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弘历因黛玉吞药自尽,一时神智昏聩,意识迷乱,登时牵马骑上,疾驰而去,锦衣呼呼鼓动,双眼如燃烈火,手中紧紧握着鞭子,青筋迸出,大有人拦杀人,狗拦杀狗之势,太监,宫女,无不争相避让,门口守卫也欲拦阻,也被弘历锐不可当之势和手中凌厉的鞭子吓得难不退后,弘历一路快马加鞭,毫无‘违令私出皇宫,打伤门卫’之思,只一心速到亲王府。
此时满天浓重乌云,凝结不散,风嘶吼欲狂,将弘历薄衫后摆长长拖曳,至于到时,东方已微微泛起青白之色,积压了一夜的雨此刻终于倾盆而下,瞬间将弘历衣服弄了个尽湿,弘历也如没有知觉一般,不退不避。
彼时亲王府紧闭门户,弘历敲了半日,方见两个小子打着伞,犹犹豫豫开门出来了,见是弘历,忙赔笑问好,却不开门,弘历心中焦躁,说一句‘快让开’,便要抢进去,谁知小子却仍紧紧抵着,苦笑道:
“四阿哥回罢,咱们可不敢给四阿哥开门哪——”
此时弘历如笼中困兽,哪还理会得了那些,吼了一句‘滚开’,一脚便将门踹开,方走了几步,便见一只箭矢迎面飞来,迅疾如电,弘历心中一警,出于本能,忙向旁边一躲,彼时又一箭至,直有穿透膝盖之势,弘历少不得得向后一跃,不觉间已出了门,此时方见弘昑身着土青色雨披,从雨中走出来,手中持弓,定定站在门口,双眼深沉,如豹子一般,沉声说道:
“这里是亲王府,不是皇宫,你要撒野,可找错地方了。”
弘历忙道:“妹妹怎样!”
方问完,弘昑怒喝一声:“住口!”一时微微有些发抖,看着弘历,咬牙说道:
“你若再提姐姐,下一箭可就没这么好躲了!是你把姐姐害成这样的,如今全家都恨你,阿玛恨你,额娘恨你,我恨你,姐姐也恨你!所有人都恨你入骨,恨不能将你抽筋扒皮,处以极刑!——你赶快滚开这里,今后你几许佳眷,如何风光,都与亲王府再无干系!若还想踏进亲王府半步,先问问我的弓箭长不长眼睛!”
说完,冷冷地看着身边无数发呆的小子们,说道:
“今天开门的,三十大板记账,若还有人嫌命长,就尽管开罢!”
一边说,一边扭头大步走回,小子们两厢不敢得罪,一人忙哆哆嗦嗦给弘历递了一把伞,小声说道:“四阿哥可怜可怜咱们,就请回罢!”遂将大门关上了,砰然暗响,是落了厚闩。
弘历只痴呆呆门口站着,并不去拿伞,也不回去,连门口棕色大马都有些耐不住,踢踢踏踏自走到门檐下面去,弘历犹在雨中苦苦浇着,似失去了感觉一般,脑中反复回荡的只有弘昑方才一句‘是你把姐姐害成这样的!’,一字一字,如刀似针,直扎进他的心中去。
‘全家都恨你,阿玛恨你,额娘恨你,我恨你,姐姐也恨你!所有人都恨你入骨!’弘历微微有些踉跄,抬眼时,乌黑的大门已经紧紧关上,在倾盆大雨中,竟然有些看不真切,仿佛距他有千万里的距离。——弘历只呆呆站着,闭目垂头,动也不动。
此刻的亲王府方刚刚从惊乱中渐渐沉寂下来,福晋,湘儿等人都哭得双目通红,犹在一边抽噎不止,紫鹃昏厥了一次,此刻喝了热汤,方悠悠醒来,便坐守在黛玉床前,一动也不动,大夫尽无办法,亲王无奈,便想到将上次黛玉所赠灵药,也不知还是否管用,先喂其喝下,以观其效,一时间,全家皆惴惴不安,等待结果,亲王又特特吩咐‘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下人们自是口口相告。
