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一声洪亮的清啼划破天际,一只海东青不知从何处飞来,从皇宫上头掠过,一声苍劲高吭吓退一片凡鸦俗雀,此时阴沉了几日的浊气骤开,云开处,一轮彤日烁火炼宇,照得御园牡丹灼灼烈烈,竞相吐艳,群山万松排开阅兵阵,凛然生威,正是万物阳气蒸腾最盛之时,国师掐指算算时辰,叹道:“戊寅日、庚寅时,此子好坏难分啊!今后还当细细教养,好便是千古一帝,坏便是千古罪人,我也难定此子是非,你们自己把握吧。”
恣烈大喜,傲然道:“男子汉生不为英雄也当为枭雄,我的儿子自然像我!”
国师默然,这父子如一树之果,竟然是同样的命格,同样的命数,只怕对天下不是好事,他看了一眼犹自虚弱的泠凤,泠凤接收到他的目光,微弱的声音却极显坚定:“若他为千古罪人,我必当亲手弑之!自我而生,自我而亡!请国师赐名。”
国师微微笑了,有这样一个天生的克星在此,何愁天下不会太平?她便像是一盆天地间酝酿的一滴玉露,能平天火,能泽枯地,自己是多虑了,遂笑道:“方外之人不理世事,既有皇后此说,今后此子必当大成,不必多虑了。至于名字——”他微微沉吟片刻,道:“就叫沧玺吧!沧海之沧,玺印之玺,以水制火,以印镇狂,但愿保他一生无恙。”
说罢,从身上解下一片八卦太极龙骨,不过小小的一片,便如婴儿小手大,递给泠凤道:“将这龙骨穿了绳子挂上,不生不需要摘下,保佑他一生平安。权当方人与此子有缘吧!”
更重要的一点,这八卦太极图能够略匡住这孩子的天生的暴戾之气,以八卦中所蕴的天、地、山、水等自然物化去这孩子天生带来的火气与雷霆,再加上泠凤的水命相制,这孩子庶不成暴徒。
“多谢国师,沧玺一定不负国师重望!”泠凤激动地伸手欲接,无奈身上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恣烈伸手接过龙骨坠,见所谓“龙骨”,不过是一块小小的龟背壳,上面刻了些精密八卦图,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但恣烈也知越是平凡之物,越是精奇不可忽视,是以小心地交给泠凤,顺便又给泠凤喂了一口参汤,以支持她有力气说话。
“将军也是天生奇人啊,想那年钦天监杀尽红光所坠方向的所有婴儿,独有将军深藏于野坳,幸免于难,将军带煞而生,希望将来不再煞杀天下。”国师微笑道。
恣烈目光闪闪,他的出生年月从来不曾对人说过,自己出了山后才听人讲起那年大肆杀婴事件,说是杀孤煞天星,自己也只是怀疑而已,如今国师却一语揭发,冷哼一声道:“我带煞又如何,挡我者死!”
“若是皇后挡你的路呢?”国师语带挑衅。
“她,我自然要让着她。”恣烈低下头来,眼睛瞬间变得温存。
国师将一切尽收眼底,笑着拂了拂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终于将方人的俗世事物完全理清了!”国师微微笑了:“方人早该登天,就为你们几个的孽缘,害得方人逗留红尘至今!如今前尘往事尽消,我与你们也是陌路了!此一去便是永别,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罢,便站起身来,恣烈对国师的来或去是半点不放在眼里,凤儿刚生产完毕亟需休息,他巴不得国师走得越远越好,更不挽留半个字,不过他救了泠凤,就冲这一点,他小心地放下泠凤,站起身来,对国师拱拱手,道:“今日你救了皇后一命,你可以要求我一件事。”
“我不必再与你定条件,我的事已了,这天下与我再无关系。”国师笑道。
泠凤勉强撑起身子道:“国师留步!你几次入宫都不曾指点我迷津,如今听国师的意思,是不再来了,您要走,泠凤自然不敢强留,只是临走时国师也不肯给我只字片语的临别赠语吗?!”
国师停下脚步,微笑着回身,见到泠凤半含着泪水的眼中那满满的期待与祈求,温言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吧,就好比你网住一条鱼,你要杀,总有你要杀的理由,你不杀,总有你不杀的理由,一切都在你,是非哪里那么容易界定。你这个‘豆馅人’当了这么久,也该是个了局了,不管你倾向哪一边,天下总是要乱一阵子的,何不随你自己的心去选,只要你不要后悔就行。你既然要赠言,我就赠你一句话‘天下非一人所有,百姓非盘中肉糜’。”
“天下非一人所有,百姓非盘中肉糜,这是何意?是指要爱护百姓吗?”
