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得知翡翠真相,心中不禁百感交集,细细凝望一回,便叫紫鹃把原来自己那一块收好,仍将弘历所赠的系于身上,至夜深人静之时,虽枕于枕上,却是辗转不能入眠,心中悠悠生思:
自两人表露心迹,他一颗心倒只是为我,凡能做者,几乎尽做,便是有不合其脾性之事,也因我也屈己而行,园里姐妹无数,彼既无花性之行,亦无越矩之过,已属难得了。况只为我疑心小性,他每每动了真,或有抑郁于怀,苦闷成病,其煎熬也自是非同一般,既彼已倾尽情思,费尽心力,我尚何求?——若总是为此郁郁念念,每日垂泪叹息,终不过令其加倍苦闷而已,于彼,于己,亦无甚好处。想及此处,便把那颗多愁多怨的心思淡了许多,此后也并不常常无事临风生愁,对窗洒泪,便是和弘历两人,亦再没了那许多无端无由的猜疑与口角,此是后话。
不觉时令已入四月,天气一日日回暖,黛玉的咳嗽也好了许多,这日于芭蕉下读了会书,逗了一回鹦鹉,忽见落英阁的思萧来了,笑道:“四爷来邀姑娘一同去给老太太请安呢。”黛玉心道:无端无故的,邀我做什么。便道:“知道了,让你们四爷先走,我随后自去。”思萧答应了,回去回话,这里黛玉又待了有半盏茶功夫,方换了衣服,只带了念红,款款至贾母处来。
原来近日凤姐将养身子,略好了点,又接过许多事,弘历等人便得闲许多,因思近日疏于礼节,探春等也必汇聚了前去请安,便想同邀黛玉同去,一时听丫头回话,只得自己先整理而来。
彼时贾母正和王夫人,凤姐等人闲话,因说道甄府乾玉一事,不禁先感叹一回,原来多日前,那甄老爷因怒乾玉不成器,痛打了他一回,赶他出府,从此宣称不认此子,谁知这乾玉索性勾结一众铁党狗友,招罗人众,竟占了个小山头,自封起山寨王来,从此专打劫过往行人之财,又常引众盘踞花柳之巷,彻夜作乐,亦有掳或良家妇女,尽其玩弄凌辱之能事,只因其以巨财贿赂官府,百姓虽深恶其行,却也奈何不得,是以贾母等人皆叹,‘不想甄家那样的诗书之族,竟会出此孽子’,正叹息间,人说‘姑娘们来了’,贾母等人便收住话头,见探春,迎春等姐妹来了,请安问好一回,便陪着贾母聊些家常闲话,不一时,弘历和黛玉又先后而来,各自归座,贾母因想到一事,便对凤姐说道:“听闻宫里一个老太妃没了,咱们家那些唱戏的姑娘们,如今竟可都散了罢。”凤姐忙笑道:“老祖宗说的很是,我还正想跟老祖宗提呢,只不知道怎么安顿她们。”贾母便看探春等姐妹,笑道:“你问问她们罢。”探春等人哪肯多言,不想弘历却笑道:“照我看来,不如问问她们的意思,愿意回家的,就赏些银子放回去,不愿回的,就索性留在府里伺候。老太太看着怎样?”贾母想了一回,便点头笑道:“甚好,就这么着,凤丫头去吩咐罢。”凤姐忙答应了,一时黛玉便看弘历,弘历只作不觉,贾母因又问‘宝玉怎么不在’,早有鸳鸯遣小丫头去问,见贾母提起,便忙回道:“才怡红院的丫头来回,说二爷身子有些不舒服,略躺躺就来请安。”贾母便有些慌了,忙问何病,又让凤姐找大夫去看,凤姐忙安慰道:“老祖宗别急,昨晚我去找大嫂子,顺便到也到了他那儿,看宝兄弟有说有笑的样,精神可好呢,想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一会儿我找个妥当大夫来,吃副汤药,保管就好了。”又直劝贾母,贾母方才好些,众人又陪着聊些闲事笑话,仍各自散了。
一时出来,弘历便找上黛玉,学她的音语,摇头晃脑笑道:“你说放就放?谁听你的,也不嫌羞——”又笑道:“这回你知道我的能耐了罢?”黛玉便红着脸啐他,道:“不过这一件罢了,倒把你神气的了不得了。”弘历便小声笑道:“这不过牛刀小试,并算不得什么,我能做的,可未必这一件,——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你今后自然明白。”便挺胸昂首,黛玉也不睬,只叫丫头,说道:“我们走,别理这狂人。”不想弘历突然‘咦’了一声,看她道:“你才叫丫头什么?”黛玉道:“念红,怎么?”弘历瞠目抿嘴,憋了半晌,道:“好,好,这个真好。”便转过身去,忽然仰头‘哈哈’笑了两声,扬长而去,这边黛玉又气又笑,念红便问:“四爷今儿是怎么了。”黛玉道:“谁知道!许是疯了罢,我们寻探丫头她们去。”拉着念红便走。
