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太多,玲珑好容易才沉住气,稳住声音道:“既然没有侍女,我自己的护卫之类的总有吧?莫非我人到了这里,竟连个使唤的人也没有?”
“当然有的。微臣李维,是楚王殿下的内务总管,王妃殿下往后事无大小,尽管找在下便是。只是,楚王殿下毕竟是这一座府邸的主人,不管什么事,都该以楚王殿下的话为先,王妃殿下您的话为后才是。”那个不卑不亢的声音,井井有条地道。
玲珑一听,顿时气得鼻子都歪了,从床上一下站了起来:“什么?你说凡事都要以楚王为先?!我是皇家血脉,是君,他不过是我父皇封的一个楚王,是臣,什么时候,臣子竟然可以排到君王的前面了?这是欺君犯上!”
不想,李维竟然毫不畏惧,一字一句地道:“王妃殿下,请不要动怒。圣上早有口谕,王妃殿下自小得尽宠爱,难免有骄纵之嫌,为了修得妇德,在楚王府内,一切以楚王为先,力求夫唱妇随。这样做,是奉了圣旨,并非其君犯上。王妃殿下,铭记圣上之言,是这大胤国每一人之责,您莫非初到楚王府,便要率先反对这一个律令么?”
玲珑不觉呆住了。
这大胤国皇帝究竟是何许人也?将一个女儿下嫁给王爷之子,王位继承人让给外人的血脉也就罢了,至少要对自家女孩好一点才对,怎么反而说一堆妇德之类的,非要这个宝贝女儿吃苦不可呢?任天下任一个父亲,都不会人忍心做这样残忍的事吧?
——罢了,这是他人的家务事,她不过是临时在此,管它那么多!反正原来跟着慕容嫣的人越少,她玲珑的麻烦也越少,这样一想,倒也不全是坏事,只是眼前这局势不妙,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先退一步再说。
主意打定,玲珑便转了口道:“我不跟你争辩这种事。楚王要见我,却不说缘由,不合情理。我总不是奴才,这也不是命令,我有权利拒绝,对吧?”
“王妃殿下说得有理。若这是王妃殿下的意思,微臣回去复命便是。”这一回,那李维却不再坚持,看来,果然是一个循着理儿办事的人。
玲珑听他走到房门前,吩咐两旁的人关门,突然心里一动,又朗声唤道:“等一下!”
“王妃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李维转过身来,微微一躬身。”
此时,玲珑一把扯下头上的喜帕,素面对着李维,上下打量了一番。
四周的人都没有料到她的这一举动,立时都回避了视线,不敢看她的脸。新娘子自己掀起喜帕,素来是不祥之兆,没有人会愿意在新婚之夜,做这样的举动,那李维长得一表人才,却是年轻非凡,似乎跟玲珑年纪不相上下。尽管如此,他的面上老成稳重,没有一丝幼稚之色,见到玲珑突然直视过来,也只是缓缓垂了眼帘,将身躬得深了。
玲珑见他成熟老到,知道这人虽然年轻,却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冷冷一笑——
看来,在楚王身边的这一段日子,会相当有趣。既然那人身边的奴才已经不是等闲之辈,本人就更不会是什么游龙戏凤。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突然有了兴趣,想要去见一见这一位自己的“夫君”,也顺便,看看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我改变主意了,带我去见楚王吧。”
她将喜帕扔到地上,淡淡地对李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既来之则安之,她倒想要知道,那个之前偷偷来过这个屋子窥视,如今又摆起架子来要她去见面的新郎官,究竟是何方神圣!
“既如此,就再好不过,”那李维不动声色,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王妃殿下,微臣来为您领路。请这边走。”
两旁的人早已都跪到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事到如今,只要不是白痴的都能感觉到,今夜这里的气氛不寻常,若是摆错一个姿势,做错一件小事,恐怕都可能会莫名其妙地成为炮灰,葬身之地。
玲珑所受的训练里说,公主殿下但凡走路出行,两旁必然有人搀扶,切忌自己迈步。然而她环视这房间内一干男人,恐怕也不会有人敢来碰她一个手指头,便扔了所谓的规矩跟忌讳,直接自己迈步往前走去。
那李维见她起步,微微一笑,便往前呼唤了起驾,果真领路往院门外走去。
幸而这里果然是个像样的王府,院门外停了一顶小轿,并没有要楚王妃徒步走到府邸另一头的意思。玲珑也不礼让,就着那一套沉重的服装,走上轿子坐下,任他们抬着她往前走去。
那顶小轿跟在李维后面,左拐右拐,不知道穿过多少重门,过了几重回廊,终于来到一扇门前,放了下来。
这扇门不比她所在的喜房院落气派,里面的彩壁也没有那么豪华,然而门前重兵守卫,两旁站了一溜,竟然绕着院墙,里外守了两层。
玲珑才简单扫了那些卫兵们一眼,已忍不住暗暗吃惊——这个楚王府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之前的李维不说,单说门前的这些卫兵,个个都是武功修为不浅之人,却穿着与旁的卫兵一眼的制服,若不是内行人,轻易看不出来内里的玄机。
看来,这一个楚王慕容静,虽然年纪轻轻,毕竟是在大漠的边关实战里锻炼出来的人物,真是深藏不露。
“请王妃殿下下轿。”
玲珑这么左右偷眼观察的当儿,那李维已经来到跟前,再俯身行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利落地走下轿子,也不谦让,就直接往门前走去。
就在此时——
嚓!
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玲珑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颈脖上已突然一阵冰凉的感觉!
原来是两旁的侍卫突然将手中的剑抽了出来,架在玲珑脖子跟前,虽不说话,四只眼睛,都对她露出警告的目光。后面和两旁的侍卫,也都做出了准备的姿势,只要她下一个动作不对,即使保得住脑袋跟身体不用分家,也会马上陷入被围攻的境地。
玲珑心里一惊,先是本能地觉得自己的行动暴露,正欲施展本事脱身离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前后自己根本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对方不仅发现事实,还做好这等准备……不太可能。
好玲珑,银牙一咬,硬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她冷然抬眼瞪着面前的两个侍卫,厉声道——
“做什么?!我是大胤国的公主,楚王府的王妃,如今还是楚王请我来的,莫非你们竟要拦我不成?!”
那双水一样的眸子,瞬间透出火热的华光,魄力十足,顿时镇得那两个持刀的侍卫怔了一怔,架在玲珑脖子上的刀锋,也往回缩了一点点。
“这位就是楚王妃,不得无礼。”李维走上前来,也不知是不是装模作样,板起脸,喝止了两个侍卫。
那两个人一声得令,立时收了宝剑,退开一条路。
玲珑兀了李维一眼,不吃他那一套,走到其中一个侍卫的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伸手去抢他护身的宝剑。
那个侍卫已经明了她楚王妃的身份,见她突然伸手过来,避也不是,阻挡也不是。一念之差,那宝剑已经“唰”一声被拔了出来,在空中漂亮地划了一个圈,下一刻,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一时感觉命在旦夕,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一个看起来柔弱无力,然而眼神却比刀锋还要锐利的王妃殿下。
“王妃殿下!”
