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凤上身微倾向他,看着他的眼睛,更加恳切地道:“恣烈,你答应过我的。从此萧郎是路人,你就这么吝啬一点时间呢?你不想了却我一桩心事吗?”
话说到这份上,恣烈再不同意,倒显得他不讲理,再说泠凤的目光实在让他难以拒绝,勉强点头道:“那好,我给你一刻钟时间。”
“两刻钟!”泠凤马上道:“就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一刻钟怎么交代得完?”
恣烈倏地将手上不住把玩的玉戒一扔,冷冷地地看着她:“就依你,两刻钟,两刻钟后,我亲自来开门!”
他站起身来,一把将泠凤紧紧贴在自己身上,泠凤的脚几乎被他提离地面,他的气息混杂着她的香馨,在她耳边道:“千万不要做惹怒我的事来!否则,三年之约非但不算,我当场就让皇帝血溅三尺!”
“我知道。”泠凤并不打算惹怒他。
恣烈猛地推开她,扬声道:“让皇上进来!”
是“让”不是“请”,恣烈也真够不客气的了。
“皇上驾到!”
恣烈哼了一声,转身便向外走,与皇上擦肩而过。
“两刻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掂量吧!”恣烈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门无声阖上,泠凤盈盈站立起来,四目相对,一时两无语。
一身贴合身材的银红袄把她的身材勾勒无遗,一条及地的五彩飘带垂至地面,行动间,香风拂人,有如细柳拂水。
从前,因为他不喜欢她穿得皇后服以外的衣服,也不喜欢她穿得太过俏丽,她几乎都是一身合乎宫规的华丽,华丽却没有个性,偶而淡妆,也是端庄而娴雅,现在皇上才发现她穿起艳丽的服装,竟有一种不可言说之风流体态。
他有时嫌她未免像个画中人,没有情趣,永远那么端庄高雅而不可接近之状,现在他突然明白了,把她弄到那个地位上的人,正是自己,是自己限制了她的美,忽略了她的美,然而现在这种美却由另一个识宝的男人开发出来,自从那个男人出现,皇后一日比一日自信,一天比一天美!
“是不是看着不太顺眼?”泠凤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抱歉地道:“我没有选择余地。”
她的衣服如今都是恣烈为她挑选,由不得她说不穿,如果她不穿,他会直接亲到她投降为止。
“不,很美。”皇上衷心地道:“他……他对你很好。”
提到恣烈,两人都有些尴尬,但这是一个避不开的话题。
“我尽力了,可是我劝不转他。”泠凤低低地道:“所以,皇上,从此保重吧。”
皇上站在她两步,却好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无法再走近一步,泠凤看着他越发清瘦的脸,想起刚嫁来时,他也是这般清瘦,不由得伸手在他脸上轻抚,“皇上,瘦了。”
“凤儿却更美了。”皇上叹息着道,享受着她的抚触,从前这样的抚触他只觉得亲昵,现在方知有多宝贵,他的眼睛有些惊艳地看着泠凤越发清澈明亮的眼,苦笑道:“我如枯树渐老,凤儿却如嫩蕊初生,父皇昨去时要我好好照顾你,说你嫁入皇家,别父母兄弟,实在不易,如今,父皇临终遗旨言犹在耳,我却没能遵守对父皇的诺言。”
泠凤低下头,先帝从前最疼她,死前也没有忘记她吗?
先帝对她的宠爱与信任,是她一这辈子永远无法还清的债。
为了先帝的宠爱,无论如何也得保住先帝唯一的子嗣!更不用说这个人是她的夫君,虽然两人渐行渐远,可是初嫁来时,他是那样爱护自己,两个人之间也曾经有过无限恩爱——直到如今,她知道自己还是爱着他的,愿意为他尽最后的努力。
“川前草,忘忧水,酒换青春老。老来相对卧骚头,再行看川草。”泠凤缓缓道。
“你说……”皇上眼睛倏地发亮,燃起了希望:“你还愿与我老来相对?”
