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因得了李嬷嬷报讯,心中又惊又疑,又气又恨,便动了心要一探究竟,她想的是:若果真捉奸得手,必不会再对袭人留半分情面——须得痛打一顿,赶出府去,方解我心头之恨!谁知那袭人半途竟忽转了念,折身而回,这边王夫人却还并不知晓,扔一路小心谨慎,慢慢前行,直至穿堂之口,深恐打草惊蛇,便早早吹熄灯笼,但见长风悠远,吹得灯笼摇曳生响,穿堂里黑乎乎一片,四周一片死寂,王夫人微微有些纳闷,只是想到事关宝玉一生一世,只觉任重而道远,是以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往里进。
方走了两步,只闻得静寂中一声指响,这王夫人还没等缓过神来,却听周围窸窸窣窣,竟是一方大布袋从天而降,兜头扣了下来,原来这穿堂中早埋伏了藕官,玉官等六七个小戏子,已经藏了近半个时辰,这时终于见人来了,黑灯瞎火,也看不清脸面,只知一样的身材,一样的穿红着绿,便当是袭人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布袋死死扣住,便有人轻喊了一声‘娘的,揍她’!这些戏子们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况又都齐心,听了这号子,也顾不得许多,只拿着手中的家伙,狠命闷头地向那大布袋一顿猛凿乱打,有棒子长,不伏手的,便摘了头上的簪子一气儿乱戳乱扎,有棍子打飞的,索性也不去拣了,只冲上来拳打脚踢,那王夫人也不知倒了哪辈子的霉运,竟报在此时,中了这等凶神恶煞的埋伏暗算,早把来意忘到瓜洼国去了,只一声一声地直‘哎唷’,又叫‘饶命’,谁知那头上的拳脚棍棒便如同雨点一般,毫不留情面。
打了半日,还是宝官最先疑惑,先退身喘息着,又拽出了藕官,小声说道:“怎么搞的,听声音,似不是袭人。”藕官也呼哧带喘的,道:“理他呢,不是银妇,就是金夫!就打罢了。”又冲上来一顿狠揍,——虽这些戏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并没有多大力气,只是一则人多,二则所持棍棒,柳鞭,簪子,拳脚五花八门,又不长眼睛,兼其掐,咬,踢,打,踹,竟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王夫人平生并未曾受到过这种折磨,今儿自然受不了,并没过多久,便连求饶的气力都没有了,这些丫头只求一朝解气,哪顾后果?竟没有收手的意思,忽听得遥遥的突兀一声,喊道:“那边是谁?”众人不觉一惊,便知有人听见了,都道‘快跑’,顿时撇了奄奄一息的王夫人,四下迅速窜散,不一刻便没了影子。
原来是两个巡夜的婆子,因听这边有异声,是以过来瞧看,却见满地狼藉——一个踩碎的灯笼,两截长柴禾,一只断折的树棍,另一个鼓鼓囊塞的大布包,哼哼唧唧,也不知是谁,忙上前打开袋子,兜头一照,只见这人头发蓬乱,额头渗着一溜血丝,鼻青脸肿,眼眶淤青,嘴角也裂开了,门牙还掉了半颗,细细辨认半晌,方知是王夫人,顿时大惊失色,便先有一婆子哆嗦道:“神天菩萨,这是怎么说的!敢是撞了鬼门墙了!”,两人忙半抬半扛地把王夫人架了回去,众丫头见王夫人如此,也吓坏了,忙乱着打水,净脸,找药,擦药,七手八脚,慌慌张张,不知谁又告诉了贾母,凤姐等人,都唬得不得了,皆来看视,不一时,只闹得合府皆惊,嚷嚷吵吵,杂乱不堪,彼时王夫人脸上裹着多处纱布,已经净了脸,梳了头,趟在炕上,方要拜见贾母,贾母忙令其好生躺着,又问她事情起由经过,王夫人哪好说自己深更半夜去捉金的?只得说是‘撞了邪,自己也无知觉’,贾母点头不语,小丫头拿个丸药,用托盘装了,擎给王夫人吃,凤姐看了,不禁骂道:“没长眼睛的糊涂东西,没看见说话都吃力,哪吞的下这么大的丸药!——还不去研碎了拿来呢!”小丫头吓得哆哆嗦嗦,连忙去了,一时凤姐想了一回,又对贾母道:“要我说,保不准是咱们冲撞了什么,或是府里多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至如此,连日来我就觉得纳闷,老祖宗细想,先是四兄弟无故大病,而后是薛妹妹那起事儿,接着又是我家大姐儿起疹子,前儿是宝玉病,今儿又是太太伤,都是无缘无故,没有首尾的,倒真该好好清理一回才好,老祖宗看呢。”
