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弘昑二人因想为黛玉将最后一味药弄来,二人便在落英阁密谋部署,弘历这边还好些,弘昑却要掩住许多人的耳目,弘历少不得又叫四喜找人假扮了一回弘昑的远房表亲,只说‘要接他家去一日’宝钗听了,心中虽有些纳闷,毕竟是人情世故,也不好拦的,只得依允。
二人又思及此次任务不同,皇宫必有高手相随,是以叫上了英戟、御剑两个,他两人方一听拦截公主,强抢宝珠,本都有些不可思议,只是这二人皆忠心之人,况弘历一再强调‘夺物不伤人’,又要英戟等成事之后,暗中护送公主到达科尔沁,不许人伤了她,他二人便再不多言,各自准备去了。
这边弘历又将一个小玉牌交给弘昑,那玉牌本是他初来贾府中时,亲王交给他的,无非是预备着,好在有紧急状况时派上用场,弘昑不要,弘历强塞与他,道‘万一失手被拘,定是先落在州县小官的手里,有这玉牌,也好脱身。’弘昑便别在腰带上,想了想,又问弘历道:“虽百事还算稳妥,只是尚有两件事不甚明白,所以想问问。”
弘历便问何事,弘昑问道:“一则,既觉得和绅麻烦,何不就索性除掉他?这样和他捉迷藏似的,岂不累的慌。”
弘历略一思索,笑道:“你不知道,和绅这个人,还算可用,虽过于贪财些,只要用的得当,或许以后这缺点变成优点,也未可知。”
弘昑知他二人想法常常不同,况圣上也经常交给他一些古怪的道理,倒也没有再究,又问道:“此一条也还罢了,再有,那吞云珠纵使是一奇药,知道的毕竟不多,更多人也只当它是一罕见之物罢了,公主毕竟是你妹妹,若你真想要那珠子,何不就好生求她一回,她许就给你了,岂不是省去了我们这番周折。”
弘历道:“你也愚了,你想,我若求她,便是她给我了,回头岂不跟我阿玛说的?我阿玛若知道我为了个林妹妹去要这个,会怎么想我?——何况虽同居一个皇宫,我俩并不甚熟,也不想去求她。”
弘昑问道:“是了,才还忘记问了,你皇阿玛可知道有姐姐这个人?”
弘历扔给弘昑一支半长的利剑,自己拿着一个在屋中刷刷舞了几下,摇头晃脑的笑道:“我做事这么滴水不漏的,他自是不知道,还用问。”
弘昑慢慢点头道:“这样才好,我总觉得让圣上知道姐姐,不如不让他知道的好。”
弘历说了一句‘这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便见四喜拿来一个小箱子,说道:“齐了,二十个高手,这是衣服和蒙布。”
弘历听了,笑着给了他一个榧子,说道:“二十个!难道我们也成和绅一流了不成?就那么不济?挑两个最好的就够,再弄几个人捣乱。”
四喜忙道:“这不行的罢?公主那边那么多护卫,万一和绅先下手,我们还要和他们比划,万一再遇到山贼草寇什么的,区区这几个人——”
弘历哼哼两声,笑道:“那几个人,不成气候的,何值得一提?”
四喜便道:“那也好,只是四喜也要跟着四爷,万一怎样,我也好保护你。”
弘历一听,顿时大笑,连弘昑都笑,弘历踹他屁股一脚,道:“说这大话也不怕掉牙!你还保护我,别到时候让我照顾你就不错了,——你就在家浇花喂鸟罢,别给我添乱了。”四喜遂低头不言语了。
闲话不说,只说弘历等人都作好了准备,府中许多事都应付妥帖,好容易等到那日,先起个大早,会合英戟、御剑等,一共六人,皆是黑衣黑衫,潜于邻城西北处的边境,那里一条悠悠古道,两边是两道荒山高崖,乃是公主等人的必经之所,直潜了大半日,到日已偏斜时分,才见一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遥遥而来。
众人看了半日,御剑先小声说道:“作乱,抢东西,撤退,看去倒似没什么问题,只是跟着公主身边的那些人,有些古怪。”
身后一跟着的说道:“怎么竟是一些布衣百姓?”
英戟道:“该不是百姓,看他们下盘沉稳,表情坚毅,身材又都极高大结实,定是都有功夫的。——这就有些奇怪。”末了,又道:“四喜走漏风声了?”
弘历道:“他不会。我很知道他。”众人听了,一时沉默。
他六人本是掩藏在一个被黄草覆盖的巨石后面,和硕淑慎公主的轿子慢慢悠悠,说话间,还是到了巨石之下,朱红色雕花箱子一个个经过,最中间的看去并没什么不同,可是护卫就比别处多了一倍,可见内里之物非同一般,想来那吞云珠该就在此了。
正当此时,便见前方突然现出几个山民一样的人,个个皆背着沉重的柴禾,横穿路口,走的极慢,前方的官兵们见了,忙吆五喝六地驱赶,一个胡子花白了的老者躲不及,忽然一个踉跄,满背的柴禾尽数散落下去,旁边众人忙也放下手中东西,慌忙去扶,尚有一人怒道:“赶着投胎不成!催催催,只是催!”