老来相对卧搔头,到老了后,还彼此躺在一起,摸着身旁人的白发苍苍,看着满地的草青青如昨。
虽然他做过对不起的事,让自己在无数个夜里心那样的凉,可是夫妻岂是说散就散的?何况她也做了许多对不起他的事,就算扯平了吧?泠凤心中暗叹。
可是为什么心中没来由得有种怅然与悲伤?想起恣烈,竟好像自己对不起他一般。
皇上伸手握住她的,有些温凉的触感和恣烈的完全不一样,恣烈的手是粗大而温热,把她的手完全包裹在里面,而皇上的手则是像个文人的手,纤长而细腻,握朱笔绘花虫都是擅长,以前她是最熟悉这种感觉,可是现在触到他的手,却起了一种陌生感,皇上抱住她,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道:“凤儿,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你。”
鼻子一酸,眼泪便要流下来,忍了再忍,无数的委屈涌上心头,她的眼泪终究滑落,不由得抱住他,在他的肩头一声一声地抽泣,却不敢放声大哭,压抑的声音在这紧闭的门内,便如鞭子一般抽打着皇上的心,皇上闭上眼,拍着她的手,身为男人的无力感和对自己的痛恨一起涌上心头,就像她说的,早知道如此,何必当初。
“凤儿!”皇上捧起她的脸,吻住了她的脸,不住地道:“凤儿,凤儿!别哭,今后就忘了我吧,他对你很好,我看得出,你好好地过日子吧,我们曾说过过完年要一起去清波苑,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走了,不过我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以后你就当不认识我,忘了我吧!”
“忘,说得轻松,怎么忘?我们十岁成亲到现在,所有的好,所有的坏,说一句忘了就能让一切勾销?”泠凤努力抑止住哭,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皇上心如刀绞。
“一切都会好的,凤儿,你听我说,你很聪明,只要你想办得到的一定办得到!你就像那春天里的花儿,不管当时天气多么严寒,可是你最后一定会在雪地里开出花来,没有你办不到的事!”皇上抬起她的泪脸,心里是千真万确地痛啊,现在他是真心诚意地感觉到对不起他,她与他在一起,总是受到伤害,有那么一刻,他几乎真的想放手,给她一线生机,然而……
恣烈看着紧闭的门,想到两人有可能相拥在一起,又有可能做出种种亲密举动,不由得妒火中烧,第一百次看了一眼滴漏,两刻钟已到!
上前一脚踹开门,惊散了正相拥而泣的两人,泠凤哭得梨花带雨,见到恣烈犹在皇上怀中不肯出来,皇上反射性地把泠凤搂紧,恣烈盛怒,沉着脸上前一把将泠凤从皇上手中拉出,向外面喝道:“来人!吉时已到,请皇上上舆!”
一队侍卫冲进来,皇上喝道:“滚开!朕自己不会走么?”
“那么请皇上自己走吧,微臣失礼了。”为首侍卫的侍卫不卑不亢地道,一看便知是恣烈的手下,十名侍卫两列排开,仿佛押解犯人。
“皇上……”泠凤怔怔地看着皇上如今像个阶下囚,心中一痛,又落下泪来。
“保重!”皇上深深看了她一眼,猛地掉头就走。
他的身影在北风中无限萧索,起的衣袂生生将离别的苦痛分外地张扬,从前的皇上总是潇洒俊雅的,像诗人一样洒脱!当初她不就为皇上的风度所倾倒,愿意为他付出自己的一切,愿意为他在无数个寂寞的夜苦苦等候。
回忆上心头,怎么经得此情此景?
“皇上!皇上!你不要走!”泠凤上前便要拉,恣烈眼明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把她的双臂环在自己腰上,紧紧地搂住她,一面回头怅望的皇上冷冷道:“皇上!请吧!”
“恣烈,我求你了!就让皇上在内城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赶到清波苑?等六月过后再走不行吗!他不能走!”
