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与黛玉二人冰释前嫌,弘历借机与黛玉表明心意,却听黛玉说起‘天意强之,违拗不得,无立足之地’的话来,言语之间,似有何事大为感怀,便让弘历有些心跳,一时惊愣,忙问黛玉“此话何意”。
黛玉便知自己言多,惹弘历疑了,想说什么,又知不能再说,心中却又忧闷,顿了半晌,方别过头去,幽幽说道:“世人千种,‘情’字也是千种样貌,与我心中,‘情’字该是一风筝,唯有一道线,一只风筝,任凭狂风飓烈,始终紧紧相牵如一,如此终老,方是两心相属,情只一份,若不能独得,便唯有割舍,并不能分享她人,是以我从前每每生嗔生恼,皆是为此。”
弘历心下舒了一口气,笑道:“你放心,你所想亦为我所想,我就是那个风筝,你便是线,也唯有你才扯得住我,她人再好,也难以及得上你半分,我也并不会眷顾。”
黛玉痴痴看他,不由问道:“若有朝一日,你身边必须千莺围绕,你如不依,便是大罪,那时又当如何?”
弘历脸上的笑顷刻凝住,‘如不依,便是大罪’一句,使得他方刚刚褪下的惊疑瞬间又起,不由诧异地看着黛玉,悠悠问一句‘妹妹’,喉舌微动,却再没声音。
一时两下寂静,心跳都真切可闻,弘历忽想起自回来之后,黛玉种种古怪表现,莫名言辞,越想越是纳闷,便看她道:“可是我不在这些日子,府里有人和妹妹说了什么?”
黛玉摇头,小声说道:“亲王府因了你来,早将旧日丫头婆子全都换了,阿玛,额娘等人又极珍视你,岂能乱说?你也不必生疑,不过是我胡猜的罢了。”
弘历见黛玉躲躲闪闪,知其说谎,心中生思:妹妹何等样人,经了这么长时间,她定然早对我身份起疑了,但凡有半点蛛丝马迹,也不难使她知道我是谁,况若不知,焉能作此言语形容?之所以不挑明,也无非是怕害了我罢了。
想及此,越发笃定黛玉已疑他是皇子,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形容,凝目望了黛玉半晌,方说道:“若命不在,纵江山万里,金银成堆,又能如何?妹妹就是我的命,如若不能与妹妹相守,我纵得了世间一切美物,仍不过是一具空壳,——到那时,还理会得什么法制,大罪?”
黛玉怔怔看他,不由红了眼眶,淡笑摇了摇头,起身欲走。
弘历见黛玉不信,一时情急生痛,忽抓着黛玉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黄天在上,我今日于妹妹面前,在此起一毒誓,若我以后有负妹妹,娶了别的女子——”
话未说完,黛玉大惊,忙伸手盖住他口,摇头哽咽道:“不要发誓!”
