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说得很直,非常直,直得让恣烈目光中起了一种杀气,在月光下,杀气被很好地掩饰,触到她眼中的坚定,甚至有一丝狠厉的目光后,他微微低下头:“我当然明白。恣烈一向做事恩怨分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绝不会混淆。恣烈此生绝不做不利皇后之事。”
何谓利,何谓不利,他的准则没有人明白,在她的心中,对皇上仍旧情深爱笃,不要紧,时间会把一切推离原位的,恣烈在转念的一瞬间改变了行事方针。
泠凤看着他,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这个恣烈这般狂暴的一个人,听到她的话本该暴跳如雷才是,但他却显得这般恭顺,事情解决得太过顺利,有种重拳打到棉花里的感觉,空荡荡的的没有着力感,她有片刻时间失神,直觉不对,但她对男人的了解远远不如她对朝政之事的了解,她只接触过几个男人,父亲,兄长,皇上,她不明白男人的决心有多强,疑惑地摇摇头,换了个话题:“你今年贵庚?怎么从军的?能从一个普通的士兵爬到今日的位置,不是一般能干二字就能做到的。”
明知道对这个臣子,离得越远越安全,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她想了解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世,他的经历。
恣烈目光闪了闪,微微笑了,这是个好现象。
“从军前,我本名能活。”
“能活?”泠凤不由得笑了起来,仔细借月光打量着他魁梧的身材:“起的好名,果然能活!”
“可不是?要不是靠了这个名字,在战场中上早倒下了,后来立了功,雷将军说我再叫能活不雅,所以让我改名,我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恣烈想起一次次危险的经历,不在意地笑笑,很自然地走上前来,与她一同靠在汉白玉栏上,居然一派闲适优雅,这样的男人,全身充满暴戾的杀气,又是最下层贱民出身,竟然会优雅?泠凤不由得侧目,研究他的动作。
“我不受家中人喜欢,很早就出来谋生,后来随着商人南来北往的,有一天就来到京城了,当搬运隶工,你知道什么叫搬运隶吗?”
“不知道,是专门搬运的人吗?”
“隶,是奴,我是搬运的奴才,不但要负责搬运货物,还要在主人上车时,跪在车下,让他们踩着我的背上车,主人的路中,车子陷入了土坑了,或是倾覆了,我要上前将车扶正,必要时,也就是当车子实在不行前进时,我要背我的雇主上路,干这一行,除了有力,还得有命,很多了累得吐血而死,而我当时不过才十岁,所幸我的卖身契都是一年一年签,不曾给自己签死契。”
“什么叫死契?”泠凤问道,这种民间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想过这样残酷,不由得又打量了一眼恣烈,恣烈嘴角含笑,微微站直身子,任她打量。
“死契就是卖断,一辈子都当人家的奴隶,这样不用怕契约期满找不到主雇。直到我十五岁,知道可以到货栈做搬运,而不用签卖身契后,我才算是个自由人。”曾有一个雇主看上他的力气,企图把他灌醉,按他的手指印,他醒来后面对那张死契和雇主得意的嘴脸大怒,现在那个雇主估计已经在深山林里化成骷髅了吧?
他冷冷地一笑,过去的一切苦隶经历不曾让他感觉苦难,相反的,他感谢这段日子,磨砺了他的意志,并且,搬运隶的工作让他来到了京城,见到了她。
月亮如笑弯了的眼,照着一对月下的人影,他说话可以很狠绝,也可以很冷酷,但是当着她的面,又可以很温柔,泠凤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玉栏杆上,好像是恣烈什么时候手在她胁下一托,她就上来了?恣烈就坐在她的身边,说着他从军入伍,在军中习文习武的事,还有各种军中不为人知的琐事,一切如此自然,却又如此不可思议。
她身为皇后,竟然与一个对自己存有异心的臣子这般不顾体面地聊天,然而她却不感到被侵犯,好像本来就该如此一般。
“你知道我们在长途作战时,吃的是什么吗?”