官兵们恐延误了行程,自是对他们一顿喝骂驱赶,岂料这些人倒果真是‘刁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和官兵们推搡起来,外加些当地村野谩骂,四处散落的柴禾,只觉乱乱哄哄,后面也不知前面如何,不觉凝滞不前,吵了一回,官兵们恼了,便欲拔剑伤人,那边山民也不示弱,个个操持起尖利的镰刀,也怒目相向。
岂料忽然过来一个侍卫,说道:“主子说了,都是些贫寒的可怜人,让他们先行罢了。”因又将一个金元宝赏了他们,山民不受,口中说着‘咱们是贫寒,还不至于如此!’见人让他们,也不好怎样,只得慢吞吞地行动,面上便有些犹犹豫豫,疑疑惑惑。
一时山民们皆去了,这边才吩咐‘启程’,绵长的队伍又缓缓向前行进。
弘昑一心为黛玉的病好,见一行行的人过去,有些耐不住了,便说道:“方才多好的机会,四哥只想什么?我们又不伤人,难道就怕了那些怪人不成?再只顾迟疑,只怕要下手就难了。”
弘历簇眉说道:“不是我怕,我只是觉得,倒似在哪里见过他们的一般,突然却又想不起来。”又怔了一会儿,看果真要不好下手了,终于咬牙横心道:“罢了,走!”
大家早等这一句,弘历一声令下,几人如矫狐脱兔般,向人群窜去,脚似踏云,足落无声,不象土匪,便如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一般,舍头弃尾,只向那朱红色的箱子奔过去了,人群瞬间炸开一簇,侍卫并没有想到中途竟会遇到恶人,何况是这个地方,何况只有六个人,不知谁的一声:刺客!片刻微愣之后,慌乱,嘈杂,夹杂着沙哑的‘保护公主’的声音,大半数护卫皆围拢在那顶粉红色白花轿子周围,与此同时,无数刀枪剑戟顷刻尽向弘历等人,方才还是略显喜气的送亲队伍,一时间,场内早已剑拔弩张,喊叫声,呵斥声,刀剑相碰的叮当之声,开启箱子声,不绝于耳,难以细述。
弘历、弘昑二人,只顾去取珠子,其他人如何掩护,外面是何景状,已经早已顾不得许多,翻找了一回,金银宝器不少,却没遇到意中之物,试了许多,忽在角落见到一个紫红色的小盒子,刚刚打开,一个光色柔和的小圆珠子现出,滑腻温润,触手生凉,弘昑喜道“必然是这个了”,话音未落,后襟忽被人一扯,弘历喊一句‘小心’,随后,身边‘嗵’的一声,却是那两名跟从中的一个受了一刀,手臂汩汩血出,另外一刀砍下,带着他的一块血肉,却又将木箱生生劈开两半,木屑乱飞。
持刀者便是方才身穿百姓服饰中的一个,面上有疤,三十余岁左右,眼睛冰冷,嘴角微微下垂,看去稍显狰狞,弘历方和他对视一眼,便觉从脚底生出寒冷来,只听那人冷笑道:“年岁不大,胆子倒都不小。公主的东西都敢劫。”
身手狠辣,不留情面,不光弘历,连并其他几个都知道碰到了茬子。
那人话未说完,刀光一闪,便弘昑的耳朵切过来,意图明显,——切掉他的一个耳朵,好见其庐山真面目,弘昑本能一躲,弘历忙架剑相挡,剑刀相碰,弘历顿觉手掌连并手臂都酥酥发麻,心中大为惊骇,趁着英戟赶来卫护之机,对弘昑道:“赶快走!这些人斗不得。”
此时弘昑满心满脑都是珠子,如何肯听他的,见身边一匹白马上有箭,当下取下,搭上马弓,瞄准箱边一人,倏然射出,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已倒下,弘昑趁着此机,忙跌跌撞撞跑过去,将小盒子塞进衣服里,身后两人又至,弘昑苦斗了一回,渐露不支,忽有一下,躲得迟了,背上顿时着了一下,一股火辣的痛感席卷全身,直入骨髓,咬牙支撑,强自躲避。
正无法开交处,只听得一阵喊叫自山上传来,惊天动地,震彻云霄,却见石缝里,树丛中,几百个涂红抹绿的‘野人’状人,拿着刀,剑,铁棍,钩子,大斧,大锤,浩浩荡荡,叫嚣着冲下来,场面颇为壮观,为首一个边冲边喊着:“奶奶个鸟的,干完这一票,一人给你们娶个漂亮媳妇!上了!”身后应和如雷,众人全无畏惧,明显是真的山贼,为财而来。
官兵们本应付弘历等人,不想忽然又来了这样一群怪人,见其来势汹汹,志在必得,众人顿时将他们搁置脑后,弘历知此机难得,忙去搀扶弘昑,只说‘快走’,弘昑面白唇冷,衣衫上尽是鲜血,颤颤巍巍地拿出盒子,弱弱地说一句‘你走罢,给姐姐。’
弘历见他伤得重,心下大为惊动,当即扯过一匹高马,将其放上,自己跨坐后面,猛地一抽鞭子,耳边听见后面粗声粗气地喊道:“奶奶的,那小子身上有大宝贝——”弘历只驾马猛跑,浑然不理,不知跑了多远,跑了多久,只是不断抽着马臀,一下又一下,口中单调的‘驾’声已近沙哑,腿微微抖着,身子也有些抖,忽然又发现五指早握出一手的汗来,身后起初还有嘈杂的马声,躁乱的追喊,及至后来,喊声渐渐不闻,马声也稀少了许多,弘历知多半是英戟等人在后跟着。
待到至一安全地,后面再没妨碍了,弘历方虚脱一般,抱着马背滑下来,英戟,御剑二人也是浑身的伤,另两人,死了一个,一个手臂筋折,弘历见弘昑已经半昏迷,知不能多挺,况他人也需医治,便忙令众人就近选一小客店住下,许以小二银子,让先买些止血好药来,又让请名医,又是‘不许声张’,小二接了钱,不敢怠慢,忙忙地跑下去了,弘历探弘昑鼻息尚稳,这方沉沉坐在床边,再不能动,回想方才一幕幕,便如鬼门关一游,至今想想,仍有些后怕,——长到这么大,还未曾有过此况。
那御剑忍不住,问道:“那些百姓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厉害?左不过六七个罢了,我们竟然打不过!”
