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顿了顿继续说道:“虽说世间正邪相互制约而存在,有正必须有邪,但此蛊若是失控了,天下苍生就要面临巨大的危机,我无法置身事外。本来,即使你不肯对我多说一句话,我也准备自己循着线索去调查的,但如果你可以将你所知道的说出来,我会更感激不尽。槿儿,这虽然是我们一族内部的事情,但也牵涉到世上很多人的性命,我们一起来阻止悲剧的发生,好不好?”
司徒槿心里忐忑到了极点,既有重重不得已的顾忌,又害怕错过除去蛊虫的机会,届时万一真如铃音所说的那样事情闹大,就无法挽回。
“槿儿,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和周围人的安全考虑……”蓝迪从旁插了进来道,“如果你是为了乌孙或者星夜靡的立场而迟疑,那我先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趁机落井下石。这件事上,我与铃音的想法想通,都只是希望除去世间的这一祸害,不再做他想。”
司徒槿抬起眼,静默地观察蓝迪的双眼。
他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永远是热情,专注,关怀的……尤其是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之后,那些情愫愈发地有增无减。虽然司徒槿知道,蓝迪如今已经决定要与铃音携手走完往后的人生,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他望着她的时候,眼底的柔情有减少一点点。
司徒槿也知道,铃音看见这样的蓝迪时,心底一定不会好过的。
而她,则悲哀地从蓝迪的身上看到她自己。
有些事情,无论决定如何,其实是永远无法忘怀,也无法欺骗自己或他人的。
但即使如此,人始终必须朝前走着……因为人生就是如此,无法停步的。所以她才会跟卿去了岭南,在那一日日相守的日子里,静默地等待自己思念星夜靡的心过去,静默地等待自己可以接受卿的那一天终于到来。
可是,蓝迪等来了翻过新一页的机会,她司徒槿,却被星夜靡又拖回去了之前的旧故事里,无法翻身。然而,不管有没有翻过去这一页,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无法改变的,甚至当那个人离开了,有主儿了,甚至仙逝了……爱这个东西,即使会变质,却是永远不会减少,不会消失的。
所以,在能够守护的时候,应该要尽力的守护所爱的东西。
蓝迪一直在保护着她。过去如此,现在也是一样。对她司徒槿而言,要守护的东西,则是现在赤谷城的中宫里,那一双蓝色眼眸的主人。这一个事实,从来不曾改变过——她尝试过逃避,忽视……如今,那一切的努力均被证实是可笑的、懦弱的徒劳。
如果可以借着铃音的力量除去那个祸害的蛊虫,那么,至少也是她为星夜靡做的一点点事情……
她还在顾虑什么呢?
司徒槿默默地按紧了自己的胸前,扪心自问。
铃音既然连自己是巫女这样的秘密都能说出来,九成九该是没什么恶意的了——就光铃音与巫女氏族的这层关系,一旦被她司徒槿张扬了出去,他们就已经够受的了。
只是,司徒槿总觉得,在她还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对劲,而就是那一点点不对劲的地方,令她心里的戒备,无法真正卸去。
可是……
终于,司徒槿静静地颔首,轻声道:“我明白了,我会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希望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不,助彼此一臂之力。”
她转向铃音,晶亮的眼眸缓缓地抬了起来,眼中,已然没有了刚才的那一种迟疑和闪烁。
“我相信这件事,对铃音来说意义也是非比寻常的。如果那真的是你们一族专有的蛊虫,而这种蛊王又如你所说,如此地危险……此时若不除掉它,将来你们一族只会无法选择地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来肃清这个祸害吧?”