李维没料到玲珑竟然会突然露这一手,失声叫了起来。
这一位天佑公主自幼养在皇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没听说过她拿过比筷子更重的东西,不想竟然有这样利落的身手,快且准,只是闪念之间,已经夺了楚王贴身侍卫官的刀,还反过来控制了对方的命门。
“剑架在别人脖子上,感觉很好吗?”玲珑不理会李维,冷冷地问道。
那一名侍卫脸上血色全无,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得将求助的眼光,投向一旁的李维。
李维急急地走上两步,伸手按住玲珑手中的宝剑,劝道:“王妃殿下,这……使不得。虽然犯了上,但不知者不罪。他只是忠心保护楚王殿下的安全而已。”
这句话虽然是为了救命,但是李维这个人,言语之间,实在太有技巧,只是点到为止,意思却已表露了十分。
打狗也要看主人……的意思。
玲珑冰雪聪明,怎么会听不出来呢?但只是,不只是为了这口气,她还有更大的理由,不能轻易让步。
今日,是楚王妃嫁入楚王府的日子。
七日之后,楚王将加封为太子,所有的一切都已如离弦之箭,再也无法收回。
楚王在婚宴之后,不去喜房,反而转回自己的暖香阁,还派人将她这个刚过门的王妃叫去暖香阁,这本身,对新入门的公主殿下来说,已是奇耻大辱。然而他还命令看守暖香阁入口的侍卫对她来个这样的下马威,简直是不把她当人看了。
若她方才就这样走进去,就真的是被对方将了一军,还没见上面,已经落了下风。她没有那么笨,所以她要反过来,将对方的军,而在她手中的这一把剑,就是她有可能将死对方的一步棋。
玲珑冷眼看着面前的这个侍卫,对方神情紧张,额角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
这个人不是主谋,不过是听命于慕容静,他所做的,只是自己主人吩咐的命令。虽然以她的身份,要取这个人的性命易如反掌,但是,如果……在这里,她竟然手刃楚王的侍卫,接下来的局面,可就不是她轻易能够控制得了的。
她也没有那么笨,不会去做那种令自己陷入困境的蠢事。
她要的,只是煞一煞慕容静,以及他周围这些人的锐气而已。
“王妃殿下……!”李维见她还不放下剑,开始有点儿急了。
同时,玲珑也看到,门里有小的卫兵,见到门前这阵势,已偷偷地跑进去通报。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了。
到此时,她终于一回手,宝剑从那个侍卫的脖子上退了下来,剑锋转了一个方向,突然地指向就在咫尺之遥的李维。
“你们都给我听着!”就在李维忙着往后退开,避开这锋利剑锋的当儿,她咬牙对在场所有的侍卫说道,“我不管你们把我当做楚王妃,还是天佑公主,但是——以后再有人胆敢对我不敬,我定会用剑割破他的喉咙!你们,都给我记好了!”
她的声音算不得大,但是字字铿锵,震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如雷贯穿。
那李维避开了剑,才发现玲珑的目的只是虚晃一招,等她的话说完,局面已经被镇住,他再也没有发话的余地了,不觉暗暗地蹙了眉。
说完这句话,玲珑回眼看了看他:“你还领路吗?”
李维沉着脸,镇定地答道:“楚王殿下就在正阁里,王妃殿下只需直走就是。微臣不敢走在殿下的前面,怕染了不尊之名。”
玲珑冷冷一笑,也不推辞,拿着从侍卫那里抢来的那把宝剑,就此挺起胸膛朝门走了过去。
这一路上再也无人胆敢阻拦,李维也不做声地跟在她的身后,就这样穿过三重院落,来到一栋漂亮的原型建筑跟前。
这一栋木质建筑,有三层之高,琉璃瓦面,红色土墙,华丽的木雕飞檐出自江南名家之手,充满了花鸟鱼虫的趣味。玲珑心里暗忖道:怪不得叫做暖香阁,这样花鸟鱼虫,大有江南暖意扑面而来的感觉,果然是个王府,就是一个小小角落,也气派的很。
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走近这一座暖香阁,便已听得里面声声乐响,穿过墙面传了过来,还夹杂着女子欢悦的声音,还有男人放纵的笑声。
玲珑听见这种熟悉的喧闹,不由得一下皱了眉头,停下脚步,抬头往暖香阁的二楼望去。
果不其然,暖香阁的二楼内,人影攒动,看起来好不热闹。
不用问,楚王不是一个人等着她楚王妃过来,而是一群人等着她来呢。
玲珑的嘴角抽了抽——也没说话,直接提着剑,便往楼跟前走去。
那楼门口的侍卫,见有人提着剑过来,想要进楼,都下意识地作出护卫的姿势。然而李维在玲珑的身后做了个眼色,他们便都退到一旁去了。虽然,一双双警惕的眼睛,依旧紧紧地盯着她。
玲珑可不管这些虾兵蟹将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她只管走自己的路,三下五除二,攀上那几级台阶,来到二楼。
唉哟,风花雪月,也不过如此。
低垂的幔帐之间,女人白花花的身体也不要太多太滥!
她们竟然都不怕这秋凉天气,个个袒胸露乳,在那里莺歌燕舞。在正中间一张大床上,一个黑色长发的俊美男子,衣冠不整地倒在女人们的怀里,正看着那不堪入目的歌舞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抱着身边的美女猛亲一番。
玲珑走进房间的当儿,男子刚从跟前女子的身上抬起头来,那双黑夜般的眼眸与玲珑的水眸眼神相触,立时爆发出强烈的火光,差点儿没把中间的那些幔帐全部烧着。
那些本来在奏乐取乐的女人们,见到玲珑这样撞进来,都被吓了一跳,再看到她手中晃晃的宝剑,都忍不住发出低声的惊叫,往角落里闪了去。
玲珑定睛一看,只见面前的这个男子,约摸弱冠的年纪,可谓天生妖孽一枚,竟然比水月楼那个妖艳的楼主还要精致俊美。只是,他的身上并无半点女气,五官阳刚气息十足,眼神坚毅,通身散发出一种迫人的压力,令人下意识地开始屏息,说话也觉得压抑。
毕竟,他是那个只有十八岁的年纪,就凭着过人的军事天分,将北方蛮族打得落花流水,从此不敢轻易难犯的少年将军!
他年纪轻轻就封了王,有自己的封底和府邸,掌握着大胤国接近一半的军队指挥权,这靠的不全是慕容这个姓,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实力。难怪坊间流传的言语也多数认为,大胤国的下一任国君,非这一位年轻的楚王莫属,因为举国上下,已经再难找到比他更适合的人才了。
但是……
玲珑斜着眼打量完慕容静,视线又缓缓地落到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们身上。
她们哪里有经过这样的场面,都下的面如土色,之前的娇媚之态,尽数丧失。只是,从她们的姿色和气质看来,绝对是城中四大名楼出品的名牌产品,不会差到哪儿去。
——再怎样名声远播的一个名将,若是在自己大婚之日,对着刚过门的正房妻子,与一大群肯定是青楼里请来的女人们,做出极致的亲热行为……这种事传了出去,不知道那些喜欢饶舌的人们听了,又会作何评论?