贾母乃年迈之人,最信这个,听凤姐说完,连忙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到底你细心,只是不知该寻哪一个来才是。”凤姐忙笑道:“老祖宗怎么忘了,现咱们家就有一个妙玉,对付这点邪魅之事,她必有办法的。”贾母忙道:“就这么着,明儿务必要请她来,若除了这些祸根,咱们倒宁可多拿些东西谢她的。”凤姐忙应了,一时众人又都安慰王夫人一回,又嘱咐上下婆子丫头,方才又搀扶着贾母出来,贾母便对凤姐道:“明儿你叫丫头去我那,取些跌打的药来给你姑母,另告诉那些丫头小子们,都别出去混说混讲的,虽有冲撞一说,我这心里到底有些古怪,——以后你们宁可善待下人,多积些德罢。”凤姐等人忙应着,也无须多述。
且说王夫人这边含羞忍臊,应付大家走了,回想一回,只觉大没脸面,又兼动辄浑身大痛,更生怒意,一时将李嬷嬷等人恨入了骨髓,一时又思揪出打她那些人——只知道是些丫头们,具体却不知是哪个,是以这一夜思绪不止,倍感煎熬,心中暗暗生了算计,只等伤好之日到来,必施大威,个个惩罚。
谁知经这一夜一闹,藕官等人早知打错了人,一时不免慌张,心中都思:那王夫人并不比一个丫头,此番受了侮辱,必定加倍惩罚害她之人,俗语说‘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等到被她抓到,死罪可免,活罪可不好受了!是以这一众顽童商量来去,得曰:三十六计,走为上,便连夜打点银子包裹,趁着众人忙乱王夫人那头,又仗着夜黑,竟一个个翻墙跑路去了,待到王夫人回过神来,要抓她们时,哪里还寻得到半个影子?这王夫人虽白白落了一回狠打,气不可遏,如今却只能如哑巴吞了黄连,将养了几日,到底不平,将满腹怨气迁怒她人,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话要说回来,如今藕官等人连夜跳墙逃遁,最先知觉者非乃别人,却是绣儿,原来那绣儿早晨因去小解,正回来时,却瞥见墙边草催花倒,歪歪斜斜两个小梯子,——原来落英阁这边粉垣矮墙,又临着大街,藕官等人方选此处出逃,绣儿并不知底里,心中忽想到上次薛蟠之事,忙回来告诉弘历,弘历便笑道:“不能,虽说这薛蟠傻,断不至于傻到这等田地来,且不说上次得了一回没脸,如今她们家在府里早颜面扫地,他还肯再来?况也并未见我,可见不是他。”绣儿便笑道:“若不是他,敢情是薛姑娘来看四爷了?”正值浣纱进屋,便笑道:“别胡说了,她怎么能来?”绣儿便看她笑道:“她那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要不咱们就打赌,我赌薛姑娘必然再进这园子来的。”浣纱便笑道:“你凭什么知道?这么断定。”绣儿便指着浣纱,笑道:“你平日多聪明的一个,如今也愚钝了,这府里的姑娘们单纯,不知她,难道你我还不知道的?她人虽不在这里,府里一举一动,我保管她比谁都知道的详细,这会儿不为别的,单凭老太太等人如今垂青四爷,她就定然又上了心,不知又暗地里怎样乱想胡猜呢,且有昨晚太太那事,咱们也在场,你没听二奶奶的话?——把薛姑娘那次归于中邪,说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才至如此!这不摆明了承顺太太的意,给薛家挽回脸面呢。有这些人暗中使力,再兼薛姑娘的头脑,别说是她失礼了,想必就是失贞,都有——”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浣纱忙笑问:“‘都有’什么?怎么又咽回去了?”绣儿面红耳赤,啐了一声,转头跑出去了,众人都笑,思萧不觉笑问:“姐姐们说了半天,究竟谁是薛姑娘?我竟不知道。”浣纱笑道:“傻丫头,你是后来的,哪知道她?”紫罗也凑趣道:“就是那个最贤德,最稳重,又最最标致有才,家中又最最有钱的薛姑娘!”思萧疑道:“比林姑娘还标致,还有才?”浣纱笑道:“你拿谁比她都可以,就是不能拿林姑娘比,否则,有些人要恼了。”思萧虽不甚解,然亦有会意,只抿嘴一笑罢了。弘历却点头道:“你既好奇,明儿我想办法让她进来,你看看便知。”复又冷笑两声:“我还正想让她进来呢,有那些人使力,倒省的我费心了!”一时丫头送来饭菜,众人便收了话,伺候弘历一回,四下寂然无声,这弘历因惦念黛玉,只略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一径至潇湘馆处来。
此时黛玉也刚吃完饭不久,正和紫鹃小声说话,忽见弘历进来,黛玉便冷笑道:“你还不快躲了出去,如今你可惹祸了!”弘历笑道:“祸从何来?”黛玉便道:“都是你的主意,让放了那些姑娘们出来,如今这些人大闹天宫,连太太都得罪了,她们一逃罢了,你却难逃‘放虎出笼’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