蓝迪缓缓地,望向站着的铃音。
铃音的面上比任何时候都要肃穆,细细地将司徒槿上下打量了数个来回,才点头答道:“不错,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若一切都如我所猜测的那样,那么……事情非常严重,而我就是那个最最着急的人。如果你帮了我这个忙,我铃音会一生记得这个恩惠。”
司徒槿原话的意思,是表态自己即使说出了事情的细节,也没有求人的意思,只是互助,但却没有料到,铃音居然会说出这样重的话来。
这样一来,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忙摆了摆手,道:“这算不得什么恩惠,如果能够借这个机会,除去这一祸害,对我们,也是一件大好的事情。”
接下来,司徒槿便将水殿里一连串的神秘死亡事件,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一遍。
“十有八九是蛊虫在作乱吧……”铃音听完之后,来回地踱着步,沉吟地道,“成长的第二阶段,毒性已经很明显,也开始嗜血,只是危害还很有限,仍不能吃人……”
她说到这里却变得急躁起来。
“奇怪的是,这个时候的蛊虫,仍很脆弱,若被人不小心踩到了可都是一命呜呼的事儿,一般蛊主不会放它出来乱逛的才对。另一个让人想不通的地方就是,这么小的蛊虫,照理说时日不长,毒性和瘴气都不应该这么重的才对。照你的描述,咬痕不大,却竟然能将人毒得全身发黑,毒令全身的血液都凝结,那简直是前所未闻的。奇怪……真是奇怪。”
司徒槿和蓝迪都定定地看着铃音在眼前晃来晃去,想帮忙可又一窍不通。
“铃音……”司徒槿想了半天,终于小心地道,“实话说,我也从来没见过那条蛊虫,只是发现过一次尸体而已。如果你真的要亲眼见到才能下定论的话,不如……你到乌孙去一趟,我设法替你混入内城,你自己亲眼找下线索看看?”
“咦?这……”
这一下,铃音和蓝迪异口同声地应道,俱露出讶异的表情,又面面相觑。
司徒槿本能地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捂住了嘴巴。
是……是哦,过两天就是这两个人新婚的大喜日子,正是情意绵绵,日子甜如蜜糖的时候,她怎么可以说出叫人家新娘子跑去乌孙那种话来!
乌孙距离楼兰不止十天半月的路程,到了那儿再一折腾,都该隆冬时分了,届时再要回楼兰,就十万个不方便了,当然是行不通的。
“我……我的意思是,现在自然是不方便了,可是来年春天,等路再通了,铃音有时间的话,最好能去乌孙实地调查一下……”她慌忙亡羊补牢。
然而,面前的两个人,却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半晌,蓝迪问:“铃音,你觉得如何?若是等到明年春天,恐怕会有太多的不确定。”
“嗯……”铃音沉思地答道,“本来蛊虫尚小,应该不足为患的,可是既然这条蛊虫有点不寻常,又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再放任不管,不知道会不会出更大的事来。”
“铃音,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支持的。”蓝迪抬起了头。
铃音沉默地望着那张已经一起走过了无数岁月的面孔,好一会儿都没吭声。
她突然撅了嘴巴,道:“其实,或许也不必急在一时。蛊虫以蛇的形态出现,就一定有冬眠的习性,只要今年入冬之前不出大事,估摸着明年开春之前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司徒槿听出有异音,忙在旁边略微心算了道:“如今已经是深秋了,再过一月就会下雪。等大婚完了我回到赤谷城,山里的蛇恐怕也该到冬眠的日子了……”
“赤谷城的内城不是以温泉导入地板,整个内城都如春般暖和的么?即便是蛇有冬眠的习性,这么暖和,恐怕也不需要什么冬眠了吧?”蓝迪却并不晓得罢休,一句话就堵了过来。
铃音冷笑一声,道:“对,如果真因为我迟到了误了大事,可就不得了了。这乌孙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出起事儿来呢,就连隔壁门某人都觉得太远了,更何况那十天半月的路程呢。”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蓝迪“刷”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说以治蛊虫为己任的是你,说蛊虫危险的也是你,我不过是怕你顾忌我的感受不敢乱动,所以才劝你早将事情解决了,两头都放心,你怎么就非要这么小心眼呢?是不是后天才正式大婚,你今天就要先跟我开了斋?”
