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耶的一头银发,在乌孙恐怕也是稀罕物——司徒槿初时以为那是白发,然而他的头发带着些许银灰,阳光下光泽斐然,她终于确认是传说中的银发。听说这样的发色在西域不算罕见,但乌孙地界毕竟还是黑与棕黄的发色居多,沙耶便显得相当特别。
他狭长的眸子扫过坐在一旁,啃着羊骨头的司徒槿,突然停了停,上下打量她身上中原的服饰,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起伏。
司徒槿对他已不算陌生,此时见他不知善意还是恶意地又开始打量自己,便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回视他那双睿智的眼睛,揣测他的心思。这个心如深潭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在她看来,是个值得在意的人物。
此时,毫无预警地,星夜靡静静地出现在沙耶不远处的身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眼睛从沙耶的面上,顺着他的视线一直望向司徒槿,俊朗的眉便轻微地蹙了起来。
见到司徒槿面上的变化,沙耶的眼中闪了闪,视线便就此从司徒槿的身上移开,人也继续地往门前走去。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对星夜靡行礼之类,只当作没有发现身后有这个人。
司徒槿却忍不住一直目送他走出去几步,仍在思量这个人刚才那一瞬在思考着什么,眼前却蓝衣一闪,人已经被簌然伸过来的一双健壮手臂凌空抱起。
她吓得惊叫一声,手里还拿着一根带肉的骨头,也不顾得这许多,就这么伸手随便去抓个可以稳住心神的东西。手指攀上滚热又壮实的肌肤,羊腿子的油渗入了蓝色的薄衫,她手中抓稳当了,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在星夜靡的怀中,那双湛蓝的锐利眸子,正冷然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司徒槿的心立时跳如小鹿乱撞,面上飘起一片绯红的色彩,静静地垂下了眼。
比起沙耶,她更无法猜透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不知他如今这样揣测的目光,是为了猜出她这么快换上中原服装的用意,还是因为刚才她追着沙耶的身影多看了两眼?
不管是哪个……她轻微地缩了缩,站满了油水的那只手轻轻地离了他的衣衫,露出底下的一片油渍——她觉得似乎她应该先为弄脏了他的衣衫而致歉。
可是,他需要她的道歉吗?
司徒槿这样的踌躇之间,星夜靡已经开了口,声音低沉如天边传来的雷声。
“后天开始,我要离开水殿一段时间。”
“咦?”她讶异地抬起了眼睛,“去哪儿?”
“为了落实各个部落入冬的准备,要到西南的辖地去逐一访查,摸约十五天到二十天就回来。”星夜靡抱着司徒槿,就这么在白玉石阶上坐了下来,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
她窘窘地将那根羊骨头扔回旁边的餐盘里,拿起旁边放好的擦手布来擦手,却不敢将那块湿湿的布往星夜靡的身上去抹。她仍记得以前在浴池那里被他拧手的情形,才不要轻易又给自己惹祸。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他等她擦完手,才单指挑起了她纤细的下颌,贴近了她的脸说话。
他的蓝色眼眸,在火红的夕阳余光之下,宛若奇异的稀罕宝石,浮着一种独特的光彩,眉眼间细碎的发丝,落下深浅不定的阴影,又镀上了金红的颜色,满眼是华贵之感,看得人心悸不已。
她忙轻轻地避开了眼,胸口变得起伏不定:“……我不想骑马。”
两天前几乎在马上丢了性命,她现在看到马儿靠近自己就会发抖。连那天从秋猎的会场回来,也是她坚持了要步行,不肯骑马,结果跟艾果两个人,带了些护卫,慢慢走回来的。
他的手拂过她长长的麻花辫子,寻找了头绳的地方,就轻巧地顺着绳头一拉,那根红色的丝线立时松了。