便将泪珠扑簌簌落下,悄声说一句:“你的心,我已经知道了,只是这样誓言,我承受不起。”说完,转身掩面而去。
这边弘历忙叫‘妹妹’,见黛玉不回,便痴痴怔怔,也不知所想为何。
一直至于晚间,两下安静,并无甚事可记,彼时亲王急匆匆回来,以为弘历有恙,待回来时,见弘历虽少言寡语,面色倒还好,也吃茶吃饭了,方放下了心,这才想起问福晋缘由,福晋便说了,亲王叹一声,半晌,方说道:“他二人情痴至此,若是寻常百姓,倒还罢了,只是以历儿如今身份之殊,不为幸事,反为灾难,只怕将来亦少不了一番风雨了。”想到那时情景,心中也不禁生出淡淡忧惧,却也没可奈何。
话说黛玉至弘历处回来,心中一直酸痛,独自坐于桌前幽幽垂泪,煎熬至甚,所想实多,直至夜深方睡,至第二日,紫鹃悄悄拿来冷巾给她敷眼睛,黛玉才知自己双眼已经红肿,便床上躺着,只拿冷巾盖着眼睛,紫鹃不禁小声笑道:“四爷不在时,姑娘想念也哭,如今好好的回来,该笑才是——纵有了公主一事,如今都已经解开了,姑娘还只难过什么?——紫鹃越来越不解姑娘心事了。”
黛玉也不做声,许久,方说道:“我的心事,现在也难对你说,你将来自有明白日子。”
紫鹃听黛玉嗓音微微发哑,便沏了茶来,笑道:“紫鹃自知是一个丫头,也帮不了姑娘,我能做的,也不过是生死随着姑娘,姑娘哪里去,我就跟了哪里去,只是心里有一言,还是不吐不快,俗语说‘事故因人而生,办法由人而想’,纵多大的坎,都有应对的法子,姑娘好歹也要想开了些,管它有什么‘事故’,好好保重自己身子才是要紧,姑娘且看满府上下,哪一个不疼姑娘?姑娘一伤心,别说四爷心中折磨,连带六贝勒,福晋,王爷等人都跟着忧心,与其如此,何不将心中事挑明了,让大家想办法,岂不更好些?”
黛玉心中便道:傻丫头,我这心事,如何对大家挑明?
虽如此想,到底还是因紫鹃一席话得了些许力气,更觉不该因一己忧郁,让大家也跟着挂牵,‘若执意自己生愁,惹得阿玛,额娘跟着忧心,倒是不孝了’便拿下冷巾,坐起身来,问道:“阿玛可回来了?额娘怎样了?”
紫鹃忙搀扶着,笑回‘回来了,见四爷和姑娘和好了,都很喜欢’,黛玉脸色一红,因垂头默默弄茶,半晌,问道:“可叫小丫头去看他了?吃饭了罢?”
紫鹃抿嘴一笑,道:“福晋一大早给送了汤来,我见姑娘喝不了,就留下一小碗,剩下的都叫小丫头给四爷送去了,就说是姑娘送的,听丫头回来说‘四爷一听是姑娘送的,当下就喝了,喝得猛了,又是打饱嗝,又是咳嗽的呢’。”
黛玉脸色更烧,嗔道:“谁叫你给他的?也真真多此一举,有给我的,自然也有给他的,难道额娘还厚此薄彼不成?”
紫鹃忙笑道:“我还纳闷呢,原是此理!姑娘给他的,他心中喜欢,自然不能不喝,可是之前定是已经喝了一碗了,两大碗汤下去,哪能不打饱嗝的?”
一语说完,饶是黛玉方才忧闷,这会儿也撑不住笑了,便听窗外一人笑道:“什么事,把你主子丫头乐成这样?”
却是福晋的声音,黛玉忙起身相迎,待其进来,一面让座,一面忙叫紫鹃去沏好茶来,亲自敬上,笑道:“额娘今日有空,往常玉儿求额娘来,额娘还不来呢。”
福晋笑道:“你这里到处是书,我打怵来,连你阿玛的书房我都不常去呢,就怕头晕打瞌睡。”
