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从怡红院出来,所行不远,便看到黛玉与前方郁郁而行,不知想些什么,便忙上来,笑着叫‘妹妹’,又道:“云妹妹在我那里,你怎么不去说话聊天?”黛玉并不怎样睬她,只是说道:“才走了个天魔星,这又来了个大梵天,——叫人一刻也不得清净。”宝玉也不恼,只一笑罢了,又道:“妹妹的病近来可好些了?吃些什么药?若要什么,就叫丫头上我那里去取。”黛玉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了,宝玉无话可说,突然眼睛一亮,掀了下黛玉的腰角,‘咦’了一声,笑道:“妹妹的翠又找回来了?”黛玉忙打开他的手,退开一步,红面嗔道:“拉拉扯扯做什么?若要说话,就站远些。”宝玉便敛了笑,低头默默地跟着,走了几步,黛玉看他不言,知他心中不自在了,于心不忍,便道:“怎么又不说话了?”宝玉悠悠叹了一声,说道:“从前说什么都好,现在说什么都不好,是以不说。”黛玉本是善感之人,听他此话,不免也微微触动了心,口中却道:“这话很是,——倒是什么都不说的好。”一时停步不前,只摘下一片树叶低头抚弄,宝玉便长叹一声,说道:“从前我们融洽之时,我哪日不去潇湘馆看妹妹?妹妹哪日不来我这说笑?姐妹们一处顽,一处乐,才显热闹,如今别说去,就是想见妹妹一面都难了,妹妹闷在潇湘馆这几日,我又怕妹妹想家,又怕闷出病来,屡屡想去看视,每次走到半路,不知说什么,又怕妹妹恼我,只得折身回来,回想一遭,都在一个园子,况从前又那么好的,今日却生分到如此田地,便觉从天上跌入地狱一般,也真真没甚趣味!”说到此,不禁黯然,黛玉也默然不应,只背着身子,自顾前行,宝玉又在后慢慢跟着,说道:“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并不是不知这个理,只是我想着,大家聚时,便和和气气,便是一时散了,想到聚时的光景,也不至扼腕兴嗟,如今宝姐姐发生这样的事,也难再见了,云妹妹身不由己,妹妹这一日日的又只如此,一个个都远着我,都不理我,散的日子尚且没到,我已经成一个孤鬼了,要这么着,活着也无甚意味,还不如死了,化成飞灰,烟尘,让一阵风吹尽散绝了,也算来得痛快!”
宝玉本不意说出这些话,如今说出来了,又是这几日纠缠肺腑的心事,不禁神痛意萎,灰心丧气,眼圈也红了,那黛玉听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刚巧也触动心事,不禁也自伤感,先悠悠叹息一回,回见宝玉行景,不免又觉得可怜,想起几日前两人在潇湘馆一番对话,又觉得可愧,回思片刻,便忍泪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生出此状,我也怪替你臊的!你若想顽,便去张罗诗社罢,许久不作诗了,明儿连平仄都忘了呢。”宝玉一听,顿时大喜,便擦眼抹泪地道:“如此甚好!可巧云妹妹也在,咱们就好好热闹一回,——只是三妹妹他们不得闲儿,云妹妹又住不了几天的,可如何是好。”一时急得团团转,黛玉便笑道:“这有何难,多长住短,不过老太太一句话就完了。”宝玉一想,连声道是,一时两人便商量诗社之计,忽然听得远处断然一声,叫着‘宝玉!’,两人不觉停了话,却见是王夫人,板着脸,皱着眉,冷冷叫宝玉道:“你过来!”宝玉便冲黛玉一伸舌头,垂目束手地去了,黛玉也不好就走,也跟在后面,及至到了跟前,默默叫了声‘二舅母’,那王夫人只用鼻子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只对宝玉说道:“跟我去稻香村一趟。”宝玉忙道:“大嫂子她们此刻都在凤姐姐处呢。”王夫人便抬声说道:“那就跟我到凤丫头那去!——使不动你了不成?”