“不是军粮吗?”
“当然是军粮,可是军粮指的是什么?是米,是面,还是饽饽?”
这倒难住了从来娇养在富贵乡的泠凤,她抬头想了想:“是饽饽吧?赶路途中应该是不方便生火做饭的。”
“哈哈!没想到皇后还有几分常识!”
他的笑声在夏风中传开,惹恼了泠凤:“你什么意思?”
“那么我再问你,是什么饽饽?饽饽能保存多久?能吃多久?战士们吃这个有力气走路吗?”
“……不知道。”泠凤摇摇头:“没有人告诉我这个。”
“我也不告诉你,你先看看饽饽能保存多久吧,明天我再告诉你别的。”恣烈笑得爽朗,毫无危险性,看了看天上明月,泠凤也抬头望着,天上星河亿万,闪闪烁烁,那眉月笑得仿佛眼睛都眯了起来,两人间一但停下来,马上便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在流动,危险,却又醉人。
“夜已经深了,娘娘该去休息了。”恣烈声音分外的温柔。
“哎。”泠凤想也不想,便要跳下来,恣烈抢先一步,搂着她的腰放她下来,他坚硬的臂膀让她有些惶惑的颤栗,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她假意做出急的样子,举步走走,恣烈随在她身后送她,走了两步,她突然醒悟过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大胆!”
“好。”恣烈好脾气地道:“那么臣恭陪娘娘在此说到天亮?”
他指了指汉玉栏杆,做了个“请”的姿势。
“哼!回宫!”泠凤气恼地跺了跺脚,完全没有发现这个动作有多么孩子气,她的一切尽落在恣烈眼中,他的目光越发地温柔醉人,戾气尽消。
回到寝宫,武惠迎上来,一脸焦急:“娘娘,您去了这么久,让奴婢担心着呢,要不要用些点心?”
泠凤摇摇头,道:“不用,我没有胃口。”
“娘娘,就算心中不痛快,也不要拿身体来糟蹋,今日娘娘不曾吃什么东西,还是用点蝴蝶酥吧?今日御膳房还送来娘娘最爱吃的栗子酥。”
“对了,没有没饽饽?”泠凤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今日是松子香露饽饽,加了松子粒的。吃起来可香了。”武惠以为她要用饽饽,忙道:“娘娘,用些吧?”
“拿来。”
饽饽,是宫中最不起眼的点心,吃多了什么糕饼点心,饽饽这种不起眼的面食平日里谁也不会在意的,然而因了恣烈的一席话,那碟饽饽后来在皇后的寝宫放了将近半个月,泠凤每天都要端着碟子看了半天,直到后来那霉毛长得郁郁葱葱,大有绿意成山之势,泠凤才命人弃去,弄得那些宫女们一个个莫名其妙。
皇上依然没有来找泠凤,只传了话来,让皇后好生休养,送赐了珍珠百颗以为慰问。
武惠愤愤不平地道:“明明是娘娘为君操心过度,她玉妃做了什么?当时起火时,她只会躲在侍卫后面尖叫!皇上救出来了,娘娘却晕了过去,她捞个现成便宜!”
“别说了,武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事了?”泠凤淡淡地道,武惠不得已噤了声。
她始终不懂为什么娘娘不肯去找皇上说个清楚明白,哪知道,泠凤的心中却是有苦难言,她的心中,近来不断地出现那个恣烈,所以现在她不但不怨玉妃,反倒感谢玉妃,否则,她如何面对皇上那双温柔地能溺死人的眼睛?她怕自己掩饰不住情绪,在皇上面上显现出羞愧来。
“走吧,去看看孙琳。”她起身道,近来孙琳不曾侍候在身边,她颇有些不自在,武惠虽好,但是谁也替代不了孙琳,至少,那一种属于男人的魄力,没有人比得上。
男人,虽然他在身体上已经算不上真正的男人,但是随着她入火场那时起,他性格中潜藏的男人的魄力与勇气,却是专属于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