑?
想不起来……
那么,我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我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和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呆在路边。
——完了……
我好像……走丢了。
“阿嚏!”
我对着天打了个喷嚏,哆嗦着又往墙根边缩了缩。
没想到这城市到了晚上竟然有这么冷,白天明明还挺暖和的……心里寒凉地想着。
不远处的地铁出口,一个圆形的钟在路灯下朦胧地走着,时间显示快要凌晨四点了。我将盖在身上的那快硬纸皮拉拢了点,将身体掩牢。
——再等等……再等等就天亮了。
缩紧身子,最低范围内活动一下已经僵硬的手脚,又摩擦一下冰冷的手掌。身旁一阵腐烂的垃圾味道,不过我早已经顾不上了。
路上萧条,基本上只有风吹过楼群之间呜呜的声音,和偶尔车子驶过的马达声。如果有看到人走过,我会马紧张起来,马上确认自己的身体是否被纸箱皮和身旁这个垃圾桶掩盖牢实,不会被人发现这边角落里有个人,再紧紧盯着那个人走远,才敢放松神经。
昨晚,正当傍晚人流高峰期的时候,我本来好好地站在甜品店门口吃着法式薄饼,等林晓风结了帐出来,就打算跟莫言西凤他们会合的。结果突然被个贼给欺负了,弄得一身狼藉。我一时脑袋灌水了跑去捉贼,谁知贼没有捉到,反而把自己给走丢了……真是白痴。
刚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我还到处转着去找路,尝试走回甜品店去,结果越走越感觉不对劲。
本来记得我们是在有轨电车的轨道附近,所以就顺着轨道去找,后来却发现电车轨道在这附近分了个岔,所谓的轨道附近原来有N种可能。我又赌了一把,顺着一条轨道路走去,希望能找到点线索,却竟然被我走到一条高架路底下,那里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公共汽车总站。
穿过这条高架路之后,马上就是一阵荒凉感,但人却不见少,还都往一个方向涌去。我不由得跟了那些人一起走,却发现马路中间居然有个小小的公园,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放饲料,数十只鸽子在这里飞起又落下。再顺着斜坡往上走了点路,就见到一个宽宽的房子码着几个醒目大字——“香港赛马会”。
我傻了眼:怎么走到这种地方来了?
原来那些人都是到这里来的。我绕正门,就看到一个大大的运动场般的大操场,人头涌动,点着巨型聚光灯,照亮场内绿草茵茵,一声枪响,马儿出笼,飞快地跑。我怔怔看了会儿,知道对自己找到回家的路没帮助,折返身来,却突然发现旁边竟然是个教会,到晚上已经关了,却打着蓝色的灯光,异常诡异,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原来高架路那边。
再往后我继续兜兜转转……不知道耗了多少时间,还一度走到了海边,可就是找不回原来的路。肚子空空,漫无目的地乱转还只是小事,再往后,人流慢慢褪去,我熬到地铁都关了门时,才真正傻了眼:没有想到之前林晓风一句玩笑话居然成了真,我今晚竟真的流落街头,要做“街霸”了!
没办法……从含着一线希望慢慢到绝望,我趁着还没有人来找我麻烦,赶紧找了个角落躲起来,眼巴巴地等天亮。街上有巡逻的警察……但我完全不认为报警是个好主意,宁愿自己躲起来——如果不小心让林晓风就此上了香港小报的花边,他不批死我才怪。
想到他,我就忍不住狠狠地低声咒骂——
“这个大骗子……说什么不会真的将我丢掉,等到欣赏够我落魄的样子了,就会把我接回去的——莫非到这地步他还没享受够吗?!根本就是没能力把我找到嘛!”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伸手拉拢被风吹开的纸皮箱。
多希望他只是想要整整我,之后会像个王子般——不,他就算像个撒旦般地阴险笑着登场又如何!至少我不用这么落魄,竟然要在垃圾桶旁边盖了纸皮睡大街吧!
可是看来……我这么胡乱跑掉,即使是万能的林家大少,似乎也无能为力了。
完蛋了……明天早上的婚礼到底要在哪里举行,都会有些什么宾客驾临?我心里一阵寒似一阵:若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众宾客若发现新娘不见了,会是怎样一个慌乱的场面?
我简直不敢想象!
最糟糕的是,我竟然没有好好去听莫言他给我讲行程!他其实肯定提到了无数细节,但我总以为一切自然有人给我安排好了,我所要做的不过是听从指挥而已,可……现在搞成这样,我却连婚礼举行的地点都想不起来,想要自己赶过去都没有办法!
