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昱建德二年秋,西突厥于阗及突骑施部族反叛,联合吐蕃大军欲寇安西。
安西四镇,卫子君初初来大昱时始置,为西突厥的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个重镇,由卫子君统领的安西都护府兼统,故称为安西四镇。
安西四镇为丝路必经之地,乃中原与西域商贸与交通的要道,世界的黄金走廊,并且是西突厥的南门,失之,西突厥处境堪忧。
早早便得知了消息的卫子君,马上纠集了大批军队增援安西四镇的兵力,将现任昆陵都护的阿史那弥射,以及被李天祁封为濛池都护的阿史那步真的各部兵力调往四镇,并将四镇与外界的沟通拦下,借此控制四镇中有联合外敌的现象发生。
同时,卫子君派人暗中探访,故意露出破绽让四镇将文书送出,然后中途拦截,得知真正情况并非表面现象,实际是弓月部族联合疏勒,与吐蕃一起里外夹击于阗,然后将吐蕃大军引入再取龟兹,夺下龟兹,王庭便****裸地暴露在外敌面前。
如此,卫子君便明白,于阗被冤枉了。否则,于阗那里驻了两位吐屯,怎会不知于阗反叛的消息,看来伏阇信父子两个经历上次的教训后,还是安分守己的。
于是,卫子君修改战略,让阿史那弥射驻军于阗,让阿史那步真驻扎疏勒,名目张胆地控制保护了于阗,控制了疏勒。这样的明目张胆,只是想拖住外敌的进攻步伐,告诉他们计划的败露。
如果卫子君在西突厥,她一定会将计就计,一举拿下叛贼及吐蕃大军。而今远在万里,她不能及时的发布战略,便只有先拖住吐蕃与叛军的脚步,再做谋划。
剩下的,便是制约弓月。弓月,可能制约,也可能制约不到而进行讨伐,这个度很难掌握,在卫子君因为不知让谁带兵前往弓月而发愁时,贺鲁却主动请命要去西突厥讨伐弓月。
卫子君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跨上特飒露,奔去了贺鲁府上。
自从剑南道一役之后,李天祁便赐了将军府给贺鲁,一为贺鲁居功,二为私心,他是不能忍受他与子君住在一起,于是便把离卫子君最远的一处府邸给了贺鲁,这样,卫子君见贺鲁的次数的确少了。
每次来贺鲁府上,卫子君都是不用通报的,家奴们都认得她。
直接进得院内,卫子君便见贺鲁一袭白袍的立于一丛帝皇菊面前发呆,浑然不觉有人来到。
卫子君唇角轻抿,拾起一粒小石头掷了过去,刚好砸到他的额角。贺鲁吃惊转头,待见到那个一脸灿然的人时,眼中倏地一亮。
“贺鲁,要请命去西突厥吗?”卫子君走至他的身旁。
“嗯。我不能让他们毁了西突厥。”他折下了一只帝皇菊,放在手中摆弄。
“可是,你去那里,我会担心你,还是不要去了,我会筹划好一切,不让那里出任何问题。”卫子君看着他摆弄着手中的帝皇菊,突然感觉,他很寂寞,他一个人在这样的府邸,一定很寂寞。
“我想去。”贺鲁垂低眼帘,“去那里,再走一遍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卫子君闻言一震,抬眸望向他。
贺鲁突然抬起头,“风——你喜欢过我吗?”
卫子君一愣,“喜欢,一直都喜欢。”
“那你喜欢张石吗?”
卫子君沉默了,她想起了那个清雅如风的男子,那个清雅的男子,会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柔情,就好似可以信靠,让人觉得很温暖,淡淡的,好似草坡上的一缕清风,一种无法言传的微妙感觉。她一直都很喜欢他,在西突厥时候就很喜欢了。
“喜欢。”她回道。
贺鲁的脸上泛起一丝痛,“那你喜欢他吗?”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李天祁。
“贺鲁,别问这些,你不懂我的感觉。我喜欢你们每一个,包括我的师傅,迭云,还有刘云德,还有很多人,这些都是我的亲人,我爱他们,我想照顾他们,想为他们承担,会不惜一切的守护他们,所以,不是你想象的。”
“可是,我只喜欢你一个。而且与你的喜欢是不同的,是更深的,想要与你一辈子,想每日搂着你睡觉,一个人睡,真的很孤单。”
卫子君闻言有些震惊,她静静地望着他,这是他的表白吗?
