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瑟,将曹丘将军一身的戎装吹拂得更加凛然,看到王爷放任自然的神态,曹丘将军于是不再在寒雪面前拘泥于什么军情机密,他把嗓门一压,肃声道——
“禀报王爷,自从我们将敌人的第十二个头颅挂到城门外的高墙上后,雪国端木将军麾下的士兵就群起愤愤,每天都来我们的城门外叫嚣,恣意挑衅,颇有不打一仗誓不罢休的决心,还口出狂言辱骂王爷,还说要攻城拿下王爷的人头祭祀惨死的同伴。”
曹丘将军说完,憋了一肚子气地硬蹦蹦着脸,须眉横竖,脸皮涨红,他想起那些怒骂王爷的话跟雪国士兵的狂言就一窝火,简直太放肆了,居然敢这么骂他们最尊敬的王爷!
楚亦潇闻言,并不为所动,深眸底回转着的漩涡越发高深莫测,他定神了少顷,圈在寒雪腰间的指腹来回摩挲,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之举,一道轻哼随之而出:“哦?是吗?”
寒雪听到曹丘将军的话,然后观察了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可想而知雪国士兵的士气多么高涨,她担心地转眸望向王爷,他在想什么?要是雪国士兵真的强行攻城,他准备怎么应对?
楚亦潇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忧心,他偏头向她,锁住她溢满忧虑的眸子,那一池柔水荡漾的清泉,装着他的脸庞,清晰可见,一道暖流涓涓淌过他的心田,他掩不住语气轻扬,眉目间也显好心情,说得调情:“你在为本王担心吗?”
寒雪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为他此刻不当的语调而尴尬,她沉下了秀雅的娥眉,容颜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忧色,毫不犹豫地对上他不太认真的黑眸,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关切,斟酌着道:“听曹丘将军所言,敌军现在情绪激昂,雄心决绝,到时候战事一起,敌军士气势如破竹,对我们的军队很不利。”
“哈哈……想不到本王的女人也懂得战争之理,那好吧,为了本王发现雪妃这难能可贵的一点,本王心情大好,决定……忍气吞声,让他们骂个够,哈哈……”楚亦潇狂傲地朗笑几声,然后说出毫无逻辑关系的决策。
曹丘将军大大地愣住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王爷甚是愉悦的神情,也看得出王爷并不是在说笑,王爷说的是真的!他感觉自己的舌头都要打结了:“王爷,这这……这……属下领命。”
尽管觉得王爷的指令匪夷所思,但是他还是信服王爷,军人的首要就是决无异议地服从!
寒雪也怔忪了,她望进他认真的眼神里,少顷,镇定了下来,然后开始思考他的决定,以他这种认真的人是不可能真的会因为自己愉悦了他就让他做出一些不明智的决策的,那么……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她捕捉住他话语中的意思了,于是她的眼眸不再露疑惑,反而是赞同又崇赏地璀璨闪亮,想通了,她也就淡定地沉着了下来,不再为他的话感到心神不定。
楚亦潇一直关注着她的转变,看到她由一开始的惊疑到转眼间的安稳,他就知道她想通了,她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通,而且似乎还熟知他的秉性呢!
唇角勾起,他叫住想要转身想要离开的曹丘将军:“等一下,曹丘将军是不是质疑本王这次的决定?”
曹丘将军僵直了一下他的熊腰虎背,内心挣扎了许久,就连脸上的须眉在仿佛在抗争地轻动,最后,他决定据实以告自己的想法,言语明显有点生硬:“王爷,属下愚昧,的确猜不透王爷这次的决策,属下……不服。”
说完后,曹丘将军一副等着被王爷斥责的大义凛然的神情,站在寒风中,还颇带一点不顾一切英勇就义的硬相。
楚亦潇挑挑眉梢,心情依然悠悠,他没有为曹丘将军的“不服”感到任何的不悦,只是将视线移向寒雪一脸平静的娇容,他一只大手覆上她的纤手,紧紧握住,感受她的微凉,传递他的温暖,然后胸有成竹地下令——
“既然曹丘将军不懂本王的旨意,那就由雪妃来为曹丘将军解释一下。”
这下子曹丘将军心底开始急了,王爷该不会真的是被雪妃迷得昏头转向了吧,这种严肃的战事怎么能让一个妇道人家来置评,而且还是关乎决策的重大事件,王爷到底是否还是以前的那个英明的不败战神?