“自然也有这意思,天机不可泄露,自己领悟去吧。”国师眸光一闪,再不多说,飘然离去,宫中之人只觉眼前一闪,国师已经疾步出了宫。
谁能想到这一世成了看破红尘,心无片雪的方外之人,前世却是爱女如命忠烈报国的崔将军?看透了生死,参悟了前世今生不过梦里来去,从此国师隐没入滚滚红尘,或是登极,或是隐居,反正谁也不曾再见过他,或是得到过关于他的只字片语的消息。
泠凤已经无力去领悟“天下非一人所有,百姓非盘中肉糜”那句话,在恣烈的抱持下勉强撑着半个身子目送国师离去,国师刚一消失在视线中,她体力透支严重之极,一声不吭地昏睡过去。
沧玺小皇子长得比一般婴儿都要壮大,手脚有力,看来是继承了父亲的体格,强健魁伟,但也正是因此也造成了泠凤的难产,恣烈咬牙切齿看着手里不住啼哭的儿子,这小子尤其是哭声惊人,充分显示了他肺活量足够,他奶奶的比战场上的擂鼓还让人坐不住,眼角抽搐,大吼:“不许哭!你都哭了三天了!再哭老子把你眼睛挖出来!”
“哇?哇!”沧玺听到消息,略略睁了睁眼睛,也不知那双迷濛的婴儿眼有没有看到恣烈横眉怒目的样子,反正被那大声音震得不舒服,结果哭得更大声了!整个太元宫如夏日荷塘,“蛙”声不断,煞是热闹,听着会意一笑,有了个小皇子,太元宫一反恣烈将军所带来的沉寂肃然,庄重静穆,显得热闹多了,大将军抱着孩子手忙脚乱,偏又不肯放下给其他保姆嬷嬷,只弄得脾气无处发,坐也不是,跳也不是,这小子好歹是自己亲生骨肉,又不能真把他给咔嚓了。
嬷嬷心疼地看着将军手里的小皇子,不住地道:“将军,你手力重,小心震到了他,给奴婢吧,让奴婢来安抚他。”
“不行,本将军就跟他杠上了!”恣烈犟脾气也上来了:“倒要看看他能哭到什么时候!有本事你就别吃奶,没本事就给你老子我安份点儿,老子放你见你娘!”
哭声奇迹般停住了,小沧玺不住地抽噎,闭着的双眼湿濡的短睫毛,那小模样,好像真被恣烈狠狠收拾了一顿一般楚楚可怜,恣烈哭笑不得:“这小子!”命保姆前来喂奶,小沧玺乖乖地吃着奶,眼睛不住骨碌碌地到处转,吃完了也不睡,似乎在等什么,恣烈自己抱过来就往泠凤的寝殿走去,泠凤这时才能躺着喝点儿流质东西,身体虚弱极了,太医们仍旧每日派人轮流值守皇后。
恣烈来到寝室门外,对小沧玺做了个凶恶的动作,威胁道:“听着,你一会要是大哭大闹得吵你娘,害得她担心生气,我就给你喂盐巴!”
无聊!小沧玺连甩都不甩他。
轻轻推门而入,孙琳正在喂泠凤喝牛乳,一根细细长长的麦管通到泠凤的口中,这般既不会将床弄湿,也不会呛到她,这是孙琳夏天见到蚊子咬人时突然引发的小发明,现在正好用得上,见到恣烈与怀中小儿,泠凤露出一个微笑,道:“孩子可好?”
