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星夜靡的面上尽是肃穆之色,即使在昆莫面前,他也不曾有过这样敬畏的表情。
他的眼帘低垂着,静默地望着老人的膝下,低声答道:“弟子……实在不知还有何人能够请教。”
说完,他缓缓地挽起自己的袖子,又将手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缠布解开。
底下,便现出那一个栩栩如生的印记来……
冰冷的大殿里,只有火光摇曳的感觉,带来一丝活动的暖意。长廊的深处隐没在深浅的黑暗之中,带出无限的诡异之感,令人下意识地有了恐惧之感,止步不前。
司徒槿拉下头上的面纱,静静地,警戒地望着眼前这一位女神官。
“我……不懂你的意思。”终于,她冷冷地道。
她并没有听错……就在刚才,眼前这一名女神官,以非常平和的语气,隐晦的词句,在暗示她尽快离开星夜靡的身边,因为他跟之前那一位绝世美女冰玉,才是真正姻缘相连的人。
可是……凭什么对她说这些?
她司徒槿如今的身份只是一名女奴,她根本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是星夜靡认定了她,而不是她认定了星夜靡……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他乐意之前,她是不可能离开的,即使她想要离开。
想到这里,司徒槿知道自己心虚了……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名容颜隽秀,气质温婉的女神官。
女神官淡淡地笑了,并不直接作答,而是转了脸去望星夜靡和冰玉进去了的那个门,声音柔和平静:“一切其实冥冥中自有定数。此是忠言,阁下爱听与否,只凭尊便。”
她说完,便对着门那边微微地点一点头。
司徒槿听得心中不悦,正想要还她一句什么,却见冰玉此时已经推门出来,便只好止了话头,望向冰玉。
冰雨缓缓地对司徒槿笑道:“他们会聊一阵子。如果您想要在神殿内走动一下,我可以带您到殿前的喷水池那儿。从那个广场可以望见整个苏拉地域,视野非常开阔。”
司徒槿想起星夜靡来这里之前对她所说的话,心中疑惑是不是星夜靡交代冰玉带她去那片广场的,但她留了最后的戒心,不肯随便跟星夜靡以外的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摇了摇头道:“我哪儿也不去。”
冰玉闻言,眼中的笑深了,道:“星夜可能要在里面呆上一段时间。如果你一直站在这里等着,怕是要等累了的。”
“但是,我并不好自己随便离开这里。”
司徒槿不为所动,她柳眉微微一扬,轻描淡写地带过的语气,然而态度强硬。那位女神官之前那句很不友好的所谓忠告,令她对眼前这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有了最最强烈的敌意,这种敌意此时不做保留地表现了出来,就是要冰玉明白,她司徒槿也不是好好惹的。
这一位美丽绝伦的冰玉姑娘,跟星夜靡有红线相牵,所以叫她司徒槿赶紧让开,不要杵在那里碍事?
她司徒槿可不会受这样的威胁。
不要说现在是星夜靡要她司徒槿留在他的身边,即使是她自己有去留的自由,这也是她安泰公主自己喜欢与否的问题,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这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来对她指手画脚。
也不知冰玉听出来司徒槿话中的话没有,那双美丽的眼中浮现出莫测的神采,闪烁着,望向司徒槿黑白分明的眼眸。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冰玉只是一片好意。”终于,冰玉摇头笑了,那笑带着某种程度的无奈,仿佛面前有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在对她闹着无意义的脾气……那美丽的面容在火光之下更为魅惑,吹弹可破的肌肤显现出软玉一般的光泽,深邃的眼眸带着薄薄的讥诮。
她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自然惹恼了司徒槿!
柳眉一竖,司徒槿冷冷地答道:“那就谢谢你的好意了。”
白衣的美丽女子不再多说一言,款款一礼,便转身往司徒槿的身后走去。轻盈的脚步踏在石阶上,静谧无声,体态婀娜多姿,如飘摇之繁柳,她就这样走到长廊的转弯处,闪身便不见了。
司徒槿冷冷地将视线收回来,却迎上那名女神官意味深长的目光——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似的目光。
虽然这些女人们的举动,深深地刺伤了司徒槿的自尊心,但她心知连星夜靡都对这个地方存有敬畏,这里的人自然不是那么好惹的,所以她不选择继续保持顶撞的态度,而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脸别开,目光垂向白色的大理石地面。
沉寂的空气……沉寂得似乎可以将人淹没。
司徒槿突然觉得地上大理石的纹路象一幅出色的画,描绘了某种她所熟悉的场景。
祈胤的京城……
冬天,最好的事情是在房间里烤着火,喝着暖好的名酒,跟软塌上歪着的母后以及皇兄闲聊笑话了。若是元宵,悄悄地溜出京城的集市,随着大家观看游行演出,则是另外一种乐趣……
可是,如今,她在这个边远的角落里,独自对着寂寥的墙壁和地板,受着不知名的人的气……
眼睑慢慢地暂满了泪水,司徒槿不想要让它掉出眼眶。她缓缓地抬头,望向大殿的天顶。上面原来雕刻了华美的花纹,是秀丽形状的拱顶,大气盎然。
司徒槿的视线缓缓地扫过各色绘画和雕塑,面上逐渐回归了坦然的平静。她身旁的女神官静静地望着她面上的变化,唇角浮起淡淡的笑容,笑意莫测。
此时,大殿的门突然响了,所有女人们的视线均聚集过去。
冰蓝色的眼眸出现在门的后面,星夜靡静静地走进殿来。长长的亚麻色披风带着重重的质感垂向地面,发出簌簌的声音。他走到司徒槿的面前,眼中浮着各色变化着的情绪,宽厚的大手覆至她柔嫩的脸上。
他只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并不说话。
司徒槿不觉有一点迷惑。
星夜靡他……怎么了?