黛玉本呼吸幽幽,似断似续,脉象几乎没了,桌上铺得参茸细药满满,都是福晋叫人翻箱倒柜找来的,只是皆因大夫一句‘只怕命在旦夕矣’而宣告无用,此刻亲王也是死当活医,方找出灵药喂黛玉服用,以盼能医得好她。
遍屋仍寂静无声,唯闻窗外大雨瓢泼一般,直等了近一个时辰之久,方见黛玉睫毛微微闪动,星朦朦张开一道丝线。
紫鹃一直苦守着黛玉,此刻见其睁眼,心中顿时一惊,暗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姑娘’。
福晋,湘儿,弘昑,亲王等众皆忙凑上前来,一时‘玉儿’,‘姐姐’,‘姑娘’纷纷叫个不住,黛玉只将眼睛睁开几秒,像似望向一个遥遥无极之地,又渐渐合上,仍昏迷沉睡,照旧如初。
满室方刚刚亮起一丝希望,顷刻间又是阴霾,福晋见再叫黛玉不醒,暗暗掩帕而哭,湘儿,紫鹃皆伤心不止,亲王暗叹一声,背了双手,窗边站着,念红眼圈也是红红的,此时见无人不悲,遍府黯然,不由得强挤出一个笑来,开口颤声说道:
“福晋,王爷且先别伤心,我曾听人说过,但凡有病,总有能医得的药,姑娘十余年的不足之症,已被灵药治愈了,王爷有多年旧疾,也让大夫看好了,就连六贝勒那一次眼见危机,也被姑娘一剂白蕊之药治好,虽姑娘这一次不治,到底只是昏迷不醒,尚有希望,纵灵药治不得,也总有其他药能治得的,王爷,福晋若只是耽于悲痛,自悔自怨,不但于姑娘病体无益,若带累得王爷,福晋又添了病,那事就更大了,也让格格,贝勒们心中更忧,念红一个小丫头,说话没分寸,还请王爷,福晋别怪。”
此语一出,福晋哽咽之声渐渐止住,亲王悠悠说道:“你说的很是,只是请了这许多名医,尚束手无策,这天大地大,纵还有能医得玉儿的灵药,又该哪里找去?”遂悠悠叹息一声。
念红方要说话,便见一个丫头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道:
“门上的宁儿说有事说。”
亲王正想心事,看她一眼,道:“不见外客,有事以后再说,——就说我说的。”
小丫头犹犹豫豫说道:“知道,只是宁儿让告诉王爷,四阿哥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了,他不敢独专,也不敢放人进来,所以告诉王爷,求王爷裁夺呢。”
弘昑冷冷说道:“你告诉宁儿,只管把好他的门儿,别的少管!”
小丫头垂头不敢言语,亲王一听,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弘昑,便问道:
“几时的事,怎么我不知道?”
小丫头望了望弘昑,有些瑟缩,说道:“宁儿说,四阿哥天不亮就来了,六贝勒拿箭对着,不让开门,四阿哥就在大雨里站着,也不打伞,这会儿浑身早湿透了,还站着呢——”
亲王顿时厉目对着弘昑,沉声说道:“简直胡闹!”袖子一甩,忙大步走出去,口中说道:“赶快开门!”