而后,她无力的一叹,“贺鲁,我心疼你,想起来,就心疼。想呵护你,不想让你受伤,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是却找不到可以为你做的事。”卫子君垂低了眼睫,眸中弥漫了水气,“贺鲁,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我,想念,西突厥的日子。”贺鲁眸中有了丝飘渺,“那时候,我可以做你的艳宠,虽然知道是你戏弄我,可是我很开心,我想回西突厥,那里有我们共同的足迹,在那里你亲过我,我所有的第一次都在那里给了你,我第一次的亲吻,第一次的思念,第一次的心慌,第一次的妒忌,第一次的爱恋,第一次想用一辈子去守候的心情,第一次被人看光了身体,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了你。”
他轻轻抬起她的脸,“我想回去,走你走过的路,踩着你踩过脚印,走在你我共同守卫过流过血的土地,在那里,我才会感觉到你能守在我的身边,永远的,便是我守着一个梦也好,我也会守着这个梦一直过到老。”他梦呓一般的述说,绝美的面颊透着光泽,美丽的眸中流转着华彩,像是述说一个美丽的梦。
“贺鲁——”卫子君深吸了口气,眸中的泪无声的滚落唇边,“你这样,我很疼,心里很疼。”
“别疼,你疼,我会更疼,我没关系的,我只要你幸福,我会守着你,永远。”贺鲁轻轻为她拭去唇边的水珠,然后拇指滑上了她的唇。
“贺鲁,我心疼贺鲁,想你幸福,想你快乐,不想你受伤害,不想你为我付出太多,不想。想呵护你,如果抱着你,就想拍你的背来安慰你。可是我不敢去接受,因为接受了,就是一辈子。我不是朝三暮四的人,所以,认定了,会是一辈子。你懂吗?我只怕伤到你。”卫子君抬起眸,里面是一片清澈绚烂,“贺鲁,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做我的亲人,让我可以每日看到你。做亲人,我就不会伤害你。”
“别哭,只要你愿意,我不逼你,只要我能守着你,守着你就好。”贺鲁轻轻为她拭去泪痕,温柔地揽住了她,口中喃喃着,“守着你一辈子,每日都可以看到你,感受到你……”
两个人拥在一起,沉默不语。良久,卫子君平缓了一下呼吸,突然拉住贺鲁的手,绽开了一抹笑靥,“贺鲁,我带你去逛西市。”她眸中的泪花尚在晶莹闪烁。
柳叶渐黄,秋风轻荡,一对璧人携手走在繁华的西市,他们挨个摊位看着,手拉着手。走在前面的少年,墨发玉冠,一袭白衫,修长纤细的身躯,散发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清冷如月的面颊,泛着温柔的笑,纯净的眸光好似秋日高广的碧空,清澈,绚烂,里面一丝柔柔的风飘过,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身后的那位男子,也是一袭白袍,身材颀长,姿容绝美,洁净得好似一朵空谷幽兰,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寒玉般的面颊溢着清浅的笑,他轻轻地抿嘴,在享受着这清浅的幸福。
卫子君走到一处摊位,停下了。她抬头示意店主,却发现,这个摊位就是上次李天祁给她买簪子的摊位。她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她看中了一支雪白通透的白玉簪,质料似乎与她的上次在这里买的那支是一样的,只是这个花头不是梅花,而是细小的兰花,她觉得这簪子与他洁净剔透的气质很配,于是她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便买了下来。
她转身,看向他,揽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低,然后抽出他头上的簪子,将那只白玉簪插入他的发丝。
贺鲁抬起头来,她赞了一句,“很美。”
贺鲁看着她,先是浅笑,好似个羞涩的男孩,幸福的浅笑,然后他的眼中溢出了泪光,他将她,紧紧抱在怀内,紧紧的,生拍这一松开,她便会这样的离去了。
卫子君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斜阳的光辉将两人的白衣映上一层绯色,氤氲着,婉转流荡。
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肩膀……
三日后,贺鲁带着大军出发了,走的那一日,卫子君没敢去送,只怕当着百官的面泪洒当场,即便她知道大军此时正在皇宫的校场接受天子的训话,即便知道他们相隔那么近。
他走的时候,她在崇德殿批折子,当那声出发的号角响起,她突然觉得心里空了。她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她曾经怎样的调戏他,他曾怎样的救过她,他们曾经怎样的斗气,他又怎样义无反顾地跟来了大昱。
想起他,泛起的都是心疼,除了心疼还是心疼。疼得她的手一抖,一团墨渍滴到了折子上,将那些刚刚批好的字迹,淹没了。
大军走后,李天祁急匆匆地回到崇德殿,当他望见那个月华般清透的身影,心头溢出一股甜蜜。如果总是能够这样的望着他,身边总是有他走来走去,多好。
卫子君见他进来,轻轻搁下手中的笔,“这几日批完奏折,我想去西突厥。”
李天祁身体一僵,“是因为他吗?”