她越求,恣烈面色越黑,紧紧地扣住她的手,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你想让我现在就杀了他吗?”恣烈在她耳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泠凤颓然放手,心中愤懑无处发泄,只能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恣烈心中也是怒极,冷笑道:“怎么,见到老情人依依不舍?要不要追上去?”
“那自然是最好!只要你高抬贵手,我马上就走!”泠凤擦去泪水,傲然抬头回道。
“行!”恣烈退开一步,指着门口道:“你走!这么舍不得那个男人,你马上就跟他走!”
“走就走!”泠凤也吼了回去,真就拔腿就往门口走,外面侍卫一愣,飞快地瞄了恣烈一眼,见恣烈头上青筋暴起,眼睛血红,但并没有下令拦阻,一犹豫,泠凤已经朝最近的车子奔去,一头钻了进去,迎面对上一双惊诧眼睛,却正是玉妃,原来她上的是玉妃的舆轿。
玉妃见到泠凤惊诧于她的美,多时不见,泠凤竟然美得更胜从前任何时刻,惊诧过后,才想起她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问道:“皇后娘娘,这儿实在不是您该来的!您还是快下去吧!”
“本宫在哪儿还用得着你说?”泠凤正气在心头,好没气得回道,一边自己伸手将暖帘扣压好,玉妃的轿子甚是宽敞,多了一个人也不觉得挤。
不多时,响炮三声,龙仪卫开始起动,以皇帝为首的整个鸾舆队伍慢慢动了起来,恣烈居然没有赶上来将她抓回去,这不由得让她松了口气,又有种难以言说的失望,玉妃不住地窥视打量着她,泠凤起初只当不见,两个宫中的死对头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太平的日子过?
恣烈眼看着她奔入鸾轿不再出来,行列开始起动,她依旧躲在里面不再露面,她是真打算忠贞节烈地与那个皇帝一起被放逐吗!
“将军,要不要属下将轿子拦下来?”拓山问道。
“不用!”恣烈狠狠地道,最后一线可笑的希望破灭,她的心中完全没有他!
她说愿意与他在她说的一切都是骗他的,明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帝,他还是痴痴地想,也许在她的心里,有他的那么一些些位置,然而她与那个皇帝泪眼相拥,自己一句“你去呀”,她便毫不迟疑地随皇帝离去,没有一丝丝的回顾与犹豫!
虽然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却不由得不让他狂怒,他紧紧地握住魔龙煞威刀,要是到了京城门,她还是不下车……
“皇后娘娘走不得。”玉妃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一针见血:“皇后娘娘一走,皇上就有危险。”
“你凭什么这么说?”泠凤冷冷的看着她。
“那个恣烈对娘娘爱慕得紧,娘娘要是随皇上走了,他必定迁怒于皇上,虽说皇上去清波苑,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好歹保住性命,皇后娘娘一跟来,将来的事可就难说了。”玉妃不顾泠凤冷视,径自道。
一个没有了贞洁的皇后,一个迟早被玩腻的皇后,不过是恣烈和她手中的棋子,她用不着太客气。
看着泠凤的目光,赤裸裸的轻视与轻蔑,泠凤极力忍住给她一个耳光的冲动,抓紧了衣裙,冷笑道:“依玉妃所说,难道本宫就该屈辱地委身于敌人?看来玉妃深明国家大义,要是恣烈看上的是玉妃,想来玉妃是极乐于为国‘献身’的。可惜恣烈看上的人不是你,而是本宫,这倒是让玉妃无处施展,真是遗憾得很!”
玉妃被驳了个面红耳赤,咬着牙不再说话,明明是一个被人要过的残花败柳,就该有残花败柳的自觉,该当憔悴,该当黯然,该当羞愧,却还是这般高调,好像从来没有被恣烈玩弄过,好像她还是元坤宫中那个谈笑自如的皇后一般!
啐!