一时小厮们忙为其撑伞,亲王亲至门前,宁儿等人忙将门打开了,彼时外面电闪雷鸣,大雨瓢泼一般,只见弘历大门外孑然站着,低垂着头,一动不动。雨水如线,顺着他头发额角下巴流下来,弘历如旷野中孤单的一棵树,静静屹立,浑身上下早已浇透。
亲王忙持伞亲给弘历挡雨,口中轻叫一声‘历儿’。
弘历慢慢将头抬起来,目光痴然,表情无比颓废,看到亲王,嘴角微微绽出一丝笑意,哑声说道:“阿玛,我什么时候能进去。”声音幽幽如泣。
亲王心头一紧,对小子们说一句:“把四阿哥的马牵去拴好。”看了弘历一眼,轻轻说句‘进来罢’,转身自己先行,弘历便后面木然跟着,穿过无数弯弯折折,矮墙屋檐,进了黛玉所居之院,屋内并无惊天动地的悲哭之声,弘历仍觉自己脚步如灌铅一般,顿时沉重起来。
两个小丫头悄悄掀起珠帘,屋内之景瞬间近在咫尺,异常清晰,无数人围着黛玉悄然哭泣,弘历已经看不见,他只将目光死死定在淡粉色百合花被之下,黛玉面如皎月,纤手静放被上,几绺长长的秀发垂下枕边来,像是睡着了,弘历脑中痴痴的,不知所想,只脚步毫不自知向床边挪蹭。
弘昑方要站身,亲王说道:“昑儿。”便看他摇头。弘昑双目如火,瞪视弘历半日,猛然撤身,甩袖离开。
须臾,亲王,福晋等人也都悄然离去,独留他二人。
弘历悠悠坐在床边,双手握住黛玉一只手,将额头贴于其上,眼睛忽然湿润,他忽然体会得到黛玉铁意离去之时,心中的纠缠难熬。
傻瓜,你以为你退出,我就解脱了吗?
你就是我最最珍贵的东西,没有了你,万物在或不在,又算得什么?
真傻。
泪意汹涌,弘历唇边却忽然一笑。
窗外暴雨渐渐止歇,乌云渐渐转白,窗檐唯滴滴答答不断。
不知多久,弘历悄然将被子打开,将黛玉横抱而起,脚步稳稳,慢慢走出门去。
丫头都愣愣看着弘历,弘历视若不见,意态决然,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许久,看傻了的丫头才知道去亲王处汇报,说道:“四阿哥将林姑娘抱上马,往西边去了,两个小子后面跟着呢。”
亲王不禁皱眉,问道:“他要到哪儿去?”
丫头们都不得而知,只一人说起‘恍惚听他说了一句,要带林姑娘‘去她想去的地方’’。
亲王沉默许久,方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叫人去告诉,不用跟着,——也不必告诉昑儿。”丫头们答应着,目光幽幽凝结,穿透空气,不知所想为何。
话说弘历带着黛玉,择路向西,一路慢慢行进,毫不理会路途之人如何,意欲将其带至那日和珅承诺相赠的世外桃源去,至于之后如何,却也再不多想,一时信马由缰,不觉已过两个小镇。
忽见一团白影从侧面掠过,竟是雪狮挣脱了链子跑出来,拦腰截马,又转而后走,在它口中,紧紧叼着一个小小白玉瓶子,正是装着黛玉旧日药末的小瓶。
弘历此刻心中怔怔痴痴,只有黛玉一个,便是天塌下来,只怕也不会理会,策马从雪狮身边绕过,仍走自己的。
雪狮一声鼻哼,又跳至弘历马前,前爪伏地,作势欲跳,马儿惧怕,一时便不走了,雪狮见状,又向后走。
弘历悄然说了一句‘痴犬,如今妹妹所困者,已经不是旧日先天不足之症,纵有灵药,又能如何?——去找新主子罢’,举鞭轻轻落于马儿臀上,马儿便小步前跑。
雪狮一时又跟了上来,口中呜呜怪音,直跟了许久,见弘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脚步便渐渐慢下来,放下小瓶,歪头看着弘黛二人走远。
不说雪狮,且说弘历一直将黛玉带至那日小木房去,天已经暗黑,和珅自将此房赠与黛玉之日起,恐弘历兴起突至,未免院中杂草汹长,无人打理,便雇佣了一个老人近处住着,每日看门护院,是以木屋内外均和那时一样,弘历将黛玉放了小草席上,自向老人讨了些细粥,小心将黛玉躺放自己肩头,喂其吃下,口中温言说道:
“妹妹,这里的树比上次还多呢。”
“篱笆旁边的花开了,上次你还和我打赌,说它开不得两年的,你输了罢?”