倒霉……谁来救救我啊……
矇眬地要睡着的时候,似乎听到身旁有车子开过,心里模糊地想:那会不会是林晓风的车……?
“喂,起来!”
突然有人晃我的肩膀,我猛地睁开眼睛。
一张好像马一样的长脸跟阳光一起漏进眼里,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眯紧眼睛,尖叫一声——
“呀——鬼啊!”
“什么鬼啊!”一个扫帚“啪”地就拍我脑门上,叫我又惨叫了一声,“我还以为捡到了个死人呢!好模好样的干嘛学人睡街?别碍我上班,走开啦!”
我身体全都麻了,想要站起来却一时没有力气,在地上一边骂着一边活动手脚,却见这个打我的人——原来是个扫地的大妈——已经转过身去,接着扫路的另一边。
阳光万丈,已经是清晨了,可以见到旁边的大路上,很多人穿戴整齐,在地铁口川流着,显然上班的高峰期已近。那个圆形的钟显示,现在是上午七点半。
“啊!”
我突然想了起来,行礼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只剩一个多小时!
怎么办……怎么办!
心剧烈地颤抖起来,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我一只脚还麻痹着走不好,一瘸一拐地往大路那边走过去,却其实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才好。
“喂,那个小鬼!”
后面一声大吼响起。
我茫然地回头,却看到那个扫地的大婶,慢慢地直起身子,从我刚才睡过一晚上的地方,捡起来个什么东西——
“是不是你的东西?”她拿到跟前晃了晃,手里是个小小淑女包,颜色跟我的小洋装相同。
我下意识地往身上各处一摸,才发现自己这条裙子的腰带上,居然扣了个挂钩,一头本该连着什么的挂带,已经断掉。
忙瘸着腿赶到那个大妈跟前,接了那个小包过来。拉开拉链,里面居然放着折好的几张大额纸币,一张电话卡,一张薄薄的名片,还有一张金色的信用卡。我将那张名片拿出来,发现是一张酒店的名片,背面抄了个手机号码,写了个“风”字——是林晓风的笔迹。
那个马脸女人冷哼一声:“拿着那么多钱还睡街,现在的孩子啊……脑子也真够有病的!”她再也不理我,继续埋头扫起地来。
我拿着名片的手颤抖起来——
天……他连这个都为我想到了,我却居然一整个晚上都没发现自己身上背了这个小包……!
眼眶突然湿了,忙伸手抹了把。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得赶快回去……
是啊,不知道他昨夜找我找得有多着急,那个瘟神,肯定在心里骂过我无数遍笨蛋了!
因为,连我都觉得自己好笨好笨——
如果回去的话,他一定会脸色铁青地,狠狠地骂我骂到够本才会停吧?
可是……就算会被骂惨了,我现在只想回去他身边……我答应了这只瘟神很多很多事,不能不去做的——
马上将电话卡抽出来,往最近的电话亭跑过去。
“陆小姐,请你不要东张西望。”
西凤制止了不断地往车窗外看的我。
“嗯……”
我怔怔地应了句,看她替我将挽好的头发,仔细地收入头纱之中,又将我脖子上那串闪亮的钻石项链扶正。
今早,自我照林晓风写的号码打过去,西凤接起电话以来,完全是一片忙乱。
等我被穿着黑色礼服的莫言接回酒店,化妆师已经等在那里了。
西凤看我这样狼狈,当然二话不说,先推我去洗净全身。我的头发来不及完全吹干,就这样半湿的状态开始化妆,换衣服,挽发髻。到最后,连往头发上披上头纱的时间都不够,临时改为在车上再弄。
这一路忙得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到上了车才来得及问了句:“林晓风呢?”
“——风少爷去接从深圳过来的二爷,直接过去礼堂。”西凤一边说,一边将头纱覆至我身上,开始干活。
我的心猛地一沉:二叔?
天……不知道林晓风现在正顶着多大的压力,作出轻松的笑脸接待着各处来的宾客?
——光二叔一个,恐怕就够他受的了。
我一想到那天订婚宴上,宾客如云的状态,心里的愧疚感就越来越重。
西凤的动作却是非常俐落,一点都不输今天那个造型师,等我在白色的礼拜堂前下车的时候,一身妆容已经完整,看不出来一小时之前,我居然是浑身雪糕奶油,还散发着垃圾味道的狼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