“你……你们冷静一点儿……”
司徒槿这下可头大了,她从来没见过这阵仗,连该先劝哪一边都不知道,看着铃音和蓝迪两个人都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简直汗毛倒竖,赶忙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她一直退到门边,才对那两个仍在对峙的人小心地道,“那个……你们慢慢商量,明日或者过两天给我个答复都行,我……我有点事,先回去了。”
说完,也顾不得听对方是什么反应了,赶紧拉开门就溜之大吉。
若娴见司徒槿开门就跑,走得那么着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公主公主”地叫嚷着跟上来,问个不停,但司徒槿头摇得象拨浪鼓,直说没事,脚下根本不敢停。
没事的确是没事,可司徒槿心里却打起了小堂鼓,嘀咕个不停:这两个人原来是这么相处的,真是火药碰上了火星子,一触即发!幸好她司徒槿无福消受这种“幸福”,否则每天不烦死也气死了。
话虽这么说,今日事多,又知道了蛊虫的事情,回到房间之后,司徒槿的心里沉甸甸的。
她突然发现自己溜得太着急,连那个可以辟邪的祖母绿都没有拿,不觉当夜在榻上就害怕了起来,总觉得不知哪里的角落就可能爬出一条眼睛绿莹莹的可怕蛊虫来,结果竟一夜无法合眼,直到破晓时分,实在倦了,才睡了过去。
梦中,却见到当年的那只大蛊虫,紧紧地缠着星夜靡,尖利的毒牙,咬在他最最脆弱的颈脖之上,吓得司徒槿一身大喊,惊醒过来。
再一看,窗外日头高挂,天已经大亮了。
她喘息不定,仍在后怕梦中可怕的情景,心里不禁紧绷了起来,不知远在乌孙的星夜靡,现在是不是仍然平安。
若娴听到屋内司徒槿那样一声叫喊,自然吓了一大跳,忙进来看司徒槿的情况。她又顺便带进来了一个小木盒,并报说楼兰王蓝迪遣人送来的,司徒槿昨夜遗漏的东西。
司徒槿一看那个盒子就知道是那颗祖母绿,不由分说就将坠子拿了出来戴上,又塞进衣服的最里层,贴着身子一阵冰凉,却叫她顿时安心了下来。
星夜不会有事的……
她不得不安慰自己——他素来最懂得保护自己,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就被蛊虫所害。而且那只蛊虫至今只啃噬年轻女子,他应该是安全的。
她总算稳住了心神,没那么慌了。
若娴见司徒槿神情实在奇怪,免不得又多问了两句。但司徒槿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再往外泄露,转而问楼兰王或者楼兰王妃有没有什么话传来。
若娴有点云里雾里,只是茫然地摇头说,没什么话带来,只是交了这个盒子。
司徒槿一听便知,那两人的争吵可能尚未结束,不由得再挂了心,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抖擞精神,梳妆打扮,照着行程面见当日的异国使者,履行公务。
如此一直没有蓝迪和铃音的消息,就到了大婚当日。司徒槿再见到蓝迪和铃音,是隔着层层的礼仪队,从下往上观望他们的大婚典礼。
婚礼举行得非常隆重,完全遵照楼兰纷繁的礼节与惯例,比起乌孙的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司徒槿在旁只是观礼,都已经呆的非常疲劳,她简直不敢想象在上面一直忙碌的蓝迪和铃音,是怎么撑下来的。
外面围观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无聊之间,司徒槿也曾往人群里望过几眼,胡乱猜想着子言卿或者小昊月,会不会在人群之中正看着自己。然而她要来楼兰的事是突然定下来的,金壁辉也曾说在自己出发的前夜才刚刚收到消息,想想时间那么紧,肯定不会那么快传到岭南那头去,子言卿是不可能赶来的,不禁又低眉摇头,笑自己痴心妄想。
晚上的国宴一样是觥筹交错,竹叶青,状元红,葡萄绿,珍珠红……楼兰人喜好饮酒,此时东西各地的美酒交错一堂,又有雅乐助兴,众人自然喝得其乐融融。
两位新人忙得团团转,司徒槿根本没有机会跟他们私下说起蛊虫的事情。她知道再过两日自己就要回乌孙去,不由得有点着急,但是蓝迪做事素来有交待,她仍抱着希望命令自己要耐心点儿。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点醉了,现场愈发地热闹起来。
司徒槿本来不能喝酒,在乌孙地寒之界,稍练了些酒力,也只是应酬一下,沾沾唇齿而已,只一会儿便已经乏了,想要退一步先回府邸休息。大婚典礼的主角只是蓝迪和铃音,她这样做看客的,只是在一旁陪酒而已,事实上并没有平日里私见那些使者们的事情来得重要。
金壁辉却是在对面喝得兴高采烈。她本来行商多年,历经的场面就多,也豪爽能饮,自然一杯接了一杯,一桌接了一桌的喝过去,大有喧宾夺主之嫌。
司徒槿管不得自己皇嫂的闲事,只吩咐若娴当夜给金壁辉送点西域的解酒药过去,就拿袖子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早早离场了。