黛玉不言。
屋内一时静默,弘历将黛玉悄悄放下去躺着,看其半日,伸手将她一抹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去,轻声说道:
“今后咱二人就这里住着,再也不出去了,可好?”
黛玉神智均无,唯沉沉静眠。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弘历看着黛玉精细的五官,想起往日无数嗔喜怒骂,娇柔百媚,心底忽然有些惧怕,不由有些颓靡地顺着草席滑下去,半跪在床边,只见其眼神扑朔迷离,嗓子沙哑,细弱无闻地祈求一句:
“好妹妹,别睡过去,别剩下我自己。”
窗外起了风,将木屋的门吹得吱嘎大动,恍若绝望无助的求救声,老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将屋子中心生了一堆火,临走之时,似乎看着弘历的凄苦之状有些不忍,便说道:“公子也别太伤心了,吉人天相,这姑娘许还有救的。”
弘历不答,只是唇间一抹苦笑,亲王府何等势力,黛玉尚且回缓不来,可见连名医都无能为力,他又奈之若何?
屋中复又安静,火堆哔哔剥剥,将黛玉的脸庞映上一层红晕,恍若仙女一般醉人,老奴不知何时走而又来,拿来一些干净被褥,并一件有些破旧的厚衣服,静静放下,方才暗暗叹息一声去了。
弘历将被子拾起,轻轻给黛玉盖上,藕合色碎花的小薄被,还是几人上次来时,和珅给黛玉送来的那席,可是这一次,已经不再有人和紫鹃谈论其上古怪的花样。
弘历坐在黛玉床边,头轻轻靠在被角,望着火堆出神,火中有无数黛玉的影子,哭的,笑的,软语娇然,时远时近,似水中镜里朦胧的花月。
不知多久,火中忽一声脆然的木头爆裂之声,在这个静寂的时刻,尤显得惊心动魄。
弘历突然从迷茫嘈杂的梦境中睁开眼睛,一切照旧如初,只是弘历眼前忽然多了一场旧日之景,从梦中走出来,重现在他的眼前。
就是这寂静中突然爆破的一声柴禾之响,将弘历重新带回三年前那个同样汹涌着冷风的夜晚,他想起了,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和御剑,和珅等人围着哔剥的火堆取暖,那些似有若无,本无关紧要的谈笑,不知为何,竟开始在这个时候重新翻出,越来越清晰。
“若我说,那些人参,肉桂之类,不过都是些俗物,我现知一方,共只四味药,只需得其三,便可治一切不足之症,若得其四——”
和珅摇头而笑之貌复又出现在弘历脑海中,须臾怔愣,他想起和珅接下一句,心头开始狂跳。
“若得其四,便是此人病入膏肓,只要尚有一息尚存,便救得活。”
弘历的面容仿佛入定了一般,眼神依旧痴凝一处,窗外开始依稀现出亮光,火堆的火势却并未减退许多,黛玉依旧沉睡,风依旧将树影吹得摇曳不止,只是不久,一抹如见天光的笑容却渐渐从弘历的嘴角渐渐扩散开来。
老天不负痴心人。
时空忽然交错变换,弘历眼前登时出现一个广袤而悠远的土地,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遥遥屹立在天地之间,九天寒风,皑皑白雪,那里有一朵叫做雪莲的神奇之物,可以给黛玉带来一线生机。
虽然是和珅的酒醉之言,可是弘历心中断定,他没有撒谎,那三味具有神奇功效的灵药便是证明。
西藏雪莲!
弘历腾然从地下一跃而起,扑到黛玉身边,双手颤抖地握着他的手,眼中噙泪,面上现出小孩子一般的欣喜,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有办法了!去雪山!这就去雪山!”
遂小心翼翼将黛玉抱起来,急匆匆向外走,老奴正端来热粥,看弘历将黛玉放在马上,自己也背着个小包袱一跃而上,一时有些愣愣的,弘历微微一笑,丢下一句:“借你吉言。”便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