慕容静在床上,也是沉默地打量着玲珑——不,对他来说,那是慕容嫣。
之前在喜房外匆匆一瞥,只见到她走到交杯酒的酒壶跟前投毒,并不能真切地看清楚她的容貌。如今在灯下,他终于看真切了。
她与小时候并无太大不同,如水的眼眸还是一样地引人爱怜,只是那一双眼中透出以前所没有的一种刚强,令那双看起来似乎柔弱的手臂,也显得没有那么柔弱了……
他的视线,缓缓地移到玲珑手中的宝剑上。
他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刚才门前的侍卫来报了,说楚王妃夺了侍卫的一把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厉声责问,他还只当笑话听了,以为慕容嫣是一时气迷心窍,发了狠。然而,如今,见她这样提着宝剑来到他的面前,眉宇之间魄力十足,却又气定神闲,他反而突然有种……似乎不认识她了的感觉。
记忆中的那个她,一直是个缺乏保护的小孩子,喜欢胡闹,喜欢撒娇,对周围的危险视而不见。因为这样,他总是希望可以对她好,可以保护她,令她可以在最安全的环境下,快乐地长大。
只是……她的眼睛和她的心,竟然都无法容得下他,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吝于给予!她只念着自己的司空哥哥,甚至在司空钰已经失踪一年之后,还是不肯开口与任何人说话,包括他。
他是负气出走的,虽然他听说了婚约之事后,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窃喜过,然而,她见了他之后那种犹如看到陌生人一般的眼神,还是彻底地杀死了他心中,希望的火苗。
在冷月入钩的边关,杀敌报国,其实他是不想要回到帝都来,面对她冷然的面孔。那一个看起来柔弱得无法捏死一只虫子的她,竟然只用一个眼神,就足以令战场上杀敌无数的他,感受到刀割一般的伤痛。
没想到,再回来帝都,再一次对她正对面,他突然发现,她变了,似乎变得很强很独立,不需要人保护也能经受风雨一般。那双美丽的水眸中,闪着一种令人敬佩的,寻常女子不会有的坚定韬光。
只是,有一点,从来不曾变过,如今也是一样。
她还是用一样的,看着陌生人一般的眼神,在看着他……
慕容静心里的一团火,逐渐地点燃了,而且,越烧越旺。
玲珑看见慕容静也在打量着自己,便干脆站好了,任他看个够。
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很俊,但是她从小是在镜尘风和镜夜这样顶级美男子的身边长大的,又不是没见过帅哥。
但是,他似乎对她这样淡淡的态度——很不满?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因为他的眉头蹙得那么紧,都快连到一处去了。
玲珑心里冷哼一声,愈发挑起了弯月一般的眉毛,冷冷地、毫不畏惧地看着面前的慕容静。
管你是楚王还是什么……谁怕谁啊!
——反正你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在挑衅,我不过是跟着强硬一点而已,绝对算不得过分。
再有,就算你跟那慕容嫣是青梅竹马,你去边关也已经呆了好几年了,几乎都没怎么回来过。再怎样熟的人,这样几年没见面,就算不会变作陌路人,一定也相当陌生了,真换做慕容嫣,新妇过门就被这样羞辱一番,指不定比她玲珑反应还要冷漠!
这沉默的对视似乎令周围的空气簌然变得寒冷,周围的人全都静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还是玲珑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问床上的慕容静道:“楚王,您这么大老远地叫我来,是只叫我来看这一眼就走的,还是有别的什么事要交代?”这话说得漏了本性,稍显粗鲁,但是她脸已经扯破了,早懒得去理什么规矩,什么礼教。
慕容静稍怔了怔,一来的确是被玲珑的言语震撼了,二来,他的确有点不敢相信,面前的天佑公主见了这样香艳的场面,竟然能够这样镇定。
布了这样一个局,对方却无动于衷,让人好不尴尬。
他清了清喉咙,有点不知说什么好。
“王妃,本王今日就在此安歇,以后也是如此。至于王妃你,就请回冷香阁去安置,以后也请自理日常,若没有特别的事,不必来见本王。”
说着,故意拢了旁边的女人,手滑过那裸露的后背,看看再激她一激,会不会有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
“就这些?”玲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男人真无聊,不喜欢嫁过来的天佑公主,直接不过来洞房也就罢了,何必搞这样一出滑稽戏,让人看不起他?
慕容静被她这样直直地看着,愈发地不知手跟脚该往哪里放了——
“若王妃没有别的事,便可以退下了。”
“事?”玲珑闻言挑了挑眉,“说起事来,我倒是还有事没有做完。”
“何事?”
慕容静见她面上有动静,心中陡然窃喜,感兴趣地往前探出身子。
谁知道就是这样一瞬间,玲珑突然举起手中的宝剑,直冲着他的床上就掷了过去!
唰!
“呀——!”
寒光闪过,慕容静身边的女人一声尖叫,周围一圈人等,全部都吓出一身冷汗来。
玲珑冷冷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黑色的眼眸深邃如无尽的夜空。
慕容静也仍坐在那里没有动,但——他现在即使想要动,也不是那么方便了。那柄剑刺中了他的衣摆,钉入床褥,还在那里震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周围的人都露出“幸好她瞄得不准”的庆幸表情来,彼此交换眼神,祝贺一下。本来在房门外候着李维赶紧过来,伸手拔掉那柄剑,跪下道:“属下护驾不力,请楚王惩罚!”
慕容静并没有理会李维,他的眼睛,已分外认真地钉牢了玲珑的眸子,眼神中有种异样的意味。
——她本来就不打算要伤他的。
剑扔出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稍眯了眯,那分明是个纯熟的瞄准。那动作令他着实吃了一惊,早做好了空手入白刃的准备,不想那剑根本偏得离谱,他连动弹的必要都没有。
他从来不知道慕容嫣练习过任何武术,这一位公主,恐怕一生人连走远路都不曾走过,就不用提什么锻炼身体之类的。大胤国并非北方蛮族,女子从来只修礼仪诗书,男子才挂缨出战,作为公主,她不懂一点点武艺,不足为奇。
反而,如今这样,真真地叫人感到奇怪。
这一柄剑乃是他贴身侍卫队的佩剑,男人用的武器,不是小孩子的玩具,一个弱质女子,能够拿起来就算是费劲了,她竟然还能拿起剑来投掷,还有空考虑瞄准问题,这根本不是一般女人做得了的事。
究竟是他素来小看了慕容嫣,还是有别的什么蹊跷之处?
慕容静想的眯起了眼睛,却找不到任何突破之口,领他走向他所希望的答案。
“李维。”
终于,他轻轻地道。
“属下在。”李维赶紧答话。
“送楚王妃回冷香阁,并命人保护好冷香阁四周,要确保她的安全。”
“是!”李维一声听令,便来到玲珑的面前,“王妃殿下,请随微臣回冷香阁去。”
“你以后少在我的面前摆这种架子,”玲珑理都不理他,直接对慕容静说道,“否则,那把剑就不会只是穿透你的衣服那么简单了。听着,我不管什么圣上的口谕,楚王府的规矩,明天清晨之前,我要有服侍我的丫鬟婆子准备好洗脸的热水和妆扮的东西。若是我明天醒来见不到她们,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这句话简直就是赤啊裸裸的威胁,听得房中一干人等的脸上,全都变了颜色。
玲珑这样当着一堆人说话,慕容静实在下不来台,他面上如开了染铺一般地热闹,却实在没有好的说辞,只得冷哼一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她也不等他的回答,直接转身走出房间,一路下楼出门,头也没有回。不一会儿,外面响起起轿的令声,送她来的那一顶小轿,又静静地顺着府内的通路往冷香阁的方向去了。
“全部都给我出去!”