“很好,很乖!”说到“乖”字,恣烈禁不住咬咬牙,好容易才压抑下那种呲牙的冲动,泠凤心中不由得好笑,育儿室离这儿不过几间屋子的距离,她怎么可能听不到恣烈的吼声与孩子的哭号声?没想到威风一世的恣烈最后竟栽在自己儿子哭声里,威风扫地,名誉全无。
将孩子轻轻放到泠凤身边,顺便为泠凤掖紧被角,泠凤略微转身看着这个让自己禁受了一番磨难的孩子,现在却显得意外地乖,一只小手冲着泠凤不住地挥动,“啊啊”地轻声叫着,说多乖巧就有多乖巧,哪里像能把恣烈折磨得发狂的小恶魔?伸了一根手指到小沧玺面前,小沧玺傻呼呼地抓握住她的指头,露出一个无意识的笑,安静又可爱,恣烈违心夸奖道:“你看这孩子多乖,脾气性格真像你,将来一定不会让你多操心。”
嬷嬷听得不由得咧嘴想笑,好容易才压下笑的冲动,泠凤似笑非笑地道:“我可不信,我听说孩子都是爱哭的。”
“那是别人的孩子才爱哭,我恣烈的儿子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看他进来这么久,什么时候哭过?”恣烈强辩道。
不过说到这倒是有点奇了,小沧玺在外面哭得惊天动地,哭得猫紫都躲到孙琳房间避难,进了泠凤的寝殿后,却是乖得一声不吭,握着泠凤的手,一会就甜甜睡着了,恣烈又等了一会,待他睡熟了,便命嬷嬷把他带到育儿室去,谁知嬷嬷上前刚碰到小沧玺,小沧玺突然大哭,嬷嬷缩回手,小沧玺便不作声了,如此两次,泠凤笑道:“算了,就让他在这里睡吧,我也舍不得他。”
恣烈见泠凤喝完牛乳,便命所有人退中,寝殿内只留下自己一家三个,他也侧身躺在床上,与泠凤一同看着孩子,气氛静谧详和,好像外面的风风雨雨都不存在了,泠凤面色有些苍白,恣烈一只手便把她与孩子都环住,道:“你的脸为了生孩子都白了,当时那情形真是吓人,以后不生了,我们只要这一个就好,再来一次,谁知有没有命在。”
还有下一个吗?泠凤轻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道:“恣烈,你不要再篡位了好不好?我们有了这孩子,不是胜似天下吗?天下有什么好,说不尽的责任与义务,看不完的奏报与民生忧患,尔虞我诈,今天坐在帝位上,防着别人来夺位,明天又杀了心怀不轨的人,惹下一笔血债,我累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小岛或是去别的国家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谁也管不到我们,谁也找不到我们,不好吗?”
恣烈默然半晌,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你现在还在月子中,不说这些了。”说罢指着孩子的脸颊道:“这孩子的两颊像极了你,真是俊秀得很。”
泠凤心绪复杂地看着孩子,原本只想要一个女儿,那样不用陷于朝政之争,至少不会这样惹人注目,现在却生了个儿子,将来会怎么样?按国师所说,这孩子脾气像恣烈,只怕这天下是再无宁日了!“民非盘中肉糜”,这是叫她不可鱼肉百姓,给百姓带来灾难吗?
抱着孩子,轻轻哼着记忆中娘亲给哼的歌谣:“小囝囝抱糖爱吃糖,小心引来大灰狼,大灰狼不要太张狂,我有爹爹和亲娘!”
哼着哼着,声音突然哑了,紧忙佯作亲孩子,把眼里的泪花掩了回来。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泠凤也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渐渐可以行卧自如,然而时间越来越紧了,现在她已经不让人把孩子抱走,就在自己身边抚养着,亲手给他换衣喂奶,恣烈除了每日理理政事,其他时间也都在泠凤殿中。
近来他的事并不太顺,又有两名亲信干将反了!
原来一起打拼出来的要好的,兄弟对贡品那事耿耿于怀,不少人私下发泄不满,在泠凤生了孩子半个月时,青松与长可等人与恣烈大吵了一架,领着自己所统之兵要回边疆,恣烈大怒,命人三百里加急拦下两人,不许他们带兵走,两人拒不领命,恣烈派去之人与青松长可在伏龙岭大战一场,自损兵将三百余人,仍是没有拦下两人,恣烈将两人视为叛徒,下令格杀勿论,结果两人一看形势不对,索性真的反了,干脆就在伏龙岭占山为王,伏龙岭左依原平城,右倚千仞绝壁,背靠物产丰富的大野原山脉,可攻可守,可自给自足,信息灵通便利,恣烈几次派人围剿都拿不下,此怒不是一般的震怒,但是他在外面怒得杀了满城的人,却决不把情绪带入太元宫,一走进太元宫,便平添几分笑意。
虽然他不曾把这些事告诉泠凤,但是泠凤的前任大嫂程以芊经常入宫陪泠凤说话,自然也把这些事告诉了泠凤,泠凤听着面上不喜不怒,看不出在想什么,“你得劝劝将军,这样下去,人心尽失,将来四面楚歌之时,可就来不及了。”程以芊缓缓地道,细心看泠凤的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