弘历眼睛神凝,蹙眉说道:“我也不知,只是小时候和阿玛去祭拜祖先,中途遇到一些颇为厉害的刺客,侍卫不支,便有人似从天而降的一般,身手极好,下手奇准极狠,其中便有一人,极像那刀疤,因他们的救护,皇阿玛那次才毫发未损,只是这些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只那一次,我再没见过,据我猜测,这些该就是他们。”
御剑更疑,便问道:“若这么说,圣上是恐贴身侍卫不够妥当,又暗中设下了许多护卫?这又是为何?”
英戟说道:“这也罢了,圣上自有圣上的心思,他人也揣测不得,不光我朝,从前许多皇帝也暗设过许多古怪的人,他们专是执行秘密任务的,外人不得而知,许多朝中之人,尚有不知此事者,是以不足为怪。只是我想,若是‘密卫’,今番该是圣上有意派跟去科尔沁的,怕是有别的用途,也未可知。”
弘历微微颔首,不置一词,忽见小二带了大夫来,那人一见屋内皆是锦缎华服者,顿时有些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英戟将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道:“治好了,这些就是你的,治不好。”也懒得说,只将血淋淋的刀‘啪’一声扔在桌上,以示下句。
刀声一出,大夫险些瘫软在地上,知这些人不是善类,忙一迭声说是,少不得精心上前看视一回,号了脉,看了面色舌苔,又看了伤口,笑道:“不至伤命,不至伤命。”遂从贴身的小布包里面拿出两位灰色小丹药,放入弘昑口中,使其含着,又以一包白色粉末撒于弘昑伤口,弘昑本昏迷,这会儿不由得痛哼一声,弘历一把揪过大夫脖领,怒道:“不许疼!”
那大夫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哆嗦着说道:“不瞒爷,这是小的家祖传灵药,疼就对了呀——”
弘历遂送开了手,喝命‘快治’,大夫方擦一把汗,复又小心翼翼上前医治,果然,一个时辰之后,弘昑果真悠悠睁开眼睛,半日之后,面色便不再苍白如初,大家才知大夫之言不缪,那大夫复又好生为英戟等人上药,不提。
闲言少叙,话说弘昑经了这一场惊心动魄,虽然代价惨重,想到毕竟得了灵药,已是万幸,心中只觉值得,半点痛都不觉了,刚刚歇了一夜,因急着要给黛玉送药,第二日清晨便要回贾府去,弘历拗不过他,只得又好生将他装扮了一回,众人同回。
途中,弘历故意避开了御剑等人,趁着和弘昑在一起的机会,神神秘秘,吞吞吐吐,弘昑知其有事,再四询问,弘历方小声嬉笑着说道:“好弟弟,这个灵药,让我亲交给妹妹可好?”
弘昑一听,忙将盒子紧紧抱于胸前,瞪目说道:“那怎么行?别的都依,独这件不能依你,——可是我舍命换来的,自当该我给姐姐。”
弘历便正色说道:“你一个丫头,拿那么贵重的东西给林妹妹,别人看见了,岂不猜疑的?万一又让宝犬算计了去,如何是好?”不等他言,复又嘻嘻笑道:“好弟弟,看在我带你出来,又给你玉牌,又为你乔装打扮,又为你挡剑,你受伤,又为你找太医,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这好差事给了我罢,如何?”又好弟弟叫了许多遍。
弘昑方还抿着嘴绷着,听完弘历之言,渐渐怔住,忽然身前身后翻找一回,更加痴了,便瞪眼看着弘历,弘历心中不觉也愣,便笑道:“怎样?”
弘昑脸上渐渐红了,半晌,才缓缓说了几个字:“玉牌丢了。”
仅几个字,弘历脑中忽然闪过那许多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便再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