听着轿子的声音远去,慕容静突然地一声大喝,将所有的人都赶出了房间之外。
那些人自然不敢抗命,不管是青楼的女子,还是服侍的侍卫等人,立刻都自觉离开,留下他一个人。
慕容静等房门关上,才重重地叹了口气,俊眉拧紧,往后躺倒在松软的床褥上。
——不一样,她跟以前完全不同。
这样的说话与行为,竟不象是大胤国公主的大家风范,倒有点关外胡女的悍然作风。只是短短数年,为何她竟会有这样大的转变?莫非皇后离世,父皇实力渐失,真的给了她这样的压力,令她变作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的心里乱如理不清的一团乱麻,逐渐地,那种纠缠的感觉,又变作一种深刻的疼痛,落在他的心上。
竟然……又一次,从她那里受伤了。
今夜,在喜房前望见她下毒,他就已经受了伤,所以才会有这样失常的举动,故意要她难堪,甚至想要借着这些,看到她眼底哪怕是一点点的脆弱,甚至受伤的闪光。
然而,他的所有盘算都落空了。
她根本不在乎他冷落她,甚至不在乎他的床上究竟睡着怎样的女人,只在乎她的身边有没有丫鬟婆子服侍。
她也不畏惧所有的恐吓与威慑,空手夺去他手下侍卫的宝剑,对他毫不留情地以牙还牙。
这个女人的心,简直如万年寒冰一样地冰冷坚硬,毫无弱点……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走进去。
慕容静想到这里,禁不住拧紧了眉头,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他竟然,娶回来这样一个慕容嫣,一个已经变成这样的慕容嫣……
玲珑回到冷香阁,关上房门,便一屁股坐到床沿,气得喘气。
她在水月楼多年,早已学会掩住自己的所有脆弱情绪。慕容静搞这么多事,无非是想要看到她生气,难过,她非不让他如愿以偿。在他面前冷若冰霜,立时报复,撒手离开,然而不让他看到,她其实气得几乎要发疯,难受得想要找个人扇几个耳光出气。
这……这算哪门子的任务啊!她到这里来是要潜伏着做个像样的楚王妃,伺机执行杀人任务,可不是来做这个破楚王的消遣工具,顺便代理出气筒的!
如果不是水月楼素来不允许任务完成之前中途撤退,她真想要现在就离开这个所谓的楚王府!
玲珑越想越气,连喉咙也干了起来。
她一抬头,便突然看见旁边摆着的交杯酒——此时也谁还管他是交杯酒还是什么酒,先喝了解渴再说。
她想也不想,走过去倒了一杯,就当头灌了下去。然后,又倒了一杯,照样一饮而尽。
再倒了第三杯,她突然觉得不妥——这、这肚子怎么疼了起来?
遭了,酒中有毒!
“来、来人——来人!”
腹部突然传来剧痛,令她顿觉不妙,她立时运功压住胃部,极力将那两杯刚喝下去的酒逼出来,一边赶紧呼救。
这、这楚王也太恶毒了……先羞辱她,然后又折腾她,如今,还竟然下毒害她!
她一边努力运功,一边气得脑袋要冒烟。
外面候命的侍卫赶进门来时,正看到玲珑“哇”的一声,将那两口酒一口吐了出来。然而,已经吸收的那部分酒与毒素已经进入经脉,无法阻止了。
玲珑面色酱紫,再也站立不住,一下便倒了下来,脸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如果她竟然能捡回这条命,一定、一定要拿他的脑袋来出这口气……
失去知觉之前,她恶狠狠地想道。
“不好啦,楚王妃殿下她……”
“出大事啦!”
“快、快去请太医!”
已经进入四更天,楚王府内却突然如煮沸了的开水,沸腾了起来,鸡飞狗跳。
这几天来,所有人对慕容静的形容只有四个字——焦头烂额。
本来是大喜的日子,楚王妃却不知什么缘故,竟然被人在酒中下了足以致命的剧毒,中毒倒地。幸好楚王马上请来了最高明的太医,楚王妃自己又没有喝下多少酒,才没有立时毙命。
一连三日,楚王妃都在高烧边缘徘徊,呢喃胡语,没有人听得轻她在说什么。
本来,大婚翌日,楚王夫妇应该入宫面圣,感谢皇恩的,因为楚王妃遭遇这样的事,楚王便请求皇帝稍缓几日,等楚王妃的病情稍缓了再议。宫内于是派来一个又一个问病情的人,也送来了无数珍贵的药材。
无论白天黑夜,楚王都一直陪在楚王妃的身边。楚王妃的身体状况有任何变化,他都是第一个发现,第一个着急。他一直抓住她的手,对她说话,鼓励她要撑过这一关。
于是,大家都说——
楚王对楚王妃,可真是一片真心,谁看了都难免感动。
还有就是,希望楚王妃吉人天相,可以救的过来。
到了第四日,终于出现了转机,楚王妃的烧逐渐退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太医总算抹着汗笑道,接下来,只需要静养,便会慢慢康复,很快便会醒来了。
是夜,周围的人都已退下休息,只剩下楚王慕容静一人,留在床边陪着仍沉睡着的楚王妃。
他沉默地望着那一张香汗淋漓的秀丽面容,表情凝重。她的脸色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很多,太医的针灸和药汤的确是有效的,只是,若这么一直昏睡下去,身体很快就会支撑不住,必须要想个法子,让她醒来的好。
“镜……”
突然,她动了一下,口中模糊地唤道,表情痛苦。
他赶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应道:“静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手传过来的温暖和力度,面上逐渐地放松了,又缓缓陷入了安睡。
他禁不住再伸了另一只手,紧紧地包住她的小手,急得鼻子都酸了。
虽然失去了知觉,却仍一直在唤他的名字,而且唤的不是他的全名,也不是他的任何一个称号,直接是他的名字——静。她的心理,原来仍是有他的。
他心底的后悔,泛滥如洪水一般,难过得无法形容。
她投毒,他的确是生气的,但是他竟然没有想过,她为何要那样做。或许,那最初只是她的一个恶作剧,又或者,她只是想要试探一下他的心意,并不曾想过真的要毒害他。他却竟然小事闹大,做了一番可笑的文章,将她折腾了半夜,专门挑战她的自尊心底线。他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的笨蛋!
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性子竟然烈到这样的地步,当时不肯对他表露一点点的脆弱,回头还饮下毒酒,要以命对他抗议!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他们的大婚之夜做这样不负责任的事情,不该拿她一个大国公主的尊严做文章,更不该放任那壶毒酒留在喜房之内。
“嫣儿……”他将玲珑的手放至脸上贴紧了,喃喃不断地道,“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的气,再觉得有一点点得不快乐……”
玲珑哪里知道身边的慕容静一直说着的这些话,在她很朦胧很深的梦里,她正绝望地往前跑着。
她身在一个很长很长的黑色山洞里,无论怎么跑,无论跑多远多久,都看不到一线光明,也找不到她要见到的人。
“镜夜——!”
绝望之中,她奋力地喊着心里最信任,最依赖的人的名字。
平日里,无论她再怎样刁蛮任性,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总是会站在她的这一边,坚决地保护她的安全。他也责罚她,他也训斥她,但是他从来不会伤害她,从来都是为了她好。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他的身前有一道墙。
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她却无法越得过的墙。这道墙阻挡了她的思念,阻断了她的心声,令她觉得他即使只是在一步之遥,也仿佛置身于千里之外。
甚至,在她这样无助的状况之下,他竟然……也不再回应她的呼唤。
“镜夜……”
玲珑在黑暗之中狠狠地摔倒了,伏在地上放声地哭。
他的确不会再来了!
那一夜,在水月楼,她对他坦白了心迹,被他断然拒绝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带着任何伪装,去苛求他的任何温柔。曾经伴在她的左右,陪她笑陪她乐,替她分忧,听她诉说各种烦恼的镜夜,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我在这里。”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很温柔地,在耳旁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股暖流,顺着手心,突地传遍了她的全身。
“是谁?”
玲珑有一点蓦然地四处望去,却依然只见一片黑暗,望不见声音的主人。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点的气,再觉得有一点点得不快乐……”
——这是谁?
这说的是什么奇怪的话?!
玲珑突然觉得有种巨大的疼痛,透过肚子传来,疼得她“哎呀”,突然地皱紧了眉头,用力地喘气。这么一来,各种其他的感觉便纷繁地苏醒了,她觉得自己全身似乎散了架一般地难受,鼻子也不通气,好容易撑开了沉重的眼帘,竟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调整好了焦距,开始看得清楚周围的东西。
这么一来,她总算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在什么山洞里,而是在一间装潢华丽的房间内,房内还飘着悠悠的细雨西域沉香,墙上挂着的字画也都十分典雅,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里是……什么地方?
