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黛玉既忆不起所梦何事,也便不再追究,因觉得有些口渴,紫鹃便倒茶来,黛玉只略饮几口,因问道:“我睡了有几时了?可有人来?”
紫鹃笑道:“姑娘竟睡了一个多时辰,往常姑娘觉既轻,也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起来的,这次连宝二爷来了,姑娘都不知道呢,再便是琏二奶奶房里的丫鬟来送些宫廷香露,说是元妃赐与她的,众姐妹也都送了,我就收下了。”
黛玉也自疑惑,自语说道:“竟睡了这么久,可是奇了。”她心中只道不日前元妃归省,游幸大观园,姐妹们一处陪伴游园,闹腾了几日,又费心思作诗,劳累一些,也是有的,却哪里敢信她的魂魄竟去过太虚幻境?有过那些所见所感?
说到这里,少不得要提醒看书众人,原来黛玉重新归魂本体,已是进入贾府数年之久,彼时大观园刚刚建成,恰皇帝特赦元妃归回省亲,众姐妹不日前与元妃同庆元宵佳节,题诗对额,好不热闹,接下来无数琐事,也是自此开始,不再赘言。
话说黛玉因听说宝玉来此,随口问道:“他又来做什么?又有什么事不成?”
紫鹃一面为黛玉整理鬓发,一面对着铜镜嗤笑道:“二爷平日就是一个‘无事忙’,姑娘岂不知道他的,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前几日袭人家去了,不知怎地竟感染了寒气,想是因为她病了,宝玉自然把所有人都打发出来不去扰她,自己也没处可去,就来了,这会子多半四处逛呢。”
一语尚未说完,只听窗帘外一个人声:“你二人嚼我什么呢?”倒把两人唬了一跳,不一时,门帘掀开处,只见宝玉只穿着穿着秋月白绣蝶长褂,领口袖口细细一层羽绒,半露淡青色的撒花绫裤腿,越发衬托得面容俊美,紫鹃见他进来,先笑道:“我和姑娘正说着,二爷就来了,何曾说你什么,也值得二爷在窗下偷听呢。”便指个借口,说‘要提点着小丫头去要花样子’,忍着笑出去了,独剩他二人在屋内。
不知怎地,这黛玉自从醒转,心中始终郁郁非常,是以较之从前话少了许多,这会儿见到宝玉走进来,但见他粉面脂唇,眼角带笑,似乎忽而触动心中某桩心事,顿觉一股酸楚没来由地涌上眼眶,那眼睛便已经红了,而细细想来,记忆中却囫囵混沌一片,终究没有什么事,心中便纳罕。
黛玉并不愿让宝玉看见,岂料宝玉眼尖,早觉不对,顿时敛起笑容,忙赶上前来说道:“好好的,怎么又哭起来了?难道是谁又得罪了妹妹?”说着,便要为她拭泪,黛玉自顾躲着,说道:“好好的,我哭个什么,想是刚风吹迷了眼,你休要自惊自怪的。”
宝玉见她杏目含星,皎眸漾水,娇喘微微,大有怯弱不胜之态,便又问她可曾吃药,觉得怎样,又柔声说道:“前儿我让丫头给你送来的笔砚等物,原是极佳的上品,妹妹怎么不要?”
黛玉略微笑道:“既是极好的,二爷自留着罢了,何必给我。”
宝玉见黛玉始终淡淡的,对自己态度竟非往日,因回思自己近来并没有什么破格越矩的事,亦未曾因与哪个姐妹走得近了,惹她伤心,不过昨个去了袭人家,黛玉也万万没有因此而心生芥蒂之理,心中纳闷,因嗅到她袖口衣间散出缕缕幽香,闻之酥骨断肠,倒像是从仙境带来的一般,要去闻时,黛玉只扯手不与,宝玉遂故意拍手指她笑道:“妹妹平日只说满屋药气,故而极少熏香,可见是扯谎,若未熏香,何以来得这股香气?难不成你睡梦之中竟到了那蓬莱仙境?或是太虚幻境?沾染了仙界之花不成?”
黛玉一怔,将这‘太虚幻境’四字咂摸了一遍,笑道:“什么太虚幻境,定然又是你杜撰出来的新鲜名词,我此时懒怠说话,好哥哥,你先去别的姑娘房里逛逛再来吧。”
宝玉怎舍得离开这屋子?见她不信,正要说话,一个小丫头在门口笑道:“老太太那里传饭呢。”宝玉答应一声,便强携了黛玉的手一齐往前面去,黛玉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烦闷之意,不忿之情,方出了门,猛地抽手站住,正色说道:“二哥哥,从此后咱们只可斯斯文文说话,再勿动手动脚的,凡事也该多避嫌疑才是,纵使你不防,也难保那些有心人当成话柄,终究大家不干净,比不得咱们从前——”
说到这里,心知这些话必让宝玉情难以堪,见他呆呆的,只是说了一句‘好好的,妹妹怎么说出这些话来’?黛玉心中一时不舍,倒后悔自己将这些话冲口而出,待要出口宽慰他,话到口边,又生生地咽下去,心中如万丝纠缠,缱绻烦闷,亦不知何故至此,顿时红了眼眶,抽身速速而去。
且说宝玉听了黛玉一番话,又见她形容,只觉得如冷水灌顶,脑中嗡嗡作响,正值紫鹃走来,见黛玉自顾先行走了,宝玉又痴痴的,只以为两人又闹了矛盾,少不得安慰了一回,宝玉也听不进去,只冷心绝意地说道:“你也不必管我,从此彼此都放开手,倒也干净。”紫鹃见他又犯了痴狂病,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时宝玉垂头丧气,落寞而行,及至到了贾母处,见凤姐李纨都摆完了饭,那凤姐不知说了什么,引得贾母非常喜悦,三春并宝钗,黛玉等人均在,贾母见了宝玉,拉他到身边坐下,问他喜欢什么东西,叫丫头给拣,宝玉亦默默不答言,时宝钗在座,先是见了黛玉形容,又见宝玉,便猜出八九分来,不禁笑道:“宝兄弟,早还见你兴冲冲的,这会儿却嗐声叹气,是从哪里来的?”
宝玉看她一眼,懒怠说话,回头像丫头要热酒吃。
宝钗讨个没趣,讪讪的,当着这许多人,又忙笑说道:“宝兄弟,听说云妹妹明儿要来呢,明儿可又热闹了。”
宝玉将那热酒一口饮尽,头也不抬,说道:“什么云妹妹风妹妹的,都与我何干?从此后你们便可都不理我,大家各走各的罢了。”
宝钗尽讨没趣,也不好生气,更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假装去和探春说话,那脸上却不禁一丝一点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