黛玉不禁莞尔,紫鹃知福晋今天忽巴巴来了,多半是有事要和黛玉说,上了几盘茶点,便掩门下去了,这头福晋便拉着黛玉身边坐下,以手摩挲其手,笑着看她,说道:“我那日去贾府,真真是因了历儿请求磨缠,我自己并不愿去的,后来每每想起,只觉此行很值,若那时不去,打哪认这么个好女儿来?若没认来,岂不是憾事一件?”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垂头笑道:“我有什么好处,额娘笑话我呢。”
福晋柔柔笑道:“笑话什么,我每常想,历儿一个,你一个,都是老天赐给我的福气,是我前生积下了德,方有今番善报,我这人有一古怪处,不是我家人,凭他怎样,我都没甚感觉,也不知可怜心疼,但凡入了这门,成了我家人,便如在我心中植下苗儿了一样,一旦有何风吹草动,我就跟着牵念担忧,我虽不是你亲娘,如今也和你亲娘一样了,你若伤心,我也难免不跟着伤心,若你过得不好,额娘每日也吃咽不下呢。”
黛玉不觉红了眼圈,低下头去,说道:“玉儿知道额娘疼我,这几日不懂事,让额娘操心了。”
福晋摩挲着她,笑道:“傻孩子,额娘此来,难道是怪你的?我说那些,也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打从认你那一刻起,你就是我亲王府的格格,和湘儿是一样的,你的身份,连许多高官家的小姐都还比不得呢!今后额娘不许你再妄自菲薄,自生感怀,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你只记住,亲王府永远是你的家,你也永远是亲王府的格格,阿玛,额娘永远站在你这边,关心你,做你后盾,你只放心罢了。”
此番言语一出,便如一股温泉一般,直流进黛玉五脏六腑中去,黛玉方才勉励咽下泪去,这会儿再忍不住,颤颤叫一声‘额娘’,顿时泪下,福晋见黛玉哭了,忙将其拥至怀中,又为其拭泪,说道:“好孩子,别哭,额娘见你近日茶饭懒怠,常失落伤神,是以心中难过,怕你有什么事想不开,才对你说这些,你就是心事太重了,但凡宽慰些,也不至这般憔悴,你只记住,天塌下来,还有阿玛,额娘呢,你只管开开心心的,有什么委屈,就和额娘来说,可记住了?”
黛玉忙噙泪点点头,福晋一番细语,令其心里大是感动,方才想到今后之路,尚且满脑满心皆是阴霾,这会儿如凭空多了许多勇气一般,也不似先时惶恐无助了,一时二人又细语一回,福晋方说道:“如今历儿也回来了,我听他说,过几日你们还是要回贾府住的罢?”
黛玉点头,福晋笑道:“那贾府现今已经是你和历儿二人的,额娘倒也不再担忧会有人欺负你了,只是这心里有些舍不得。”
黛玉便抬头说道:“额娘跟了玉儿回去住罢?咱二人住潇湘馆里。”
福晋便笑了,说道:“傻话,这王府上上下下还许多事呢,额娘哪能跟你去?好在如今你自由随心,想额娘和阿玛时,就可立刻回来小住,湘儿也可以过去陪你。”言毕,又玩笑道:“除自家王府外,还额外有府邸的格格,玉儿可是头一个呢。”
黛玉笑道:“额娘笑我呢,我倒愿意不住那里,永远只守着额娘,又是额娘腻烦我,将我向外推。”
福晋呵呵笑着,掐了一下黛玉脸面,笑道:“你这张嘴,如今连额娘也调侃起来了,我倒不腻烦你,只怕女大心大,到时候自己要往别人家走,我就拦不得了。”
黛玉脸色顿时通红,起身跺足道:“额娘说什么,看我和阿玛告状去!”