玲珑密密地喘着气,还是没有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似乎隐约地记得,自己在大婚之夜,跟楚王闹了一番之后,赌气回到房内,因为口渴便随手拿起房间里的交杯酒来喝,结果酒内竟然被人下了毒。她虽然借着内力将大多数的毒酒都逼出来了,但那毒毕竟太烈,她还是中毒倒地,而且马上失去了知觉。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一缩——莫非、莫非我已经死了,这里是阴曹地府?
不、不可能!如果这里是阴曹地府的话,那现在她耳旁这个呼吸着的,是人是鬼?
耳旁均匀的呼吸声,令她总算注意到,原来自己的身旁趴着一个人,正睡得酣。
那张俊朗的面孔见一次就叫人忘不了,不是旁人,正是大婚那一夜跟她闹得几乎要打起来的楚王慕容静。他的眼睛下方有着深深的痕迹,看起来非常疲惫,似乎有好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此时睡得很沉,看来就在耳旁打个雷,他都不会醒来。
玲珑看着那张睡脸,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设想十分好笑,神经也终于放松了下来,开始仔细而冷静地打量自己所在的房间。
方才实在是有点犯傻了,这里明明就是她大婚的那一间喜房,只是应时的装饰全部已经换走,只留下墙上的那一个“囍”字,旁的,都已经换回平日的古玩和书画。
——看来她似乎逃过一难,捡回条小命。只是不知道她这样昏迷着,有多少天了呢?
玲珑尝试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而且一使劲后背就直冒虚汗,肚子还一阵剧痛传来,难受得她“哎呀”地哼了一声。
她这样一叫,便立刻惊醒了一旁趴着的慕容静。
那双锐利的眸子簌地睁开,马上便捕捉到玲珑的动静,闪现了惊喜的光彩——
“嫣儿,你醒了?”
玲珑怔了一怔,才总算反应过来,知道他叫的是自己。
“还疼吗?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我马上去宣林太医来。”他的手,已经覆上她的额头,关切的声音心疼到她的心里去。
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避开他的手,警觉地望着他——这个人,怎么跟那一夜恍若两人?他吃错药了吗?
慕容静见玲珑躲开,也愣了愣,但是他很快便露出了含着歉意的表情,淡淡地笑了道:“事情的经过我慢慢再跟你解释,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好好养病,调养好身体。乖乖待一会儿,不要乱动,林太医马上就来。”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他这样的转变,只觉得自己是见鬼了。
说完,他替她将被子拉好,便起身出去叫人,要他往旁边的客府里请林太医过来,那殷勤的样子,看了都让她几乎要反胃起来。
这家伙……装什么装啊!
玲珑躺在在被窝里,眼珠子都快要蹦到眼眶外面去了。
这一回,又是什么招数……?羞辱过她这个刚过门的王妃,给她下过毒,如今,又想要搞什么伎俩?
对,下毒——
她突然地联通了这一个因果关系。
不错!这一个楚王府防卫森严,人全都是他慕容静的心腹,那一壶又是交杯酒,怎么会有人能往那壶酒力下毒?
这实在再明显不过了——不管他为何会起这样歹毒的心,但旁人能下毒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唯一可能这样做的,只有慕容静他自己!
下杀手的是他没有错,但至于为什么要救她,恐怕是因为她吐掉了毒酒,看起来死不掉,便只得硬着头皮救人吧!
玲珑越想越气,被子下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她从小到大,素来做人小心,尤其是在执行任务之时,从来不曾出过差错。如今,竟然会反过来被旁人算计了,实在是奇耻大辱。
——慕容静,我玲珑可素来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儿!
你既然这样修理了我,我定然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你等着吧!
慕容静怎么会知道玲珑在这里东想西想,他出了房门,便唤人去请林太医。
那林太医自玲珑昏睡之后,早已长住楚王府,每日专门为天佑公主诊脉救治,就住在离冷香阁最近的院落,特意安置好了,方便他紧急时候能尽快赶到。
此时,慕容静出去唤人,他当然很快地穿戴好了,带上医箱,叫了药童,跑过这边来。
进了喜房,他一看见玲珑的脸色,便已经笑了,再诊过脉,直接拍手叫好,道:“王妃殿下已无大碍,如今只需要悉心静养,待余下的毒素慢慢排出,自会回复健康。”
慕容静在旁听了,宽心不少,也笑了道:“谢林太医。”随即吩咐李维取了钱财,赏给林太医,并特准他当夜就可以返家。那林太医谢了恩出去了。
慕容静耐心等林太医等人出去了,这才快步回到床前,想要好好问候一下。
“做什么?不要靠近我。”
冷冷的一句话,恍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来,令他登时怔住了。
面前那张还略显苍白的面孔,一脸厌恶的表情,蹙紧了漂亮的柳叶眉,又重复了一遍——
“你听不到吗?我叫你不要靠近我!”
下意识地,慕容静往后退了一步。
显然——她还在为那一夜的事生气。而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不曾有过解释的机会。
“……你醒了,我很高兴。”他舔了舔嘴唇,轻声道,“大婚那一夜,都是我不好。其实我不过是想开个小小的玩笑,你不必这样想不开。”
他下半句“就这样去寻死”还没来得说出口,玲珑已经怒目圆睁,破口骂了道:“你那样还算是开个‘小小的玩笑’?没把我的名赔进去,是我的福气!我再也不要见到你,给我出去,出去!”
她一边说一边拔了头下的枕头,也不管自己病中的身体经不经得住,奋力地就朝慕容静的头上扔了过去。那绣花棉枕本来不重,这一下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慕容静的头顶,将他头上的紫金冠给砸歪了,人也砸懵了。
他见她大汗淋漓,还要这样逞强,心里不知有多心疼。然而,他又理智地感觉到对方正在气头上,若此时解释,恐怕只是事倍功半,搞不好还会让事情进一步升温,还是先回避的好。
于是,他打住了要继续说话的念头,沉默地转了身,走出冷香阁。
“替王妃重新安置好。”
酸酸地对门外候着的丫鬟道,看着她们自由地走进那个门,低声与里面的她说话,慕容静不觉有种嫉妒的感觉。
他实在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醒来之后的慕容嫣,竟然把他当做敌人一般,恨得入了骨头。
在她沉睡的时候,明明有一声没一声地唤着“静”,“静”,没想到人一醒,梦里头叫过的就全部不作数了,那一双亮闪闪的水眸,看到他都似乎要把他千刀万剐一样。
他之前想过的种种温柔百转,夫妻和好的场面,全部没有发生。
她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他滚(注意,是滚!)出冷香阁的大门,不准他再踏足一步!