她并没有见过他这样复杂的神色。
司徒槿询问地望着星夜靡,他也静静地端详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但终于,他并没有说什么。他的手滑至她的肩膀,薄唇微微一抿,便转而对旁边的女神官道:“我想要带她到殿前的广场去眺望一下整个苏拉。”
“请。您在这里就如同在自己的殿中一样自由。”那一位女神官对着星夜靡,却是一副礼貌的样子,那恭谨的表情看得司徒槿蹙起柳眉,心里老大的不舒服。
她还在那儿噘着小嘴巴,星夜靡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抚平她的唇,更在她的耳旁柔声道:“那……我们去吧。”
声音一如既往地柔情似水,他的态度并不显得与平日不同。司徒槿垂了眼帘,乖巧地陷入他的怀中,却在转身的瞬间,半带炫耀地再偷眼去瞄——不,瞪那名“多嘴”的女神官。
女神官的笑容一点儿都没有变化过,那表情似乎是专门为司徒槿准备好的,又是那种说不出滋味的漠然感觉,看得司徒槿心头火起,几乎要冷哼出声。但星夜靡的手臂在此时环了过来,将她的视线隔断——他拥了她,往另一边的长廊走去。
司徒槿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而且她觉得这并不是一时的错觉。
星夜靡的手臂虽然比平时来得用力,却少了某种专注……他果然还是哪里跟平常不太一样。
她寻思着或许他察觉到了她跟女神官之间不寻常的火花,又或者他自己有了什么心事,然而她无法参透他此时的心思,正如她一直以来都搞不清楚他究竟怎样看待她一样。
然而……她知道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和问候。这个高傲又强大的男子,有着最强的自尊心,他要的东西自然会伸手来拿,他不需要的,多一点点即使是关怀的举动,都一定会是自讨苦吃。
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举动也没有,只是在走出走廊的门口,进入外面寒冷的空气中时,很识时务地往他的怀中拥了去……只为了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可以为她驱走山上的严寒。
星夜靡的顶帐里,司徒槿静静地展开她自己的衣物等东西,又一一地整理好,收入包袱中。
在这一路上,她没有专门照顾自己的女奴,一切的细软都需要自己打点,就连洗脸沐浴,也要自己张罗……这是出门之前,星夜靡已经跟她打好招呼的事情。
但是,她第一次做这种琐碎的事情,不懂得一到新的地方就将脏衣服交给家奴去洗,也不懂得张罗衣服的搭配和循环再用,没几天,就陷入没有衣服可穿的境地,不得不求星夜靡跟各个部落要乌孙的衣裙来穿。为了这事,星夜靡还嘲笑过她。
到了苏拉部落,等了一天,她终于拿回了自己全部的汉族衣裙,都被奴隶们洗得干干净净。司徒槿暗嗔着,往后一段日子,她如果好生打点,就不会再陷入窘困的境地。
收拾着收拾着,白天的事情又在脑海中绕了回来。
司徒槿手中的动作缓缓地停了,眉心紧蹙。
星夜靡有什么事情……
她之前也许没有意识到,但是现在却非常明确地感觉到了。
今天,星夜靡将她带到神宫后院的平台上,指给她看山下广阔的草原。冬天的草原带着薄薄冰霜的气息,远处与低垂的天幕相连,暮气浓重,模糊的边界无法辨认。
他拥紧了她,只留她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只怕这露天广场上流过的冷风会吹伤了她。
“觉得如何?”
他柔声在她的耳旁问道,双臂霸气得不留一点点容她动弹的余地。
“……很美。”司徒槿幽幽地应道。
其实她并不觉得眼前的景色很美,但是这样的视野她是第一次有,觉得天地无垠,确实耳目一新,但又更加深切地感觉到了家乡的遥远,令她那种涌动的乡愁,又再次无可救药地浮了上来。她以沉默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因为她知道星夜靡不会喜欢她流露出任何想念的情绪。
“这一片草原,就是我长大的地方。每一处的牧场,河流的每一个转角,我都再熟悉不过。”
星夜靡的声音中有种深刻的味道,司徒槿敏感地感觉到了。
她沉默一瞬,然后答道:“如今,你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不出所料地,星夜靡低头吻她的耳根,在她的耳旁轻笑道:“还不能算是。虽然,这里是我的辖地,但是乌孙是昆莫的天下,我只是代为管理这个地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