寒雪感受到他此刻的信任,她的心飞扬了些许,他怎么知道自己已经猜到他话中的含义?不过不管他是怎么猜到的,她都很乐意为他诠释他的话语,因为这样,让她有一种感觉,他们是共同体。
想罢,她淡上一抹浅笑,看着曹丘将军又是忧虑又是不赞成的神态,她选择忽略,然后娓娓道来:“曹丘将军不必怀疑,王爷的决策自有道理。不如我给曹丘将军举一个例子吧,曹丘将军觉得把奔腾的大河之水半路拦截起来,等河水涨到最高了,然后把蓄满的水突然放开,是这样有力量呢,还是每天让河水就这样哗啦啦地流下来有力?”
曹丘将军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但是一时又抓不住,他拧紧眉心,虽然不明却也恭敬地回答:“自然是把河水半路拦截再骤然放开水势更加磅礴,指不定还可以冲塌堤坝呢!”
寒雪见曹丘将军还是不太明了,她接着继续说下去:“既然是这样,那曹丘将军想想,现在我们的军营里士兵的情绪是否已经开始忍受不了敌军的挑衅,而敌军却比我军更加狂激?”
曹丘将军这下子完全懂了,他软下了一张方脸,拱手恭敬地道:“诚如雪妃所言,现在我军的确有些小骚动,而敌军确实猖狂,属下明白了,王爷的意思是让我们避其锋芒,养晦韬光,属下这就按照王爷的指令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擅自妄动!”
离开之际,曹丘将军的视线再次停留在寒雪身上,然而这次的眼神,充满了敬佩跟信服,一个女子,居然比他这个跟随了王爷多年的部下更加懂得王爷的心思,而且对军事的敏锐程度却比他还要高,才貌双全的雪妃跟有勇有谋的王爷,实在是登对!
待曹丘将军离去后,楚亦潇偏头想了些什么,然后跃跃欲试地对寒雪道:“随本王一起到城门堡垒上看看,本王倒要看看敌军是如何辱骂本王。”
寒雪还没来得及答应,他便起身,打横抱住她往外走去,俊脸一派理所当然的轻松,他第一次有想要女子陪伴上城楼观看敌情的冲动,只为她居然懂他的心思。
她望着他兴致勃勃的模样,感染了他的冲劲,不再说什么,也就柔静地任由他去了。
城门高垒,半空激流翻涌,城墙上,一个个士兵不畏严寒,持矛站岗,毫不马虎。
寒雪随着他来到高墙上,脚下踏着的,是一块块巨石砌成的阶梯,光寒料峭,坚硬无比,就如这凝寒又逼人的气流,宏伟壮丽。
狂风刮得墙沿上的旗帜“呜呜”作响,她举目眺望远方天际,冷风呼呼扑面而来,吹起她的云裳,卷起她的发丝,寒冽的气流甚至击得她的嫩肤刺刺生疼,然而这并不影响她视野开阔,心胸豪畅之感。
她望了许久,却不见城门外有任何敌营的踪迹,奇怪了,王爷不是说要去看看敌人怎么骂他吗?怎么这里一个敌人的踪影都看不到?她疑惑地看向身旁的男人,却看到他正在看着自己,她可以到他侧身之间,雪光在他身后撒下一圈光晕,透明的雪光衬着他俊美无畴的侧面轮廓,让他浑身上下发出一种介于神与魔之间的神圣又妖异的光芒。
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将她豁然开朗的娇颜尽收眼底,欣赏她自我放逐在这开阔的视野之中的娇憨豪气,比起那些英气逼人的女将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对着她疑惑的水眸,他难得露齿而笑,眸中染上淡淡的莞尔:“你以为敌军就在这城门外?本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本王似乎带你出过城门,而且……还肆无忌惮地做了很多事,如果敌军就在这里,你认为本王会那么毫无防备自己出城?”