然而,那一夜的错,他不犯也已经犯了,如今被人揪着一直骂,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在门口那儿听了一阵,发现慕容嫣对下人说话很是柔和,那竟是只冲着他来的,不觉又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脚离开。
算了,来日方长,以后再想办法好了。
君无戏言,楚王迎娶天佑公主为妻,完婚七日之后,圣旨传到,晋封楚王为太子,十五日后,于太元殿领封,换服。楚王妃晋封为太子妃,无需换服,但一同在太元殿领印。
从楚王到太子,慕容静一脚踏进了皇家的大门,从此以后,他便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慕容家的下一任继位者。
听到这个消息,举国欢庆。
这虽然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但是最终结局,却是民心所向,群意所归,实在是再好不过。
天佑公主刚嫁作楚王妃便骤然病倒的消息,倒是令许多人都担忧了起来。这一次的联姻,本意是要令国体后继有人,天佑公主出嫁,为的是作为太子妃,诞下下一朝的继承人。如今公主病倒,甚至无法在七日回门的习俗之日回到皇宫拜见自己的父皇,实在是令人禁不住担心她的身体状况。
幸而后来楚王府又传出来清晰肯定的信息,说林太医已经返回自己的居所,楚王妃也就是后来的太子妃,已经在稳步康复之中了。
再过了半月,便是册封太子的大殿。
帝都之内,自然奔走相告,头几天起,便开始张灯结彩地庆祝。
吉日,慕容静一早便起来,穿上朝服,深紫色的一身,配上朝华紫金冠,英姿勃发。
李维静静地从前门进来,肃立在一旁,并不打扰,只是鞠身等着,然而面上,有欲言又止的神色。
慕容静从镜子的余光中看见了他,便问道:“怎么样?”
“王妃殿下基本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她自己将头饰,换成了百鸟朝凤冠。”李维见慕容静问,便礼了一礼回答。
慕容静稍皱了下眉:“今日王贵妃也会到场,她肯定会以凤凰为题。百花金冠华丽夺目,然而不至于喧宾夺主,是楚王妃最好的选择。这都是请人参详过的,为什么她竟然会擅自改动妆容?”
“王妃殿下说……她不喜欢楚王殿下赏赐的百花金冠。”李维犹豫一刻,这才低声地道。
“不喜欢?”慕容静的眼睛闪了闪,面上沉了下来。
“王妃殿下还说,楚王殿下不必去劝了,因为她绝不会换下这个百鸟朝凤冠,也绝不会戴那个百花金冠的。”
慕容静听完李维这句话,沉默地没有说话。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耐性等下属给他最后挂上玉佩,拉好衣带,这才道:“摆驾,我要去冷香阁。”
第二十五章东门相会
“殿下……”李维的腰顿时弯得更低了,“王妃殿下在属下离开的时候,已经宣告摆驾东门了。只怕,王妃殿下如今早在东门,等候殿下了。”
“什么?!”
慕容静讶然。
他的话音未落,外面已经有人来报:“楚王妃殿下派侍女来传话,问殿下何时能够动身,她已经在东门等候多时了。”
“真是拿她没办法,”慕容静见事已至此,只得叹了口气道,“既然人都到东门了,那就算了罢!她喜欢怎样穿戴,那就怎样穿戴,反正今日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吉时,料想王贵妃也不会为难她的。”
这一个慕容嫣真是公主做得太久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而且她恐怕与王贵妃素来不合,故意这样做的,他一个男人,还是不要去管女人家之间的那些事。反正王贵妃对他来说也算得是“自己人”,对刚过门的媳妇,断不会太不给面子的。
来到东门,慕容静果然看见半支仪仗队,已经准备就绪,侍女和嬷嬷们,都捧好了伙什,在旁边伺候着。
一方深紫色宫服,坐在高高的礼车上的,正是楚王妃。
她今日化了红色的浓妆,眼角拉出红色的眼影,眉尖灰黑,愈发地显得水眸闪亮,五官精致。头上的百鸟朝凤冠,金光闪闪,果然比那个百花冠更适合她的雍容姿色,然而近了看,又觉得那个金冠过于隆重,伴着连主人也显得高高在上,无法触及,虽然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涯。
玲珑只是淡淡地看着慕容静走到跟前,并不答话。
慕容静来到她面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自从她醒了之后,便不肯与他说话,不肯与他见面。她有自己的侍女服侍,独自住在冷香阁,完全与他活在两个不同的封闭空间之内。如果不是因为今日的大典,说不定他一年半载,都会见不到她的人。
慕容静心里纵然有一万个委屈和后悔,却也不敢在她的面前造次,生怕自己再做错什么,就会被拖入更加无法翻身的地狱之中。他只能等,等一个好的机会,与她解释清楚,两人和好。
他面上沉静,不露一丝破绽,对玲珑点了点头道:“王妃久等了。”
玲珑也在车上点点头:“楚王,请上车。”
一切都是礼数为止,彼此决不多越一步。
这样尴尬的场面,也就只有下人们都不敢造次的状况下,才可能貌似平静地蒙混过去。楚王府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对新婚夫妇自大婚之日起,就没有住在同一屋檐下过,他们貌合神离,不,甚至连表面功夫,都做得远远不够。
慕容静脸上几乎要烧起来,也只能装作无事一般,走上车坐在玲珑的身边。
玲珑一言不发,只看着自己前面,完全不搭理慕容静。
慕容静也没有办法,只能陪着一句话也不讲,坐在那里等吉时到来。
今日,是他们两个人加封为太子和太子妃的日子。本来,这该是一个大喜的日子,但是慕容静知道,自己并不稀罕太子之位,慕容嫣也并不稀罕太子妃之位。她本来就是金枝玉叶,皇宫内的一切,从她诞生之日起,便已经都是她的,如今这样自降身份变作楚王妃,再变作太子妃,不过是因为女子无法继承帝位,而皇家血脉又必须延续的缘故,她断然不会太高兴的。
至于他自己——他并不喜欢以这种方式得到皇位继承权。他觉得自己有保家卫国的能力,完全可以慢慢建立起真正的众望,得到民众的支持。然而,早一步得到这个肯定,对他母亲——端王妃的家族来说,就是早一步得到确定的权力,他们费尽心思,都是为了将他推上这个位置,好为自己的私利服务。
如今,他还没有能力反抗这种无理的安排,但是有一天……他会教晓他们,什么叫做真正的帝王,什么,叫做王权应该控制在帝王的手中。
想到这里,慕容静缓缓地转了眼,望向身旁坐着的,自己的王妃。
还没有机会跟她好好地说过话……其实,他也需要知道,她究竟适合不适合,成为他往后独揽大权时的皇后。
从之前收集到的情报看来,她每日只是在宫内坐着女红,偶尔看些诗词书籍,也从来不跟任何人讨论天下甚至皇宫之事,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很明显,当年出逃被捉住,并且被软禁起来之后,这一位天佑公主,就对所有人都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完全隐藏起来了。
她是这一国的公主,天生就有着自己的追随者和效忠者。如果得不到她的协助,他可能要多花很多时间,才能够做到他所计划的“那一个”统一大业的愿望。不过,更重要的是,他的身边,一定要有一个,可以与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与他共同进退,彼此之间没有秘密的得力助手。那个人,才有资格成为他慕容静身边,一同俯视天下的人。
年少的时候,他的确是爱过她的,甚至直到如今,他依然思念她的音容笑貌。只是,做大事的时候,所考虑的事情,不能掺杂了个人少年的情思。
他已经再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他的计划是,在大婚之后,好好试探过她,再定下一步的计划。如果,她竟不是他所期盼的“那个人”,那么……他可能会选择弃掉这一张无用的“牌”。
只是……
“嫣儿……”他终于忍不住,缓缓地唤了那个,对他来说含之若渴的名字。
舌尖仿佛洒了一把盐,口中顿时湿润了起来。
身边的女子眼中闪了闪,沉默地转过脸来。
那一张柔美如花的面孔,正是他每一夜在梦中思念着的。
慕容静沉默地望着她的那双漂亮的水眸。
她的眼神坚毅、冷静,深邃的眼眸令人完全探不到底线。这不是一双从未出过宫门的女子该有的眼睛,然而也正是因为她拥有这样的眼神,令他对她有了莫大的期待。这几天来完全不能与她说话,实在将他的耐性磨到了极致。他需要进一步了解她,知道她的行事准则,她的思想……
“什么事?”那一双眼睛不出意外地眯了眯,不悦的光彩好不掩饰地闪了起来。
慕容静咽了咽,正欲说话,不想就在此时,前面领路的公公,突然用尖尖的嗓子,高声宣道——
“吉时到——”
立时,礼乐齐鸣,马车终于开始缓缓地往前驶去。
第二十六章入宫受封
“……我有话要对你说,”慕容静顿了顿,还是决定要说出来,“今日的大典之后。”
“我拒绝。”玲珑想都不想,立刻答道。