她在心中暗啐了一口。
泠凤嘴上逞强,其实并不好过,她的一身装扮轻便贴身,该是在暖室里的打扮,方才一怒之下冲出来不觉得,现在渐渐冷静下来,才发觉一阵阵的透骨冷意从四面八面寒浸浸地袭来,不一会,手脚都僵住了,玉妃身披暖和的貂皮大氅,手上笼着银霜炭小手炉,脚上踩着黄铜脚踏,里面也烧着暖烘烘的炭,便一把将玉妃手上的小手炉夺过来,玉妃大怒:“喂!”
“喂什么?本宫一日是皇后,就一日不许你放肆!快把脚踏给本宫垫上!”泠凤不耐烦地道:“还是本宫要剥你身上的大氅?”
玉妃只气得浑身打颤,但是两人身份摆在那里,如今还不是翻脸的时候,只得弯下腰,将黄铜脚踏往泠凤脚下移,服侍泠凤踏好,泠凤不由得好笑,原来自己也有这样仗势欺人的一面!
有了暖炉脚踏,寒意略减,泠凤估算着恣烈什么时候来拦轿,要是出了城门还不拦,那么八成是安全了,那时便可以命人献上衣物,要是能离了恣烈——她说不出为什么会有一种伤心感,她逼着自己高兴起来,要是能离开恣烈,那么她与皇上便能患难与共,不愧先帝了!
至于此身已经不洁,她不去考虑,这事不是她的错。
玉妃安静下来,低头思索些什么,泠凤也不去理她,路上安静地只听到行路在黄沙上发出的柔和而整齐的沙沙响声。冷意冻得她实在受不了,从背上凉上来,虽然握着小手炉也直发僵,玉妃也比她好不了多少,不住地缩着脚,她总不好意思再把玉妃的大氅也剥了下来吧?
估摸着时间,她微微挑开暖帘一角向外看去,这一看不由得大喜,外面正是城门了,高高立着的牌楼提醒着众人,出了此门,便是出了城,欣然放下帘子,鸾舆毫无阻滞地出了城门,泠凤松了口气,正要说话,突然听得一阵急促地马蹄声飞奔而来,不由得脸色一变!
泠凤与玉妃相视一眼,泠凤脸变得苍白,玉妃神色复杂,两个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侧耳听那声音,马蹄声在鸾轿旁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刀光一闪,轿帘咝地一声被一把大刀劈开,轿帘被大风刮出老远,一阵冷风带着鹅毛大雪卷入轿内,冷凤与玉妃不由同时惊叫了一声,恣烈的脸出现在门口,一手持刀,一手向着泠凤伸出,面色冷厉,一双逆眉此刻正高高地冲天而起,“你是自己出来呢,还是铁了心不出来!”恣烈的语气比冰还冷,他们前面便是龙舆,恣烈的刀现在正闪着寒光指着龙舆!
泠凤冷不防他这么一下,不由得惊叫道:“不要!”
恣烈看着她不说话,刀稳稳地指着龙舆,泠凤万般无奈,只得握住朝恣烈伸出的手,恣烈猛力一拉,泠凤冷不防被他卷入怀中,翻身跳上马背,向着来时路狂奔而去。
玉妃缓缓走下轿来,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恣烈,真的只是把皇后当成棋子吗?
泠凤觉得严寒几乎要冻裂她的骨头,迎面而来的狂风将她的脸吹得似要裂开,她抬不起头来,惊吓加上冻寒,不由曲着身子伏在马上,一双大手将她的腰一搂,她便被凌空转了一个身,又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脸埋在他的怀里,他的手带着怒火,似乎要将她的腰捏碎,他的大氅紧紧地裹住她,“驾!“他快马加鞭,马驰如飞,铁蹄几乎要把地面溅出火花,泠凤被震得头昏脑胀,只得紧紧抱住他的腰,用他的温暖减少一些迫人的寒意。
怀中的人冰冷的身子,越发让他怒火如炽,她宁可被冻得像冰条也不愿向他屈服吗?如果他不来,她是打算就这样冻到清波苑?
“驾!驾!”他不住地催马狂奔,路人见而远避,他的怒火几乎让一切东西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