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乃是非之地,这种时候,难叫人不多疑。
特别是对于一个之前经历了许多坎坷,尝过几番人生变数的人来说,忐忑不安也不脱情理之中。
黛玉痴然坐了片刻,到底还是悄然出了屋门。
湛蓝的夜幕上点点繁星,如无数坠落的宝石,遥遥的某处宫殿似有乐曲喧嚣之声,如今的陛下已经将大部分政务交给弘历处理,他则每晚每晚的听戏赏曲,反反复复都是那几个曲目,有人说,陛下当初就是以这些婉转的音乐为机缘,遇到了某个妃子。
‘长廊无尽,冷雕栏,几处寒星人空瘦。’
悠悠转转,诉说这曾经怎样的故事?
黛玉和紫鹃说了出去花园走走,却转道东去,沿路询问宫女弘历去了何处,正殿的歌声突然止歇,黛玉已至一条长巷之隔的矮红阁楼附近。
伺候弘历的小宫女就在外面等着,见了黛玉,忙不迭地屈膝问好,黛玉嘘了一声,温柔一笑,便自摇摇走上台阶,在门口站定。
宫中礼节繁冗,但弘历说过,他和她是至亲至近的人,那些俗世的规章法度,她是不该屑于被它们束缚的。
还没有走进屋门,就听见了周嬷嬷诚惶诚恐的声音。
“太子息怒,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老身若不教给太子知道,定然要受陛下责罚。”
弘历有些气急败坏,说道:
“你少拿老祖宗的规矩压人,这必定又是裕妃娘娘的主意,你又举出我阿玛来,我阿玛一个大丈夫,管人家,管人家夫妻那点子事做什么?”
说到最后,饶是弘历这个太子平日威风八面,这会儿也不免有些口吃,周嬷嬷忙赔笑说道:
“裕妃娘娘也有交代,陛下也不是不知道,太子还年轻,害臊,这点子事在我们大人眼里,又算得上什么了不得的?——照道理说,该用个妥当的宫女来教你,好让你知道,不过陛下不让,只让我告诉告诉你就完了,这事可大可小,太子便是害臊生气,我也少不得在这里讨嫌,不但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太子妃嘛——”
周嬷嬷虽声音不大,可是黛玉离的近,自然听得到,她初时以为又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变故,毕竟弘历的许多兄弟仍旧对他的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可以随时随地想出任何诡异的招数来,可是没有料到是这样内容,顿时全身如有火盆炙烤,热气从脚底一径至顶,双颊通红,脑中大噪,偏值此时,屋中弘历大声说道:
“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虽然年轻,未必什么事都不知道,便是不知道,本太子宁愿要自己摸索,本来是水到渠成的事,叫你们这么一闹,好事都变得庸俗了,真真无聊至极!”
黛玉一听到‘本太子要自己摸索’几字,更是意眩神迷,心念大荡,恨不能钻进地缝中去,一时间站也不是,停也不是,心跳如鼓,身上酥麻,听见屋中脚步声响,忙几步走出门去了。
彼时弘历摔门出来,看到门口黑影一闪,不觉一怔,周嬷嬷又跌跌撞撞跟出来,直跟在后面叫着‘太子’,弘历甩袖不理,便见侍奉胤愼的一个小太监来了,拦住周嬷嬷,说道:
“圣上口谕,让周嬷嬷忙自己的去,今日若有失职,圣上不怪罪。”
周嬷嬷便知何意,只得低头说是,弘历也不由得微微有些脸热,看了一眼周嬷嬷,暗哼一声,背手扭头去了。
方出了大院的门,见前面长巷子里,一个人袅袅婷婷,还没有走出多远,不是黛玉,又是哪个?忙几个快步追了上去,黛玉见他追至,忽然扭身面朝墙壁,给他后背。
弘历见其垂头握脸,已知为何,这会儿看她如此羞答答之状,他向这边,黛玉便朝那边,他转过去,她便又扭头过来,话也不说,娇羞之态,至极至尽,平生鲜少遇见,弘历顿觉大可玩味,想了想,故意笑道:
“妹妹看到我,怎么也不等等?咱二人好一起回去。”
黛玉不答,半晌,方小声说道:“你先走。”
弘历笑道:“这可奇了,怎么让我先走?”
黛玉羞臊不禁,嗔声说道:“你不走,我走就是。”
当下碎步摇摇,速速前行。
弘历心中暗笑,忙后面跟着。走出巷子,行至曲折游廊,忽然来了一拨宫女太监,弘历便紧紧牵着黛玉的手,黛玉知两人一前一后,叫人看了诧异,倒也不怎样,一时过了,便又蹭蹭地要抽手出来,弘历哪肯?只赚得结实,黛玉不禁抬头,正对上弘历笑笑的眼睛,又忙避开,弘历噗嗤一声,说道:
“妹妹故意远着我,可是刚才听到了什么罢?”
黛玉忙小声道:“胡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弘历笑道:“是吗?”
