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无声打开,脚步声传来,泠凤抬眼望去,之前一直沉浸在与皇上的争纷引起的混乱情绪中,从不曾想过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与心情来面对这个如今的辅国大将军,四目相对,她突然一个晕眩,朱砂笔掉落在地,他一个箭步蹿入,在朱砂笔还没有掉落前,捞起朱砂笔,交还到她的手中,两手相触,又是一阵电流般的刺痛与快感混合的奇异感觉。
“娘娘想是昨夜里累的,今日面色不太好。”话中没有讽刺,只有关切,他扶着她的肩膀,动作如此自然。
“这是谁造成的?”她突然一阵恼怒,用力把他的手向外一甩:“你僭越了!龙武大将军!不对,现在该叫你辅国大将军了?如今整个朝廷尽在你掌握,皇宫内廷的供奉甚至是由你来指定贡品,你出息了,大将军!”
我都是为了你,自从他接手了贡品采办所,难道她没有发现,她宫中所用所食比皇上的还好?
“大丈夫野心非过事,娘娘应当明白,恣烈从前对娘娘说得很清楚,恣烈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决不愿做做一个清贫忠臣!有钱,我为什么不要?有权,我为什么要推?如果这一切是我可以轻易拿到手的,我为什么、又有什么理由向外推?”恣烈冷笑道:“如今这一切,都是我一手争来的,皇后娘娘为何责备于恣烈?”
“皇上给你的还不够吗?你从前官至二品,皇上给你升了一品,如今,你更是超品了,历代,只有嫡亲王孙才位列超品,你已经侪身王孙之列,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为什么非要把一切,包括皇上都把握于手上才满意?你不明白什么叫适可而止,也该明白什么叫功高盖主!就算你能够篡位成功,”泠凤怒道:“前朝旧事,你就当有在书中看过,董卓司马昭旧事你不要忘了!”
“你把他们这些败将和我比?”恣烈逼近泠凤一步,泠凤不由得向后一靠,然而他的气息依旧扑到面上,让她退无可退:“他们是败将,而我,天下人都败了,我也不会败!我恣烈征战四方,天下无我不攻之城!就算是皇位也一样!”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
“他们也以为他们能成!”泠凤一语拆穿道:“自古以来,所谓英雄豪杰,哪一个不以为自己能成为那个成功的英雄?只可惜,热血满腔,化作碧波万顷,穿上龙袍登基的都不是自己!”
“你可以试试,”恣烈突然笑了:“你不是自己站出来了吗?我要你看着我一步一步地把皇帝赶下位子,我就要你看着我登上帝位的那一天!”
“你做梦!有我一天,你就决不会是皇帝!”泠凤挺直背,眉头蹙得尖尖,小手直握得朱管发白:“有我在一天,大赵永远是君家天下!或者,你可以试试杀了我,可是我记得你说过,永远不会杀害我!”
他曾经说的是,永远不会伤害她,但是现在不得已,她只能拿这个当借口了,只要她不死,事情就有转寰的一天。
“那个没用的皇帝到底哪一点好?你要这样护着他?”他突然发怒了,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几乎把她从椅上提起:“他到底哪里好?”
“恣烈!你听好了!”她更怒,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从口中蹦出字来:“他是皇帝,天生的天潢贵胄!而你,不过是臣!”
“去他的天潢贵胄!皇帝也不过是人!总有一天,我恣烈要代替他的位子!”他一字一字地回应。
“有我一天,皇帝就决不是你!”
“你以为你阻止得了我?”
同样愤怒的眼睛在空中对上,迸射出强烈无比的电光,在书房里碰撞再碰撞,强烈得只要一点火花就能立时爆炸,将他与她化成火海,烧尽一切可燃之物!
可是火没有燃起来,因为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清澈透明,乌黑如琉璃,他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她的清明中,一只手渐渐抚上她的脖颈,她一惊,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干什么!”
这一声打散了他与她的火焰,他轻笑一声:“不用紧张,我说过,恣烈是绝对不会伤害娘娘的,相反,我会好好报答娘娘。”
“乱政乱帝,这就是你给我的报答?”她讽刺道:“这种方式真特别!”