黑绸一般的发缓缓散开,如流动的泉,在他的手指拨弄下,变作跳跃的黑色的水波,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发间一股清香飘散,这是司徒槿自己夏天时摘了院里的花,熏做香囊泡在洗澡水里的奇妙效果。
乌孙地界的女子们,多没有这种养尊处优之人惯有的习惯,司徒槿却是在皇宫里无聊之时,跟知了研究过各种花卉结合而来的香味,这方面研究很深。她这么做本是因为她自己讨厌吃过羊肉之后身上的骚味,结果效果出奇地好,竟令星夜靡也更愿意靠近了她,嗅她身上与众不同,干净、淡雅的香味,也不责怪她实际上擅自将他花园里的奇花异草,摘得七零八落。
长发的束缚褪去,司徒槿整个人立时变了一种感觉,低垂的眼眉配上瀑布一般的黑发,不再稚嫩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童,而是含上了某种诱惑的味道,似纯真无暇,又满带着挑逗,如一朵盛开的静默玉莲,清香雅丽,又妖艳撩人。
他的手指一圈圈地绕着她的发玩着,语调轻柔:“跟我一起骑阿斯兰,你不会掉下去。”
她犹豫了半晌,终是说了话,声音轻得他几乎听不见——
“我……我的伤还没好……”
她的身子僵硬起来,面上浮起羞赧的绯红,轻轻地弓起身子,头埋入发间。
他一怔,但马上明白了她所说的“伤”是什么,挽了她的肩,柔声问:“还疼吗?”
司徒槿的脸已经红熟得象个落地的苹果,轻轻地点了点头,往下埋得更深了。顺着他的臂膀揽入他的怀抱。事实上,她虽然乖巧得像个小羊羔,心里其实已经打起了别样的算盘,所以才会这样忐忑不安。
虽然跟他去西南部落探查的确是件令人心动的新奇事情,然而司徒槿知道,星夜靡心细如尘,如果呆在他的身边,定然轻易不会有逃跑的机会。而且往西南方向一去,就距离祈胤更远了——那里不如赤谷城这样临近了丝绸之道,她即使逃脱,想要走上正道也更难。
今早见过祈胤的商旅,令她更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而且也因此知道,赤谷城的集市上,原来也混杂着祈胤来的人,那么……她只消到那便寻了个好心的商人之类,肯带她回祈胤的,便会万事大吉。
这样一算,就感觉星夜靡离开水殿十五天,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毕竟他会带走了大多数的随身亲信,留下的人,一定没有如今防备得严格。若能放她独自留下,那她……就有充分的时间寻找破绽,计划出逃。
于是她温顺地倚上星夜靡的胸膛,静默地不发一言——要求她已经提了,接下来就看他是不是点这个头。
毕竟他是去办正事的,今天出入水殿大厅的人还算少数,若各个部落的头领,居然见了他这样随身带着个暖床女奴过来慰问,少不了会有些想法,星夜靡虽然这样说了他的打算,心里其实肯定还是在斟酌着。
他真带上她的话,对他的威信,该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才对……如果她是为了他好,一定这样劝他,可是她才不要表现得太关心他,免得被他看出来她真正的意图。司徒槿默默地吸着他身上的体香,心想这个人今天一天没有出水殿的门,没有了平日的汗水泥巴的味道,倒是很好闻。
“星夜靡大人。”旁边闪身来了一名侍卫,跪在地上行礼,“已经照您的吩咐做了。”
星夜靡拥着司徒槿的身体立时没有那么温软了……她吃了一惊,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他却没有在看她,转了眼问那个侍卫:“怎样?”
“如您所料,星夜靡大人。”
司徒槿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有种心慌的感觉,不由得攥紧了星夜靡的衣襟,却再次低了头,不敢去看他。
星夜靡的手指缓缓地顺着她的下颌一直滑至她的肩胛骨,突然地将她捧起放到旁边的地上,自己站起了身。
“星夜……?”司徒槿少不得轻轻呻吟一声,抬起错愕的眸子。
星夜靡早踩上了那两级台阶,伸手挽斜了身上的披肩,盖住之前被她弄脏的一片衣衫,垂眼道:“你吃你的饭。”
说完,他就唤了那名侍卫,往水殿的中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