第二日,跟金壁辉约好了在祁胤的府邸见面,于是司徒槿一早便起来梳妆打扮,照了国礼知会过祁胤那边,这才上了马车前往。
金壁辉那边早已是一派在打点行装的局面,看来她的事情也已经办得差不多,准备打道回府了。姑嫂俩本来在京城的时候就处得一般,再到如今,客套话真的比真心话多了。
金壁辉指人将庞大的一堆东西抬了出来列到司徒槿跟前,均是些衣裙钗环,稀世珍宝之类的东西,又有人参熊掌等名贵药材一批,再加上名家书画数卷,新近流行的方圆小说一批,果真都是司徒槿喜欢的东西。
司徒槿自宝物堆里拿起一支百宝珊瑚,轻轻地交到金壁辉的手里,道:“皇嫂辛苦了,这一支珊瑚,就当做槿儿给皇嫂的一点点小心意,请皇嫂收了罢。不需要告诉皇兄和母后他们。”
这一支珊瑚上面缀满了稀世宝石,是所有礼物中最宝贵的一件,金壁辉稍微推让了一下,也就收了,笑嘻嘻地道:“槿儿,你如今真的是越来越有乌孙王妃母仪天下的架势了。”
司徒槿淡笑一声,当下命若娴将自己带来的一堆东西大开,自然少不了繁文缛节,又是一堆让金壁辉带回去给各人的礼物。她送金壁辉那一支珊瑚,不过是怕金壁辉瞅着眼红,自己先侵吞了里面的好东西,于是先给她点甜头而已,两边心照不宣。
午膳时分,司徒槿又听说今年江南水患不断,南北商道被截断多时,民不聊生,不觉有点感叹。其实她对此早有耳闻,无奈乌孙地远,无法知得详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叹息摇头。席间,司徒槿虽然想要问起子言卿的事情,但金壁辉一直没有提及,她便也不好去问。
这一席饭吃得有点沉闷。
午饭之后,金壁辉便说自己有人要先见一面,让司徒槿独自在屋内茗茶休息。司徒槿估摸着自己今日来要办的事情也差不多了,准备多坐一会儿,若金壁辉还不见回来,就自己先起身告辞,回去打点自己的行装。
茶献上来,司徒槿轻抿了一口,觉得香甜甘口,竟然是江南的阳羡紫笋,正是她素来在岭南最喜欢喝的茶。她很有种怀念的感觉,不觉笑了,细细品尝。旁边的侍女将旁边香炉的香换了,手执羽扇,轻轻地扇出香来。
司徒槿才喝了两口茶,突然发现,现在燃的这香,竟然也是她在岭南时最喜欢熏着的醉梨香。她不觉感到有点异样,再抬眼一看,才发现连若娴在内,两旁的侍女都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只剩她一人在房中,连房门都掩上了。
“若娴……若娴?”
唤了两声,若娴却没有如往时一般,在门外答应。
这一下,司徒槿可有点心神不定了。
她从席上起来,穿了鞋履,正要去拉了门再唤,却只听“吱呀”一声,门已经被人推开了。
透过这小小的间隙,可以望见门外清新的树影飘着秋日的黄叶,一片片如雪般翩然而落,静谧的感觉渗入房中,顿时连空气都显得清新起来。
而……
司徒槿不觉睁大了闪烁的黑眸,差一点儿没脚下一软,落回席子上去。
那站在门缝间小小的身影是什么?
逆着光,看不见面目,只看得两边总角束发垂髫而下,坠着可爱的金发环,身上毛绒绒已经是深秋时节该穿的水獭毛背心。
司徒槿连心跳都几乎静止了,呼吸则早已忘记,一口气屏在喉间,压着,紧紧地压着……
“这里面有什么吗?”
清脆的童声响起,那小小人儿似乎带着踌躇地看了身旁的人两眼,这才揉揉眼睛跨进门来。
他一走动,身上琳琅的小金饰便碎落地响了起来……
司徒槿听得心都要碎了!
这嗓音虽然与记忆中的稍有不同,可爱的语气却是耳熟能详,尤其是他走路时带的这一路声响,简直就是她夜夜梦里的余音。
她的双脚如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双手往前下意识地伸了出去,嘴巴张了张,却哽得无法发声,一滴滚热的泪珠,已经怆然落下。
就这么片刻功夫,那小人儿已经走到了几步外的地方,轮廓渐渐地清楚了,正是司徒槿日思夜梦着的小昊月。他比司徒槿离开那会儿又长高了些,头发也更长了,轮廓工整的小脸比之前更象星夜靡,黑溜溜的眼珠子烁烁有神,夜空中的星子一般熠熠生辉。
他迷惑的表情完全写在身上,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房中的昏暗,还在那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胡乱地往前走着,口中自言自语着:“哪儿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又骗人。”
但是,昊月突然发现了,自己面前不远处,原来竟然站了个人。
他吓了一大跳,猛地站住了,睁大了小狗一般晶莹剔透的黑眸,怔怔地看着对他来说站在暗处,朝自己敞开双臂,看起来有点儿吓人的身影。
昊月的胆子毕竟比一般的小孩子要大,没有马上哇啦地哭着跑出去找大人躲到身后,却是定睛地看清楚了来人,认出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妙龄女子,美目清秀美丽,而且……有几分眼熟之感。
“你……你是谁?”