福晋忙扯住她,不觉又笑,很是开心,娘两个又说了一番体己话,有丫头来找,福晋才去了。
自福晋来这一回,黛玉心中似乎再没了压着的石头,一下轻巧许多,脸上复又渐渐红润,也爱说笑了,因这几日要回贾府,一时又忙乱起收拾东西,弘历那边自也是如此。
亲王皇宫行了一回,对弘历说起圣上意思,因圣上‘不愿烦心贾府小事,三年期满,内里一应人员处置,全凭弘历裁夺’,言外之意,现今也不过借着贾府这样一个地方,借着贾府一些人罢了,待时候到了,贾府闲杂人等便可发落放逐,弘历知身为帝王,必定不为这些小人物多虑,只是弘历却不能对黛玉说起,毕竟圣上已发话‘全凭弘历裁夺’,到时他视情况为之,也就罢了。
亲王又勉力相劝:贾府三年,不比待在皇宫,能亲听圣上教诲,学帝王之道,唯有勤学用功,博览有用之书,方可略作弥补,否则难及他人,弘历自是连忙答应,以此为训,谨记在心。
话说黛玉在王府待了这几月,亲王府上下已对其极熟,如今住得好好的,突然要回贾府去了,不免令人意外,湘儿只知福晋要她保密弘历身份,其余细节倒也不甚了了,此时见黛玉要走,自然是不愿意的,便每日只在黛玉面前腻缠,又说‘老太太也不在了,贾府有什么亲人?回去做什么?’黛玉也不好多说,只笑罢了。
遂都收拾打点妥当,定了十八日启程,这日福晋特地吩咐做了许多珍馐美味,亲王也在家,连并弘历,弘昑,黛玉,湘儿等人同桌共食,席上言笑晏晏,好不欢欣愉悦,连黛玉都喝了一些酒,脸上红红的,一时间说说笑笑,直至夜深才罢,弘昑,湘儿先散了,这边福晋和黛玉说体己话,无非是命其好生照顾自己,遇事和她说,多回来之类,那边亲王也和弘历循循嘱托,声音低沉,不得而知。
一时福晋这边说完,黛玉见亲王还和弘历悄悄说话,不知何时能完,便不扰他们,自己先告辞去了,方一出门,迎面一股细风,如软绵轻纱,直吹得每个毛孔都舒服,黛玉喝了热酒,这会儿香汗微微,得风一吹,甚是受用,便扶着朱栏站了一会儿,且不先急着回屋,只沿着抄手游廊,信步前行。
不一时绕过正房,穿过小花丛,至后院而去,忽闻悠悠清风中一股淡淡花湖之气,值此夜阑人静,格外沁人心脾,黛玉便循香而去,摇摇无声,不觉来至后院荷花池边,彼时月映中天,皎洁通透,映得万物生辉,荷花池粼粼亮亮,如泻珠玉,池中一截小平桥,桥上一小凉亭,此刻正有一人独坐凉亭地上,鞋袜一边放着,双手撑着两边,两脚伸进池水中,悠然搅动,垂头凝思,遥遥有人,并不得而知。
黛玉见是弘昑,微微一笑,便也过来了,及至近前,笑道:“你倒也会找,竟知道这里躲清闲来。”
弘昑突闻身边有声,吓了一跳,见是黛玉,便有些不好意思,笑说了一句‘姐姐来了’,便垂头看水不言。
黛玉遂将帕子铺了地上,也在他身边坐了,笑道:“方才看你痴痴的,想什么事呢?这么出神?”
弘昑微微一笑,道:“姐姐听实话,还是听假话?”
黛玉便看他,说道:“多此一问,当然听实话。”
弘昑笑道:“姐姐还是听假话吧,没想姐姐。”
黛玉怔了怔,脸色一红,便笑道:“打哪儿学来的这些无聊招数,才还见了,又想我作什么?”
弘昑便凝眸水上,悠悠然将一截小枝子打在荷叶上,说道:“昑儿只是为姐姐高兴,可以在贾府过些舒心的日子了。”方说完,补充道:“是林府。”
黛玉抿嘴一笑,看看他形容,噗嗤一声,笑道:“瞧你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还说是为我高兴呢,连点笑意没有。”
弘昑只得微微一笑。
一时寂静,黛玉又笑说道:“日里我还和湘儿说,如今不比从前,你们随时可以去得,也免了扮丫头,小子这些麻烦。”
黛玉分明是打趣弘昑,弘昑却极认真的,便垂头摇首,淡笑说道:“我以后要用功苦读,学习本事,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散漫了——若想姐姐,我会去小木屋,那里一桌一凳,溪边树下,处处都有姐姐的影子,在林府,姐姐不是我的,我也是一虚设,没甚意趣,我再不去的。”
黛玉脸一热,看他道:“今儿是酒喝多了不成?还是看多了禅经,净说些教人听不懂的话。”
弘昑听黛玉这样说,也不答,半晌,方悠悠叹息一声,轻轻说道:“姐姐不懂,就罢了,反正我懂。”便凝望池中,片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