寒雪闻言,脸红至耳根处,心跳更是躁动不已,她羞怯地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眼梢环顾了一下周围,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周围的士兵都被他遣走了,但是她即使有再多的疑惑都没有勇气再在这个时候继续追问了,他怎么能将这些事情说得像家常便饭一样毫无避讳。
他望着她脸颊上的那抹桃红一直蔓延,脸上的寒冰柔化,伸手,指间缠绕住她乱飞的一缕发丝,邪邪一笑,难得坏心却好心情地调侃她,或者可是说是解释:“你还真好骗!敌人的确会出现在城门下,只是现在时候还未到,再过一会儿那边的放哨塔上会鸣警,介时就会看到了。”
她轻轻点头,还是没有能鼓起勇气看他,心随着风扑旗帜声而“噗噗”跳动。
“你打算一直低着头吗?拿着!”楚亦潇调侃地睨着她不自在地胶着手指,然后像是变戏法般地拿出一个望远镜,放到她手中。
寒雪接住望远镜,这个东西……她见过,爷爷生前的时候就喜欢拿着这样神奇的东西来观景,她也曾经用来看过,可以看到很远的风景,而且很清晰。
她终于抬首,望了望手中的望远镜,又望了望他,迟疑了一下,最终开口问道:“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让你看看大军压境是什么阵势,顺便感受一下那种磅礴,你不想看?”楚亦潇说着作势要取回她手中的望远镜,神色不变,心底却在偷笑。
寒雪下意识地缩手,脱口而出:“不是的,我只是……只是觉得王爷给这个我,那王爷怎么观察敌人?”
老实说,由于爷爷喜欢看兵书,从小她陪爷爷读书的时候,看的兵书也不少,对兵书中说的军队真容颇感兴趣,不知道真正的军队是如何的气势磅礴?
就在楚亦潇要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的高塔处突然响起号角,那哨声,低沉而雄壮,响彻天际,几乎要冲上云霄,顺着激流疾风,在上空中回荡,忽而高忽而低,急促之中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紧张。
一位士兵身着盔甲匆匆上来,神情一片激愤,拱手响声报告:“王爷,敌军再次倾巢而来,我们是否要出城迎战,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楚亦潇跨前几步,昂然之中带着严厉,他背手威严而站定,俊脸在霎那间变得冷冽冻人,双眸迸射出无数银光,看着士兵,叱声道:“曹丘将军没有将本王的指令下达下去吗!下去沿城跑三圈再回来!”
士兵一听王爷的厉言,被王爷的严厉震了一下,什么也不敢再多说,只好耷拉着脑袋领命:“是,属下知罪。”
寒雪首次看到他如何训诫属下,硬生生被他的转变兜不过心神,前一刻还平静带点温和,眨眼间就可以变得如森罗一般慑人,她愣愣地看着他,伴随着号角越发激昂紧张的声响,他宛如狂雪中的一座尊神站在天底下,让人生畏。
“敌人来了,你还不看?”他重新转身,看到她呆愣的模样,知道自己方才的冷厉可能吓着她了,他懊恼地皱起眉心,他一点都不希望她怕他,该死的,那个士兵真是会给他带麻烦!烦躁之间,他没有发现自己从来不迁怒于属下的原则居然破功了。
寒雪也注意到了,她似乎看到远处旗帜飘扬,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正朝着城门这边移动,非常壮观,阵营之大难以抵挡,让她不自觉地感到压迫,她心跳速度加剧,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可以看到真正的军队还是因为受到了威胁,没有心思多想,她拿起望远镜对向远方。
天哪!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层层叠叠走动有序的军队,一排排,一列列,在望远镜中,仿佛齐齐逼向她,那一把把长矛利剑,在雪天下冰霜上闪烁着逼人的银光,她顿时觉得连眼睛也受到压迫。
原野上,军队移动带起霜焰滚滚,风助烟势,烟借风威,白雪花在整齐的脚底下乱窜。
看着这迫人的一幕,耳旁持续响着催人热血的号角,她感觉胸间一派翻腾,军队持续接近,她几乎收不住这压人心脏的阵势,挪开了望远镜向号角塔处,她想看看瞭望塔,也想看看那持续吹号角的士兵……
然而,高高的号角塌上,她没有看到吹号角的人,因为她的视线被那一个个高挂的头颅给镇住了,那些面目全非血迹干涸的头颅,眼睛撑大仿佛死不瞑目之状,乱发盖面,那脸上坑坑洼洼的啄痕,一定是被秃鹰给啄的,只因她看到了现在就有一只秃鹰在啄食人头。
她的脸色顿时发白,胃不住地翻滚,只觉得浑身抽凉,脑海中一片空白,除了这恐怖恶心的一幕,再也不记得了那气势恢宏的军队,也不记得其他了,但是却记得之前曹丘将军说的什么按照王爷的吩咐将头颅挂在城墙处,她当时并无在意,现在看到,这一幕好残忍,好可怕,好恶心……
楚亦潇站在一边,看见她忽然发白的脸色,连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甚至正在朝着青紫的趋势发展,浑身也在发抖,早知道她会这么害怕这些敌军,他就不带她来了他剑眉一紧,伸手出去想要握住她已经在剧烈颤动的手,同时有点担心地道——
“你怎么样?既然害怕那就不要看了。”
谁知,她却突然像是扔掉烫手山芋一般丢掉手中的望远镜,同时挥开他的手,尖声道:“不!不要碰我!”