“只有这一点,我是决不会退让的。”他轻轻在御案上一搭,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至于我为什么不肯退让,皇后娘娘,其实问题就在你自己身上呀。”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泠凤皱起眉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
“如果我对皇后娘娘依然大有好感,并且为了皇后娘娘挑拔您与皇上的关系呢?”恣烈低下头来,凑近泠凤的耳边,轻声道。
他的气息直扑入她的鼻中,让她一阵眩晕,伸手把他推开怒道:“你放肆!你说过对我没有感觉,一切只是为男人的权力欲!”
“你是否低估了自己的魅力?那时我当然要这么说,那时我的根基还不稳,皇后娘娘又那到聪慧过人,说此话是无奈之举。”恣烈笑着把玩她的发丝,她的发丝柔亮轻盈,让他想放在手心好好呵护。
泠凤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他的根基已经稳健,军,权,官,币,防,现在都在他的手上,他已经百无禁忌。
“你对我说这么白,你不怕我揭发你?”
“当然不怕,现在皇后娘娘已经失去了皇上的信任,皇后娘娘说的话,皇上已经不会相信了。”
“果然是你!我二哥贪污的事,是你故意下手的吧?”
“不错。”恣烈承认道:“一来给你们文家去一根主心骨;二来谁让他是吏部的呢,他不走,我的人不好安插;三来,考验一下皇上对你的信任度。”
他轻轻一笑,泠凤心里一沉,果然如此!
这一招做得好啊,一举三得,他达到目的了!因为二哥的事,皇上对她的劝说已经听不进去,以为她是报复恣烈,恣烈果然好样的!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道:“那文潋天宫起火的事?”
“娘娘果然慧眼独具!是我做的。”
“又是你……又是你……你为什么这样做?大权不是已经在你手上了吗?皇上不是已经相信你了吗?你想弑君,又为什么把他救出来。”
恣烈叹了口气:“仍旧是为了你!”
“够了,不要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泠凤气得狠狠发砸桌子,一股剧痛从手上漫延开来,低头一看,一把裁纸金刀正斜斜地靠在桌上,她的手正好将裁纸金刀边缘割过,细细的血珠蹦了出来,没等她反应过来,恣烈已经上前一把将她的手抓起,放在口中轻吮。
“你干什么,不要碰我!”泠凤要缩回手。
“嘘,不要说话。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皇后娘娘交情不浅吗?”恣烈笑道:“我是不在乎。”
泠凤好容易忍住气来,道:“放开我的手!”
“好了。”恣烈轻她的血吸尽,又从怀里掏出一条新的手绢,将桌上的茶水倒一些在伤口上,洗净伤口后,用自己的手绢包扎起来。
“不要你的脏东西!我自己有手绢。”
“娘娘的手绢上有香粉,碰到伤口可不太好。我的手绢虽然不漂亮,不过足够干净。”说话间,他已经将她的伤口处理妥当,一边道:“说到刚才的话题,我为什么要纵火烧了文潋天宫,又要救皇上,呵呵,娘娘,您不觉得自从那次后皇上对娘娘已经大起疑心?”
“什么,你又对皇上说了什么?”
“我没说,只不过皇上问我娘娘当时在做什么,我说娘娘在救火,他又问我娘娘晕了过去没有,我说没有。”说罢他咧嘴一笑,森森白牙似一只垂涏猎物已久的猛虎。
泠凤突然明白了皇上这阵子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冷落又提防,心一下子凉了。
她自然知道这件事里的危险性。
恣烈一手导演的好戏,在玉妃自觉或是不自觉的配合下,变成了自己意谋弑君!
天!
她猛地坐回位子,瞪着恣烈,哑然,这是个什么男人,竟然做出这样疯狂的事!
夺权惑帝,离间帝后,他简直是个疯子!
“不过你应该感谢皇上对你的宽容,虽然说你有意弑君,不过皇上却连提也没提起,看来皇上对你倒真有几分感情。”恣烈的脸沉了下来,又道:“那天在清波苑,皇上与皇后的恩爱逾常,在玉妃娘娘的指点下,在下有幸目睹了这一切。我就想皇上对皇后娘娘真是恩爱呀!果然,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一声不吭,要是别人,这时时候早就被抄家下狱问斩了吧?皇上就在这一点上,还像个男人,皇上这么一来,倒让我原来的计划不得不改变,本来我是打算让皇后娘娘被打入冷宫后,出手相救,以此博得娘娘的欢心的。”
“你这个疯子!”泠凤简直没法找话来形容他:“你给我滚出去!我这辈子不想见到你!你这种人就该被抄家问斩!”