这几天,她已经揣度过形势,跟这个男人越是疏远,对她越是有利。虽然这状况也是她本来没有预料到的,但是若能够不用做迎送之事,就能够顺利完成任务,那至少回去见到镜夜时,也不会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慕容静蹙了蹙眉,语气变得坚硬——
“楚王妃,本王是你的夫君,本王想要见你,你从不应该拒绝——不,你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力。大典之后,本王就是这一国的太子,而你是本王的太子妃,本王与你再无君臣,再也没有必要忌讳你的身份。”
玲珑欲言又止,眼帘缓缓地垂了下去,突然“扑哧”一笑:“好一个‘本王’前,‘本王’后的。你想要以权力迫使他人屈服?那你的确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那只是一时,绝不会长久。”
那话语之中,嘲笑的意味何其浓郁。
慕容静的面上变了变:“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冷香阁本来就是我们的喜房,绝无被你无故独占的理儿。”
被他这样一说,玲珑倒是稍有点心神不定了:“我不一定要住在冷香阁,你喜欢的话,我搬去别处就是。”
这回轮到慕容静“扑哧”一笑。
但是,他笑则笑了,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留着身边的女子自己涨得一脸通红。
车子继续缓缓前行,两旁,红色的绸带装饰了一路。
这附近早已由侍卫清场,从楚王府到皇宫的路上,没有任何闲杂人等,仪仗队缓缓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过,何其阔绰。
到了皇宫,只见彩旗飘扬,大胤国的国旗随风摆动,四周卫士一律穿着喜庆的红妆,大臣们都伏倒在两旁,等候车子通过。马车缓缓地进入中门,一路顺畅地来到太元殿前的门前。
玲珑略有点心神不定,一半是因为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另一半,是因为她马上就要见到自己任务的对象——皇帝了。
今日受封,是她第一次入宫,虽然可以近距离与皇帝接触,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出手很容易失败,而且一旦失败便无可挽回,所以她并没有打算在今日行动。
这一个任务,镜尘风在事前就已经与她说得非常清楚了,她没有任何帮手,一切必须要靠自己。她只知道自己的委托人是端王妃,并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知情人。从慕容静这些天来的表现,她几乎笃定身旁这个男子并非端王妃的同谋,换言之,他是一个她绝对不能信任的人。
麻烦的是……这一次入宫,所见之人都是往日与慕容嫣相熟的人,能不能鱼目混珠,就看今天的表现了。
手突然被一个温热的手掌覆上,玲珑吃了一惊,不解的水眸抬起,望向自己的身旁。
慕容静的面上含着淡淡的笑,如阳光撒在树下的感觉,令人看得心头一暖。那双眼眸中闪着关切的光,原来他看出来她的紧张,想要安慰她。
玲珑缓缓地垂下眼——真奇怪,被他这样看着,并不讨厌,而且,她竟然有种心里怦怦跳的感觉。这样的感觉,除了镜夜之外,还没有第二个男子给过她。
“宣——楚王、楚王妃上殿——”
终于,前面传来了公公的声音。
那只按着她手的手掌收紧了,将她的手拉了起来:“走吧,让大家看看我们是如何地恩爱。”
她的心中一动,垂下眼帘,果然乖乖地跟他下了车。旁边的李维稍使了个眼色,表示这样做不合体统,毕竟夫妻要相敬如宾不相睹的。
慕容静淡然一笑,这才放了玲珑的手,接过李维递过来的朝牌,往前走去。
仪式隆重而繁杂,玲珑照着礼仪书记官之前教下的步骤,一步步照做。祭过天地,开过佛光,来到皇帝的面前,跪地行礼,口呼万岁,万万岁。
玲珑是第一次见到永泰帝,只觉得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满面沧桑,眼中藏了无数的痛苦和无奈,完全没有作为一国之君应有的意气风发。做了三十年的皇帝,一个男丁都生不下来,如今还被别人的孩子抢了继位权。这还不算,旁人派来的,想要取他性命的杀手,如今已取代了他的亲生女儿,就站在他的面前,他还浑然不知。
不知为何,玲珑觉得自己对这位永泰帝有了某种特别的情感,似乎是怜悯,又似乎是别的什么,然而,她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与她之前的目标不同,他似乎……是不应该被杀的。
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吃惊,趁着等候册封的时刻低下头去,不想要让任何人发现她心底这样澎湃而过的思绪。
旁边,宰相重读了一遍册封的圣旨,两人均点头谢恩。
永泰帝点点头,往旁边一个眼神,捧着印鉴的大臣便走了过来,两人领了印鉴,再一次谢恩,便退下往旁殿里更衣。
退下朝服,换上宫服,凤鸟的图案全部变化,连腰带上的刺绣也不同。
玲珑望着镜中自己盛装的样子,不觉有种轻微的喘息之感。
这人上之人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往日,她只觉得穿着这些繁冗的衣服,遵照规矩进行各色仪式,很是无聊。但是看到下面一本正经的朝臣们,想到这个皇宫统治着的广大土地,她的想法改变了。
今日,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是太子的王妃,如果她不是个假的慕容嫣,那么,有一日,她可能会成为真正的皇后,统帅六宫,指点江山……
玲珑突地觉得自己又想多了,忙垂下眼帘,努力平复心情,一边,静候外面的宣令。
再一次见到慕容静,是在旁殿的出口处。他的动作比她快,早已站在出口处等着了。
他也已经换过衣服,那一身宫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意外地合适,仿佛他本来就适合这样皇族的衣装,他生来就该成为太子的一般。
她看的有点呆,毕竟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美男子,今日这样盛装,心情又爽快。
他对她亦露出惊艳的表情:“果然还是宫服适合你。雍容华贵,极致风流。”
第二十七章执子之手
玲珑弯弯嘴角,这马屁有点拍到马腿上了,她只是一个弃婴,又在青楼长大,哪里会适合什么宫服之类。只是看慕容静的表情,不像是口头的恭维,她心里倒也有种窃喜的感觉。
来到殿前,重新改过称呼,接受朝臣的礼拜。
这一次,玲珑愈发真实地领会了所谓皇族的荣耀。
下面人山人海地等着的朝臣们,都不知是从国内哪里赶过来的,此时都异口同声地喊着“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场面何等壮观!
只要站在这个高台上,举起手轻轻一挥,就可以主宰国内的风云变化……玲珑觉得,自己开始明白,那些雇用自己去杀人的人们,心里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了。就为了这一个位置,就为了这一个名为“权力”的东西,他们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甚至愿意用金钱去交换。
幸好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两种人,一种,像是镜尘风的类型,只求钱不追权,另外一种,不追钱也不追权,不然肯定天下大乱。
她又转眼望了身旁的慕容静,他正微笑着,回应朝臣们的朝拜。
——这个已经几乎得到一切的男人,心中所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她禁不住,心底升起这个疑问。
他的母亲和他所背靠的家族,为他准备好了这条路,甚至还为他铺好了以后的路,不需要多久,如果一切顺利,他就会从太子,过渡为这个国家的皇帝,届时,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他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轻易得到。
这样的他,心里想要的东西,又该是什么呢?他似乎已经得到所有凡人能够得到的东西了……呢。
慕容静感觉到了身边的视线,缓缓地侧了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不觉被他那种深远的眼神所吸引,一直一直地看着他,看得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周围那么多人的存在。
只记得……那一日的风,凉凉的,很清爽。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后来想起来那一天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可能,那些本来不会改变的东西,就是因为那一刻的对视,无可救药地开始了变化。
耳旁有缓缓的流水声。
还有……划桨的声音。
周围,好浓郁的水的味道。
——这里是哪里?