他不觉疑惑地问道,虽然有点怯,但又觉得面前这个女子给自己一种很亲切的感觉,说不出来的温柔之感。
“昊……昊月!”
司徒槿好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脚下一个趔趄已经冲上前去,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拢入怀中,声声肉肉地唤了起来。
但是,昊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着了,拼命地挣扎起来:“呀?!你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爹爹,快来救我呀!”
“昊月?”司徒槿吃了一惊,脸上的泪都怔着了,瞪大了乌黑的眸子看着怀中自己那吓得脸色惨白的儿子,“昊月,我是娘亲啊……你不认得娘亲了?”
“爹爹,爹爹快救我!”
小孩子早已失了心性,只顾着蹬手蹬脚的,跟疯了似的。司徒槿见他哭得厉害,心里一疼,手上松了劲,小昊月便马上刺溜地挣开了,死命一般往门口逃去,扑入门外那个高大的身影怀中,抽抽噎噎。
司徒槿一看来人,身子已不禁再震了震,颤声唤道:“……卿,难道……是你?”
“昊月,怎么了?这是你的娘亲啊。才几个月没见,你就不记得了吗?”
温柔的声音低笑着响起,那人一身淡青色的琉璃丝绸套衫,绣着山鹰落尘,抱起了哭哭啼啼的小昊月,一步步地走进房来。
近身了辨清眉目,这果然是数月未见的子言卿,只是似乎变得有点清瘦了,眼角也有淡淡的黑色痕迹,睡得不好的样子。
司徒槿不觉看得心都疼了——他、他这几个月来,过得不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有没有好好笑过,开心过……?
子言卿一边安抚着怀中受惊了的小昊月,一边轻柔地对司徒槿笑了道:“好久不见了,槿儿。你最近……过得好吗?”
一双澄清深邃的眼眸里,柔情似水,细雨飘摇,带着痴心蜜意,静默地凝视着他心中唯一珍视如宝的人儿。
她……怎么瘦了那么多,而且看起来郁郁寡欢,憔悴不堪的样子?难道那个费尽心思将她夺了回去的人,竟然对她不好吗?
而此时,她眼中簌簌而落的泪水,如此地悲伤,竟不似久别重逢的喜悦,倒像是许久攒来的忧愁。
疑惑积满了子言卿的心头,他轻声细语,话中却含着漫漫的心疼:“你……过得不好么?”
司徒槿怔了一怔,避过了子言卿的问话,注意力仍再回到孩子身上,惨淡地伸了双臂,唤道:“昊月,我是你娘亲啊……”
子言卿忙将孩子抱得离司徒槿近了些,将他的小脸凑着她瞧,轻声劝道:“昊月,好好瞧瞧,这是你最最亲的娘亲啊——怎么会不认得了呢?你看……”
小娃儿好半晌才缓了过来,肯抬起乌亮的眼睛打量司徒槿。渐渐地,那双哭得肿了的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有点沙哑的童音迟疑地道:“……娘亲?”
司徒槿好容易才忍住泪,抖着应了声:“……嗯,是我……”
缠着手,环住孩子的腰,将小昊月从子言卿的怀中接了过来。
那双晶亮的眼眸泛着泪光,仍带着不敢置信,缓缓地贴上了娘亲温热的身体,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扑面而来温柔的香气,迟疑地将脸伏了上去。
他总算从模糊的记忆里面,找到了那种尘封了的,熟悉的味道,慢慢地……慢慢地寻回了那种安心的感觉。的确是的,无数的日夜,是这双手臂抱着他,安抚着他,是这阵香气的主人,陪着他玩儿……
“娘亲……娘亲?”那双可爱大眼中的泪又攒了起来,半大的孩子终于主动伸出了双手,紧紧地揪住了司徒槿胸前的衣衫,小脸已经带着鼻涕撞了上去,“娘亲!呜呜呜……”
“昊月乖……好乖……”
司徒槿禁不住也跟着孩子一起哭得稀里哗啦的,抱着昊月在席上坐了下来,母子两个对头哭了又哭,好容易才被子言卿给劝了下来。
小孩子禁不住这样折腾,哭过之后就嚷着要甜点吃,喂过了,就迷迷糊糊地偎依在娘亲的怀中,睡了过去。
司徒槿望着怀中沉睡的面孔,只觉得他又比之前更像星夜靡了,照这样下去,说不准再过个几年,就整一个活脱脱的小星夜的样子。他这样一副西域人的长相在岭南长大,肯定要遭不少旁人的非议……她不觉柳眉渐渐地蹙得紧了,心中象翻了五味瓶似的,很不是滋味。
“槿儿……”旁边,子言卿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其实他夜夜到了时辰都在找娘亲,常常哭闹着不肯睡觉的,可不知为何,真见了你,一时却觉得脸生了……”
司徒槿的手,轻轻地拍着小昊月的身子哄着他睡,丰润的唇角勾起一弯苦楚的笑来:“卿……谢谢你把昊月带来楼兰。你怎么会知道我来?”