“可惜,我没有家,你也无从抄起,说到我斩我,我想天下间,还没有一个人有这本事杀得了我。”恣烈笑道:“话我已经挑明了,娘娘自己看怎么办吧,是顺从于我,还是要和我对抗对底?”
他倏忽间侵过身上,在她的脖子上轻轻一吸:“和我想像的一样嫩!”
“滚出去!”泠凤大怒,提高声音大叫:“给我出去!”
孙琳守在殿外,但是他的耳朵却发动了最大的功用,专注地听着殿内传来的每一声声响,里面隐隐传出争执声,让他的心提到喉咙,不久,争执声又低了下去,似乎争执告一段落,又在低语些什么,又足足过了有一个时辰,听得皇后娘娘的怒吼声传来,这才见恣烈大将军大步从里面走出,表情看不清是喜是怒,他走了殿门口,停下了脚步,却朝殿内投去一瞥,这一瞥,让孙琳一怔。
那目光竟然很是温柔。
恣烈走后,他不等召唤便忙奔入书房,却见皇后手握一管朱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略偷眼瞄去,却是她在纸上愤怒地乱戳。
戳了一阵,她把手中笔一丢,怒道:“这个恣烈,太过目中无人!当年我真不该下那道军功诏,以致于让他凭军功当了这么大的官,真是养虎为患!欺我大赵无人么!”
话是这么说,她也知道,不是大赵无人,是皇帝手下无人!若不是恣烈,现在外有胡人,内有三王爷,大赵能不能还在皇上手中恐怕是个大问题。
“娘娘请息怒。”孙琳示意小宫女端上茶来,自己亲自放到孙琳面前:“总有办法可想,不要气坏了身子,依奴才看来,皇后娘娘当务之急,是先拢住皇上的心,夫妻和睦,万事成功。”
这话很是巧妙,既点明了皇上如今还不相信恣烈造反的事实,也很小心地洗清自己干政之嫌。
“孙琳,你在我面前尽可以直说,不用担心。”泠凤见到他,气便平了一些,笑道:“该听不该听我心中有数,我不想见你小心翼翼地活着。”
孙琳心中一暖,没有回答,只是把茶递到泠凤面前:“喝点姜汤去去寒。”
泠凤见到姜汤,马上记起来,再过几日又是天癸之期,每次孙琳都记得很牢,天癸之期将来前几日,他每天都会递上一杯姜汤,托他的福,宫中女人最容易得的经痛,她几乎没有尝到过。
天气越来越冷了,“孙琳,可以吩咐宫中烧地热了,你去给封太妃请安,请她老人家下命令罢。如今她才是后宫之主了。”她吩咐道。
宫中自有取暖设施,那便是沿着各宫殿地下的一排地热,在宫殿下面像烧炕一样烧起火来,宫殿便暖融如春,不惧严寒,大赵一入九月天气日甚一日地寒,一般十月左右,便开始烧地热,但是泠凤自先帝去世,掌了后宫大权后,便下令把烧地热的时间推迟,只有天气实在开始冷起来,宫中主子们依靠暖手炉,暖脚炉和狐皮裘也觉得冷的时候,才许烧地热,以此节约内宫开销,因为烧地热花费的木炭很多,木炭当然要斫木烧成,有时一个冬季所需的木炭竟然要一座山的木材才够供应,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皇家自然是不在意这些钱的,再多的山林,再快的生长速度也不够这么浪费的,皇家当然不管浪费,再苦也苦不了宫庭,自然苦的是百姓,所以泠凤便把这一项控制在皇后手中,由皇后来发布可以烧地热的时间。
“奴才这便去。”孙琳唤进武惠,这才匆匆往封太妃宫中走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被巍峨宫殿中被划分得不再完整的天空出神,天空灰蒙蒙,如一床广大无垠的棉被把天空应有的澄蓝全部遮住,遮得密不透风,于是天地间一片阴沉,北风呼啸而过,把殿前的大红灯笼吹得狂摇,几乎要脱钩而去,“要变天了。”她喃喃道,一边用手握住温暖的杯体,汲取一丝外来的温暖,心中却是茫然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