她畏缩地后退着,眼神凌乱带着指控地望着他,然而焦点似乎又不在他的脸上,她只觉得脑中净是那些可怜又可怕的头颅,他们正在看着她,对她控诉着,他好残忍!她忍住瑟瑟发抖地抱住自己的身子,掩不住胃里一直翻滚,她好想吐……
楚亦潇看出她异常得不对劲,他走上前想要靠近她,心急如焚,她到底怎么回事?有害怕到要失神的地步吗?然而他进,她却更加急着后退,还很灵巧地躲过他的碰触,他焦急她的苍白,语气不甚担心地烦躁起来——
“你见鬼地怎么了?”
寒雪见到他还一直靠近,她歇斯底里地叱骂:“你不要过来,你这个残暴不仁的人,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将他们的头颅都割下来,还挂在那让秃鹰啄食,呕……”
终于,她忍不住阵阵干呕,差点站不住,只能扶住围墙连连后退,脑神经被刺激得刺刺发冷,眼神也越发狂乱,她颤着手指向他,嗓音巍抖却凄厉:“你不是人,你没有心,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他们也是有爹有娘甚至有自己的家世,你怎么可以让他们身首异处还要这样……这样残酷地……呕……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这个可怕的刽子手……”
楚亦潇眉目一沉,不再前进,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颤骂,眼眸开始聚起狂狼,躁风掀起他的黑发,凌乱了他冷魅的俊脸,他紧握着拳头,心底为她的指控而狂怒,也不甘,也隐隐地痛,任何人都可以说他残忍甚至残暴,就是她不可以!
他嗓音阴柔,仿佛催命鬼符,在狂风之中,在号角声里,清清楚楚直逼她的耳膜:“你说我残忍?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指控我残忍,只是十几个身首异处的头颅就受不了了吗?哼!当年你的爷爷害我楚家几百个人,几百个头颅被弃之荒野,那是什么?是不是仁慈,恩?”
几百个头颅?她喃喃着,脑子更加空白,身子抖动如风中残烛,通体透白,白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生命的气息,她失神地望着他冷肆却泛着深沉的痛楚的眼神,冷峻的脸绷得扭曲,在寒风号角之中纷飞的黑发,凌乱的黑袍,冰冷无情得让人生怕,然而天地里的黑影,孤傲漠然,刺痛她的眼。
她刚刚说了什么?他又在说什么?什么头颅?什么身首异处?什么弃尸荒野?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她捂住耳朵,激动地摇晃着头,任发丝拂乱她死白的脸,叠声失神地低声嘶喊。
楚亦潇痛恨又焦灼地看着她脆弱的身子,望着她几乎站不住地挨着硬墙,他拳头握得死紧,直至手心沁血,滴下,轻轻地一声落地,被狂风吞没,手心已经血肉模糊,然而他也豪无所觉,只觉得心空荡荡的,什么也无法思考,只想狠狠地远离她,又想紧紧地抱住她……
寒雪胡乱游移的眼神看到地面上的滴血,她的心揪了一下,视线来到他紧握的拳头,只见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流,鲜红鲜红,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腥味,阵阵刺激着她的嗅觉,她的仿佛看到白茫茫的雪地里,几百个人正被束绑着,那些刽子手正拿着一把把锋利的刀,一刀砍下,那几百个人同时身首异处,她的心剧烈地收缩,她想要呐喊,想要呼救,然而却发现嗓子干涸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好拼命地尖喊:“啊——”
最终,她受不住脑海中强烈的冲击,狂乱的眸子缓缓闭上,软软地倒下。
楚亦潇冷眼望着她躺卧在墙楼上,身躯绷得更加直,一瞬间,周围只剩下他一个站着的人,凌风倨傲。他听着那示警的号角,望着那逼近的军队,殷红的薄唇抿起,一抹嗜血的冷笑随风而起。风乱,发乱,旗帜纷纷扑扑,军队谩骂声,号角声,一切都是乱……
他直挺挺地僵立着,眼中开始空白,耳边回响着她的指控,心,装着那道昏迷的倩影,很恼,很痛,很恨,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