冷静下来一想便知,子言卿肯定是给了金壁辉什么大好处,才让那个财迷帮了忙牵上这根线的。因为是她们姑嫂俩见面,司徒槿带来的都是祁胤的人,而如今在这房子周围伺候的人,恐怕大多都用中饭去了,金壁辉心思缜密,该不会留下什么嘴巴不利索的人。也就是说,她跟子言卿见面的这件事,会盖得牢牢实实。
只是……苦了子言卿,不知为了这个,又折损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我自从听说楼兰王大婚,便计划着要来这里,想着虽然未必真能见面,也总可以碰个运气。如果在楼兰见不到你,我便顺着丝绸之路往西,总可以在赤谷城寻到你的踪迹。只是……看来我的运气不错,乌孙真的让你来了。”
子言卿的话,轻描淡写,但司徒槿知道,要辞别远在岭南的老父亲,带着昊月来到这里,还要买通金壁辉……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容易的。她何尝不想见一见小昊月,见一见子言卿,希望他们现在过得好。
但……事实上,真的见了面,才意识到,有时候真的是相见不如怀念。即使孩子就在怀中,三年的夫君就在身旁……一切却早已无法回到从前了,只是徒增伤痛而已。她如今是乌孙的王妃,是星夜靡的右夫人,而子言卿是她和亲之前的夫,如今却已经是彼此一纸休书,一刀两断的对象而已。
一时,房中的气氛有点压抑。
司徒槿默默地伸手抚了孩子细嫩白皙的脸庞,轻声问道:“父亲大人他……还好吗?”
“他很好,只是到秋天的时候头风的毛病又犯了,在榻上躺的时间长一些……”子言卿答道,“家里各人都很好,只是时常有人对我说,想念以前少夫人仍在的时候。”
司徒槿勉强翘了翘嘴角,话已经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只是手仍眷恋地抚着孩子柔软的身子,看个不停。
“槿儿,告诉我,你在乌孙好不好?”
隔了一会儿,子言卿又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他的语气中,已经有了一些急切的味道。
司徒槿的唇颤了颤,只得垂了眼道:“好……挺好的。他待我很不错,让左右夫人无分先后,无分高下……还让我参加政事,负责邦交的各项事务。”
子言卿略一沉默又再问道:“真的……很不错?槿儿,你在乌孙……真的过得开心吗?”
这一个问题更令司徒槿觉得无法回答了。
她踯躅了半晌才道:“我时常会想念岭南……也挂心你和昊月,不知你们过得好不好。”
“昊月很乖,教他每日背诗词,他都记得很快,嘴巴也越来越伶俐了,人人见了都喜欢,”子言卿说到这里顿了顿,“只是他每日背完了诗词,都总还找娘亲要糖吃,找不着娘亲,嘴巴里就一直念,有时还会大闹起来,哄也哄不住。”
司徒槿不觉又攒了泪,隔着一层雾气对怀里的孩子道:“昊月,对不起……都是娘亲不好,让你这么小,就不能在娘亲的怀里撒娇了。”
“槿儿,你想不想把昊月带到乌孙去?”
子言卿突然而来的一句话,令司徒槿全身都猛地震了一下,她错愕地抬起了晶亮的眸子,讶然地问道:“为……为什么?”
子言卿望着她的眼神中,有某种断决的意味:“既然你在乌孙过得不错,他待你也很好,你应该考虑下,把昊月接了去,一家三口团聚着过日子吧。这样对昊月也是最好的,两全其美的办法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