“贺鲁虽然年轻,但他带兵打仗还是有考量的,弓月交给他,我很放心。他的鲁莽,只是偶尔的。”她没说的是,贺鲁一直是冷峻沉静的,有着与他的年纪不该有的沉冷。只是在她的面前他敞开了心扉,才会说出孩子气的话,才会因为紧张她而做出一些鲁莽的事。
“那是为何?”李天祁紧张地追问。
“我担心西突厥,担心阿史那步真,他是不该被派遣回西突厥的,因为他一直有野心。可是此次不得不用他的兵力,他的驻地不但离疏勒近,而且人数比阿史那弭射多了近一倍。”卫子君蹙了蹙长眉,“如果让他守于阗我更不放心,于阗一破,吐蕃必长驱直入。”
“反正西突厥是你的了,你想怎样安排他都行。”李天祁一顿,“但是,你不准去,我派郑焯堂去,他打起仗来,也是少有对手的。”
卫子君看了看手中的笔,没有出声。
李天祁上前拉起卫子君的手,“子君,我看你去个地方。”
他拉着她穿过了月华门,穿过了两仪殿,穿过了甘露门,卫子君便见到了越来越多穿梭的宫女,她明白,这里是后宫。
“二哥,为何带我来后宫?”她疑惑地问道。
“来看个人。”李天祁淡淡回道。
才过了彩丝院,前方涌来一群女子,居然各个都是身着男子的长袍,梳着男子的发髻,一路娇笑着走来,待看到走来的二人,呆愣了片刻,然后齐齐跪下见礼。
“都起来吧。”李天祁皱眉,瞥向她们那身男装。
众女子起身,都望向了李天祁,那目中明显的带着迷恋。也是的,这样的皇帝是个女子都会喜爱吧,不但儒雅俊逸、高贵不凡,而且日理万机,勤政爱民,最主要,他是皇帝,大昱最有钱的主子,哪个见了不想攀附一番。
众女子看完李天祁,顺便瞥了眼卫子君。那一刻,心中顿时开明。想必,这个便是那风王了。
而这些女子中的其中一个,更是惊诧,想不到这风王竟与自己有些相向,只是,好似与那个清透的人一比,怎么感觉自己好似一团泥巴。
卫子君也注意到了这个女子,虽然有些讶异,不过依旧面色如水,没有一丝表情,见她直直盯着自己,便向她露出一丝浅笑。
李天祁拉起卫子君越过那些女子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侧头道:“风王的风采,你们又怎学得来万一,从今以后,宫内不得再着男装,违令者斩。”走了几步又道:“冯昭仪,如果有心仪的人,朕给你做主,你们也是,如果愿意在这里终老,朕也会养你们到老。”然后,再也没有停步。
那一刻,卫子君突然觉得那些女子很可怜,从来听说宫中争宠不断,各个手段高超,而今她发现,李天祁的后宫都是可怜的女子,她叹了一声,“二哥,那些女子很可怜。”
“知道,很可怜,但是,我要了她们,她们会更可怜,会变成恶魔,会互相残杀。”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是冷酷的。
卫子君沉默,他说的,是对的。
又穿过了凝阴阁,延嘉殿,便到了承香殿。
李天祁推开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好似岁月的响声,便是这样吱吱呀呀的将时光流走。卫子君感觉会看到满室蛛网的破败景象,可是出乎意外,里面很洁净,看来是经常有人打扫。
“今日,是我母妃的忌日,每年此日,我便来她这里,为她抚琴,她生前最爱抚琴。”李天祁走至琴案坐下,揭开了覆在上面的黑布。指尖清扫,优美的旋律倾泻而出。
想不到,他的琴抚得如此之好,这是她不知道的。
一曲已毕,李天祁沉默不语,良久方道,“她是被人害死的。”
卫子君闻言,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他的肩。李天祁捉住她的指尖,侧头,“子君,为二哥抚一曲吧。”
“二哥想听什么曲子呢?”卫子君轻声问道。
“还是那日在余杭谈的广陵散吧。”
卫子君坐下,轻轻撩开宽大的袍袖,覆上了琴弦,指尖轻轻拨动,清越的琴声在她手下流淌而出。
李天祁立在卫子君身旁,叹了口气,“子君。博古通今,知情识趣,儒雅风流,倜傥卓异,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卫子君闻言一愣,“二哥过誉了,子君没有那么完美。”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能比得过你了。”
卫子君微微侧头,“二哥,比子君好的大有人在。你是怎么了,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没有了!冠绝古今,只有你,只有你啊……想那日大运河上,二哥题给你的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虽为玩笑戏弄,但今日看来,那甄妃虽貌美,又怎及得上你半分风采。似你这般风采,恐怕便是个丑八怪,也会夺人心智,摄人魂魄的吧?”
“二哥取笑子君了,子君若是面貌丑陋,二哥早吓跑了。”她轻笑。
“不会,子君生成什么样子,都是子君。”李天祁叹了一声,“荣曜秋菊,该是你,华茂春松,还是你,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子君,你叫我,情,何以堪。”
卫子君闻言,手一抖,一个破音弹出。
她没有停下,调整呼吸,继续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