这边弘历心中复述着‘念红’二字,心怀大畅,美不自抑,迎面碰上凤姐,凤姐笑道:“想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跟我说说。”弘历笑道:“没事。”凤姐便点头看他,笑道:“才见林妹妹跟你说话的,怎么看我来了,就走了?”弘历忙笑道:“哪有的事,我们不过商量重开诗社,妹妹见我说不出什么,又寻三妹妹她们说去了。”凤姐便一笑罢了,道:“我不过想问问你,那些戏子散了,你要哪个当丫头,——别人的随便安排就行了,你可不行。”弘历笑道:“二嫂子随便安排罢,又问我做什么。”想了想,又笑道:“罢了,二嫂子只把分到我那的丫头给了林妹妹罢,我那院中的丫头,成天聒噪的我头疼。”凤姐笑着应了,又道:“别急着走,还有件事呢,——我要绣个琐碎的东西,听说你们紫罗,烟罗都是个手巧的,想借来用用,不知可使得。”弘历便摇头笑道:“二嫂子若每用我一样东西,都来问,我成天可说不完的话了,你既用她,就叫去罢了,她每日在家也是淘气。”说完此语,两下散了,凤姐折身回来,因回思弘历最后一句,只觉得其话中有话,不免一路猜疑纳闷。
一时到王夫人处,报了些闲事,讨其示下,因说要送潇湘馆两个丫头,王夫人便道:“怎么偏那里多送?一个还不够使的?”凤姐忙照着弘历的话说了,王夫人便皱眉不言,凤姐便又忙笑说‘挑个灵巧的,给太太送来’等语,王夫人却断然道:“谁要那些妖精狐媚的伺候,不用往我这送,宝玉那也别送了,没的叫那些粉头们勾引坏了!”凤姐忙答应着,见其似有气色,便只噤口站在一边,王夫人又悠悠问道:“才你看见紫历了?”凤姐‘哎’了一声,王夫人道:“跟谁一起?”凤姐道:“遥遥的看似有林妹妹在的——可也没看清。”王夫人便点头笑道:“我就知道是她。”凤姐并不知之前探春弘历一事,故不解其心意,笑道:“要说起林妹妹和四兄弟来,我倒觉得这二人挺当对。太太觉得呢。”王夫人便看她一眼,冷笑道:“你说的也是,那林丫头和谁不当对?——这是我们娘两个在这说话,并没外人,那时我去园子里找你大嫂子,正巧被我看到你林妹妹和宝玉说说笑笑,好不亲密,我便有些着恼,倒也并没说什么,后来你病时,你周姐姐还曾为紫历与三丫头说合呢,谁知紫历只不愿意,我就有些纳闷,这几天我留神看着,时不时便见林姑娘和他一处说笑,这才明白。——话要再说,可就难听了!”
凤姐听了,思索一回,便陪笑道:“我看林妹妹,倒也不像这样的人。许是太太多心了罢?”王夫人皱眉道:“你能见识了几个人,知道什么?我还有事没跟你说呢!只记着,我早晚把你姨妈和你薛妹妹再弄进来!——偏不信我没这个本事!”凤姐见其脸色通红,知其盛怒,便不敢再言,只垂头站在一旁,唯唯陪笑。
且说两人正于屋中说着悄悄话,忽见彩云来道:“李嬷嬷来了,立等夫人说话呢。”万夫人便道:“让她进来说罢。”彩云笑道:“李嬷嬷说了,只能跟太太一人说。”凤姐会意,便指一事去了,这边李嬷嬷便神神秘秘进来,与王夫人蠕蠕细语,王夫人便惊道:“此话可真?”李嬷嬷小声道:“那大夫是我兄弟,医术了得的,虽二爷只掖着藏着,不让瞧看,然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王夫人便蹙眉道:“这可奇了。不过是一个孩子,衣裤也都每日更换,再不该有这炎症的。”便有些疑心,况兼李嬷嬷又道:“论理我不该多话,只是太太不知,二爷房里也着实有些不干不净的丫头,整日不教好,只会挑唆,今儿这病倒小,还有的补救,只是今后若不防着些,只怕比这更大的事有呢,到时候丫头们死活是小,带坏了二爷的名,可就大了。”此语方毕,王夫人脑中先想到晴雯等人,顿觉头响心跳,忙道:“你说的很是,既那大夫是你兄弟,好歹让他费心,把我那儿的病医好了,自是我的大恩,以后也全赖嬷嬷经心,盯紧了那些丫头们,若有作怪的,定要来告诉我,便是保全我了。——我必有重谢!”李嬷嬷忙道:“太太放心,这不是什么大病,两包汤药,好好调理几日,保管就好了。丫头的事,也包我身上。”王夫人自是千恩万谢,又叫‘别告诉别人知道’,又叫丫头给拿些衣服银子之类,这边打发李嬷嬷去了,不再多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