慕容嫣缓缓地睁开眼,只见到灰蒙蒙的一片。好容易,她才辨认出来,那原来是乌云满布的天空。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摇晃着的,移动着的物体上,左右望去,看到木制的船帮,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一条小艇。
“不要乱动,不然船会翻的。”身旁,一个声音低声说道。
她吓了一跳,忙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个冰冷的铁制面具映入眼帘,说话的人,正隔着面具看她,面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慕容嫣后背立时出了一层薄汗——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本来要下嫁楚王慕容静,而且身怀毒药,准备当夜要与他同归于尽的。不想计划还没有实施,先进来两个奇怪的人,一个带着铁面具,一个长得跟她一模一样。他们点了她的穴道,换了她的衣裳,又将她硬带出了喜房,往楚王府外带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既然是要用那个女子来换她的身份,那她一定处于要被彻底消灭,不至于扰乱计划的地步。没有料到的是,这个蒙面男子竟然扛着她,跟那些准备来接应他的人打了起来,还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她逃窜离开。
之后……他们两个,就一直处于流亡的状态。
他似乎早有准备,又或者真的是精于流亡,他们两个人离开楚王府之后,他很快就找到了藏身之所,而且第二天天还不亮,他就赶着与她出了城,继续往南逃去。路上,好几次都遇到阻击的人,命悬一线,但是都被他高强的武功化解。她虽然不知道这男子带着自己逃亡的真正理由,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好几次都几乎为了保护她而丢了命,他绝对不是要害她的。
“……我们现在到了哪里?”慕容嫣小心翼翼地问道。
“很快,就要到金陵了,夫人,”船头撑着船的船夫听了,便顺口将话头接了过来,“您家相公可真是对您爱护有加啊,路上一直照顾着,那番仔细啊,真看得我一把年纪,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慕容嫣一听,顿时小脸烧得通红,但是又不好明说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个陌生的男子是何许人也,好不尴尬。
“船家,撑你的船,”蒙面男子抬头对船夫道,“天黑之前,务必赶到金陵。”
“知道了,知道了。”那爽朗的汉子倒也识趣,见客人不爱提私事,也就不再往下说了,乐呵呵地加快速度撑起船来。
慕容嫣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睡在蒙面男子的怀中,难怪周围一阵寒意,她却不觉得十分冷。经过这些天,她也终于学会变得乖巧,与人争论礼节,不如先保存自己的小命。
于是干脆将身子蜷得紧一些,继续沉沉睡去。
梦中,她穿着高贵的朝服,站在慕容静的身旁,接受朝臣们的礼贺。
然而,当慕容静转过脸来看她的时候,那双冷漠的眼睛中透射出来的,并不是温暖的柔情的光,而是狠狠的杀意。
——你,为什么?
她在梦中质问道。
你曾经想要做的事,你自己最清楚。
慕容静在梦中冷冷地道。
你想要害我?我一定会要你付出数倍的代价!
你逃走了?
不要紧,还有你的父皇留在宫中,我一定会“善待”他的……
“不要——!”
慕容嫣尖叫着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又换了一个地方,如今不是在船上,而是在一张床上了。
她满头大汗地爬起身来,回想起梦中慕容静绝情的眼神,心有余悸。
“怎么了?”身边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黑暗而宁静的房间之中,分外地清晰。
他离她有一段距离,如果不是在船上那种必须要贴近了保护她、为她取暖的状况,他便非常自觉,男女的礼数做得十二分地好,比柳下惠还要柳下惠。她曾经担心过这个男人是不是贪图她的美色,所以才会不照规矩办事,带她离开接头地点,然而,如今已经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我做了噩梦。”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左右望去。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马上有燧石的声音响起,黑暗中一簇火苗亮了,带来一片光明。这里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周围都是寻常客栈里会有的什物,没有什么特别的。她住惯了有品位的地方,最初对这样简陋的房间很不习惯,但是一路过来,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男子将身旁的蜡烛点燃了,放到床边:“你的梦已经醒了,这里很安全,不必担心。”
他该不是一个柔情的男子,话语僵硬,但是字句之间,又有一种莫名的温柔,令人心中有种暖洋洋的感觉。其实,他虽然话不多,但是一路以来对她的体贴照顾,比说过千言万语还要管用。
是的,她觉得安心多了,梦里的恐惧感,慢慢地消散,消失。
“这里……是哪里?”慕容嫣垂下眼帘,缓缓问道。
这一句问话,已经成为她在这几天以来,每每醒来,最习惯问的一句。
“这里是金陵的一家小客栈,客人不多,很清静。”他缓缓地答道。
这声音虽然陌生,然而语调却不知为何,与她记忆之中的某人,有点神似。也就是这个缘故,令她第一次与他说话,便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虽然,她也说不上来,这个男子说话,究竟与谁相似。
“……你准备,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她于是又接着问了第二个,这些天来的例行问题。
他沉默,并不答话,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她浅浅地嘘口气,并不追问。
其实,她已经不期待他会回答,他究竟想要带她到哪里去,因为她隐约地感觉到,其实他可能也不知道。只是,若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不知道何年何月,她才能返回皇宫,回到父皇的身边。
她抿了抿嘴唇,决定还是要追问一下。
“即使告诉我,你有个完整的计划,也好啊。这样走下去,有一天会走到大陆的尽头,到了那时,你又打算往哪里去呢?难道……到海上去不成?你……”
“安静。”
慕容嫣的话还没说话,男子突然没头没脑地,突然说道。
她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心立时紧了三分,闭上嘴巴,竖起耳朵听起来。
此时,他已然欺身过来,一把抓紧了她的手臂,随即吹熄了灯火。
慕容嫣终于听见了——轻微而密集的脚步声,顺着外面的瓦片由远而近地来到窗前,并不犹豫,直接一声巨响,破窗而入。
“呀!”
此时,手上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力量,她被男子直接用暴力的方式,拖下了床,还塞到了床底下。
“躲到角落里!”
他在她的耳旁低声一说,人已经离开,马上,敞开的窗户那头,借着月光,便是一阵乱斗。
慕容嫣哪里还管的上去看那窗前的打斗,她马上转身,躲到床的最里面,捂住耳朵,不让自己去听那一场可怕杀戮中传来的各种声音……
月色清正,天上浮着几缕轻盈的云纱,颇有点清高飘渺之意。
玲珑坐在冷香阁二楼的露台上,面前放了一壶用火炉暖着的清酒。她手上拿着酒杯,里面的酒早已凉了,她还没有喝。
面前的这一座府邸,从此不叫楚王府,而称为东宫了。宫内的各色楼名已经根据身份的要求重新换过,匾额也都在一日之内全部更新了。所幸冷香阁还是叫做冷香阁,她不必费心去记个新名字。
今日,皇宫内举办了超大型宴会,大家直喝到三更过了才散。本来,一日的事,人已经很疲劳了,但是不知为何,回到这一座宫殿内,看到换过的名字等等,所有的睡意,突然都完全消散了。
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本的楚王府,就是多年前永泰帝住过的东宫,现在只是重新将名字换回来了而已。看来,这一座府邸赐给楚王的时候,如今的局势就已经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