宝玉见王夫人似乎有气,便一声也不敢吭,只垂头跟在后面,黛玉见两人走远,方才转身自行,深凝妙目,微蹙黛眉,心中不禁微跳,又惊又疑,一路回想才王夫人之景,思其疾言厉色,越发觉得非乃无意,却像是冲自己而来一般,虽是无端无根之想,岂知那林黛玉又并不比湘云,三春等人之性,既有这等疑惑,便自此郁结于胸,纠结于怀,久久难以开释,思及自入得贾府以来,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生怕得人半点褒贬,若今日王夫人之言之色果真因她而出,仍旧强住下去,和乞丐又有什么分别?若不住,父母已亡,自又身无分文,无所倚靠,又能投奔谁去?不觉心中生悲,眼中蓄泪,见已到潇湘馆门前,便悠悠长叹一声,又告诉自己‘人家何曾有那个想头,自是你小性多心了’,如此反复几次,才得勉强恢复如初,一时进门来,自有紫鹃等人上来伺候,见她神情落落,少言懒语,知其腹中必又从哪得了一股缱绻不绝之伤感,只是众人素知她平日如此惯了的,便也不甚在意,伺候一回,仍旧各自去忙了,只留她在窗下痴然独坐,不再话下。
且说王夫人将宝玉一径领走,也不到凤姐处,却直接给他领到了自己屋子,斥退丫头左右,宝玉便知其必又有一番训斥,只得垂头顺目地站着,王夫人便道:“怪道你老子只说你不长进,成日家只跟那些狐媚妖道的胡混!你好歹也是个爷,将来要支门立户的,难道就任由那起人带累坏了不成?让那些没脸的下人们看见了,出去混说,你又有什么脸面!”宝玉知这必是说黛玉无疑了,便嗫嚅道:“林妹妹并不能带坏我。”王夫人不禁打了他一下,恨道:“你还犟嘴!你这辈子见识了几个人,知道什么人心险恶?皆是你成日家只爱在内帷厮混,如今才落得这般不堪,文不文,武不武的,你瞧紫历,和你差不多年纪,竟比你高出好一截子去呢,再看你大嫂子家兰儿,比你小多少,将来必也是个有出息的,若论脑子,机变,你又比他们差哪去了?怎么竟比不上人家?——让你老子只想打你!如今还说这话!存着心的想气死我不成?”喝道:“以后不许到潇湘馆去了!也别那么眼皮子浅,别人给点什么东西,就宝贝似的留着,还巴巴装个锦盒里,我虽人不在你那,你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想想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哪里有个爷的庄重样儿!”宝玉听了这话,不禁大为疑惑,脑子里反复思量,口中却不敢则声,仍旧低头静静站着,王夫人这会儿也略略平了气,便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心中不以为然,也不肯听我的话,我只想告诉你,才我去了你姨妈家说话,你姨妈只擦眼抹泪地跟我诉苦,气得我浑身哆嗦,你知道你宝姐姐为何——”说到此,突觉不甚妥当,便戛然止话,宝玉忙问:“宝姐姐怎么了?”王夫人便哼了一声,说道:“你小孩子家,也不用问那么多,只是以后听我的话,离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远一点,也就是了!”想了一回,冷笑着自语道:“小小年纪,倒好深的心机,如今不过是怜你孤苦,收容你了,一粥一食,一草一纸,哪个不是我家的钱!不说安分守己,倒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想头,做这等龌龊之事,叫我哪个眼睛看得上!”
宝玉听这话说的不堪,既不能多问,又不敢顶撞,只把一张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气难喘平,好容易王夫人说完了,让他退下,他方敢移步出来,便如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憋闷涨痛非常,想到王夫人责令他不许接近黛玉,又觉得天地无光,日月惨淡,直把那心灰了一大半,一路垂头丧气,又随手掰下一个粗粗的柳枝条,沿途抽花打枝,以此泄愤,直弄得花痕遍地,落英缤纷,惊得蝶逃蜂躲,群鸟乱飞,忽想到黛玉柔弱之身,仙灵之气,不免为其大不平,心道:那样至纯至洁之人,何曾有过什么‘不该想的念头’?却为何遍府只是欺她者多?怜她者少?难道长得标致,倒成了不可饶恕之罪?无根无基,却成了万人践踏之由?又思及无意之中曾听黛玉吟成之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当时因并不解她心,尚觉太悲太过了,而今想起,却真真恰如其分,毫不失实,不觉为其孤苦孑然长叹一声,泫然泪下。
一时到了怡红院门前,宝玉因叫开门,岂知此时小丫头都在里面玩闹,竟没一个听见的,宝玉直在外面扯着嗓子喊了半晌,仍不见有人开门,不觉动了大气,便脸色通红,以脚踹门,这方听到里面脚步声琐琐碎碎,迟迟方到门口,既到了门口,不知又停下做什么,好半天才去动门闩,宝玉已是满腹愤怒,顿时激起了少爷脾性,也不管面前是谁,方听‘吱呀’一声,便恨道:“没王法的东西,都把你们惯成祖宗了!”用那手中一指来粗的柳条,照着眼前狠命一甩,只听‘呀’的一声,便见袭人捂着脸躺在地上,脸上竟有一道紫红,疼的直吸冷气,眼中更是强忍泪花,众丫头这才看到这边情景,顿时吃了一惊,也不闹不吵了,皆敛声屏气地顺着台阶跑下来,便有麝月秋纹几个去搀袭人,宝玉本不知道是袭人来开门,见她脸上肿了半边,知这一下打得重了,一时也觉后悔,刚想去搀她,忽然想到王夫人说的‘锦盒’一话,知定是她背地里的谗言,心中顿时便如泼了一盆冷水,只瞟了袭人一样,便冷哼一声,回身大步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