一时将黛玉挤到朱红柱子上,双臂环着,头低下来,小声说道“那我告诉你周嬷嬷跟我说了什么,你听不听。”
黛玉眼神星光般扑朔慌乱,双手抵着弘历,脸颊红透,嗔道:“四哥哥,这里……有人……放手……”
弘历小声笑道:“有人便有人,谁怕他们看了。”
正说话,果然转过来几个小太监,黛玉便去搬弘历的胳膊,谁知如铁钳一样,一时情急,只得转过身去,便听弘历沉声咳了咳,喝道:“看什么看!快走!”
太监无不恍然,脚步复又加快,一个推着一个,口中小声‘快走快走’。
弘历心念一动,忽又叫住最后一个太监,正色说道:
“给本太子吩咐下去,这个游廊,连带附近花园,小亭,琉璃桥,不许有人行走,——要走就从泻芳亭那边绕道。”
小太监犹犹豫豫地说:“齐妃娘娘,容嫔娘娘她们一会儿回寝宫,奴才们只怕——”
弘历道:“你就说太子和太子妃在这儿呢,除了我二人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她们若愿意凑热闹,你就放行。”
黛玉小声跺足道:“四哥哥,你说什么?”
小太监只得含笑说是,低头去了。
弘历一脸无辜:“我说咱二人在这儿呢,有什么不对?”
黛玉气又不是,怒又不是,想了想,说道:“我也要回寝宫去了,谁和你在这儿磨缠。”便要走。
弘历上前一步,笑道:“妹妹想回寝宫?那你不早说,那里也好,没人打扰咱们。”
黛玉听了这话,立即止步,狠狠推了一下弘历,笑道:“你快别处去罢,好讨厌。”
谁知弘历站在黛玉这边,乃是游廊边上,黛玉一推,力道虽然不大,但是弘历竟忽然没有站稳,错脚滑了下去,下面是一小片花草地,间或几块小石头,天色微暗,便听弘历哎哟一声,砰然后躺,手捂了下后脑,再无声音。
黛玉一愣,忙走下来,叫‘四哥哥’,弘历没有反应。
黛玉冷笑道:“少唬我,你不是常夸自己练过功夫的么。”
弘历半动不动。
黛玉便去推他,不推尚可,忽见弘历脑下一抹殷红,虽然天黑,还是看得分明颜色,心内顿时一震,忙双手握着弘历的脸颊,颤颤地叫他。
四五声,便见星光下弘历渐渐微笑,忽然睁开眼睛,将黛玉死死一搂,紧贴在自己胸膛,双面只一寸之遥,笑道:
“谋害太子,天理不容,今日可不饶你。”
黛玉一怔,双眼如漾了湖水一般,便颤抖着去摸他头下的红色,软软的,绸缎一样,却是一朵红花花瓣,心下顿时一声长叹,想了想,又觉可气,狠狠锤他几下,便挣扎着要起来。
弘历哪肯?手臂更加重了力道,两相争持之间,弘历只觉黛玉身子如蛇一般,激起全身一阵阵酥麻,令其身子越发燥热,一时急了,忽然一个大翻身,顿时将黛玉压在身下,双手捧着黛玉滚烫的脸颊,喘息着说道:
“让你动!让你动!你再动,我现在就——”
黛玉瞪大一对水眸,感觉弘历呼吸如火,急促而略有些艰难,两相对视,时间一时凝固,四周煞时极为安静,黛玉双手尚贴在弘历胸膛,感觉得到,里面有惊天动地的跳动。
半晌,弘历一错不错地盯着黛玉,终于开口,声音微哑,宛若梦呓一般:
“妹妹,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不知道?”
黛玉垂下眼睑。
弘历道:“看我。”
黛玉目光一点蹭上来,接触到弘历的眼神,湖水般的温柔,飞絮般的躁乱,还有几分豹子般的狂野。
黛玉心下乱跳,微微点了点头。
弘历心底呼了一口气,手指摩挲着黛玉脸侧,柔声说道:“今天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过了今日,你才真是——”
黛玉忽然伸手捂住弘历的口,月色星光之下,黛玉殷红的脸颊仿佛披上一层神秘的光晕,口舌半张,眼睛微眯,极为美妙动人,半晌,只听其极小声地说了句。
“别说了。”
遂又一笑:
“我知道。”
弘历定定地看了黛玉半晌,问道:“真的?”
黛玉又点点头,睫毛微簇,又垂了下去。
弘历只觉此情此景,配上黛玉一颦一笑,其美至极,难以形容,一时心慌意乱,竟不知如何是好,方要怎样,便见黛玉神情忽然一变,看着弘历的眼睛有些慌乱,弘历也听到了远处渐近的脚步声,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害怕。
果然,远处窸窸窣窣,许多人小步走了过来,弘历,黛玉二人因在桥下,看不到上面,可是很快便听到几人的对话声,一个小宫女小心翼翼地说道:
“娘娘,我们还是从西边走罢?”
一人冷笑道:“我病了,太医说我禁不得风吹,你没听见不成?——倒会替别人着想。”声音软而有刺,是齐妃的声音。
小宫女不敢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