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泽阳修长的身子站了起来,兀自走到费一笑身边,短短的几步路走了很久,仿若电视里播放的慢动作一般,被定格了。
他并没有去筷桶里抽一双干净的筷子出来,而是着了魔似的抬起了手,想要轻轻地触碰费一笑的脸颊,摩挲着她粉嫩的脸颊,感受着适宜的温度,他才觉得眼前不是自己的幻想。
费一笑在他抽回去之前,按住了他的手,让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脸颊上,他的手心,贴着她的右半颊。
这一刻的费泽阳是脆弱的,尽管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部线条显得非常柔和,他烟灰色的瞳仁中闪烁着暗芒,使得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呼吸也随之战栗了起来。
浓黑的剑眉、坚毅的脸庞、高耸的鼻梁、慑人心魂的眼眸……
在他的手留在她脸颊上的同时,费一笑反手欺上他的脸,想要触摸他,费泽阳微微低下了身子,让她那一只腾出来的手触上他的脸。
费一笑眸光微微黯然,费泽阳则是若有所思地睨着她,谁也没有说话,面面相觑的两人,用各自的手感受着对方。
这一刻,费一笑没有退缩,没有逃避,或许是因为费泽阳在她面前流露出他从来没有展露过的脆弱,又或许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吐露过如此让她感动的心声。
比起他在伦敦说的那一番话,费一笑更加动容的是费泽阳刚才所说的这么一句很平乏的言语,“我喜欢吃面,在她还没死的时候,每年我生日,她总会亲自下厨,为我煮上一碗面。”
他的这句话,沾染了些许绝望,还有痛恨跟不甘。
韩紫洛死的那个时候,费泽阳才十岁,十岁的他,亲眼目睹母亲死亡,而父亲却连家都不愿意回,即使是在他最需要人的时候。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坚强,他开始用冷漠来伪装,掩饰年少的稚嫩。
“她死的那一天,我没有吃过面,那一天我没有睡着,夜深人静的时候,爬起来喝水,却在她的房前停住了,然后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令人恐慌。谁知道,她竟然想不开,若是我早些察觉进去,她或许也不会死。其实,她的死,有一半是父亲,我也要负上小部分的责任,我从来没有跟她好好说过话。现在回想起来,我倒是想通了她为何想不开了,一个家里,她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可以跟她说话的人,迟早要得抑郁症。”
“当初看到她留下来那枕头边留下来的几个字,心情很恶劣,或许是年少无知,没有想得那么久远,看到那张纸头,上面写着‘费迟元,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韩紫洛不会让你好过’,我就变着法子,不想让他好过。再后来,我将对他的恨转移到了欧阳兰兰身上,再后来——”
费泽阳没有继续说下去,喉结滚动了两下,费一笑的手正好覆盖上他的眼睫,他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在手心颤动了两下,痒痒的。
当费一笑从他脸上收回手时候,费泽阳睁开了双眸,仿佛横下了心,做最后一搏,“我曾经以为爱情这东西不可靠,对它嗤之以鼻,如今身陷囹圄的人,是我。我不喜欢欧阳兰兰,以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将来也必定不会喜欢上,我后悔曾经伤害你,我又十分庆幸欧阳兰兰将你抱了回来。冥冥之中,其实命运都是上天注定的,若是我父母家庭和睦,你我或许也不会相遇上了。”
他别开了脸,站直了身子,而她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呼吸,听到他不高不低的声音继续想起。今夜的费泽阳,有些古怪,他从来不像是个话多的人,今夜,却仿若想要将这辈子压抑的话,都给讲出来。或许是憋着太久了,久到让他遗忘,在一碗很普通面食刺激下,脑海中某一根脆弱的神经倏然崩裂,再也无法愈合了。
“我一直不敢跟你提孩子的事情,”他那双略显苍白的修长手掌微微抬起,捂住了那一双充斥着满满痛楚的双眸,“笑,你能告诉我孩子到底是怎么没了吗?我一直逃避,不敢面对真相,我害怕真相的骇然,更害怕你我之间越离越远。其实一辈子没有多长,错过了还想要挽回,都需要勇气。我现在有勇气,但是我却发现你早就不在原地等我了,我伸手,你已经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了。”
费一笑的神思有些恍惚起来,沈默不语地听着。
费泽阳拢眉,眼睛里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其实,我说了这么多,都已经没用了。笑笑,我不祈求你这么快就原谅我,我只希望你最好选择陪你走完一生的那个人,会是我。”
费一笑手指一颤,费泽阳何其不是最了解她的人,他看出她累了,身心俱疲,兜兜转转,两个人老是在某一处打转,跟躲猫猫似的,你追我赶,永远就差了三步。
在他眼底,她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一向冷静清醒的理智,在这刹那,被逼到了角落,她脸上的平静面具,也开始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在爱情中,不管傻瓜还是聪明的人,都会迷失自己,烈火焚身,还是义无反顾。
费泽阳伸手,将浑身僵硬的费一笑给揽进怀中,这一次她并没有推开他,费泽阳烟灰色的瞳仁愈发深邃起来。他抱得很紧,仿若他一松手,费一笑就会消失。
费一笑开始打他,零星般的拳头开始接二连三落在费泽阳身上,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她忍不住低低啜泣了起来。
费一笑十分野蛮,当她拳打脚踢,筋疲力尽之后,竟然盯上了费泽阳的那一头黑发,她揪住他柔软的头发,行为犹如一个街头泼妇一般。
费泽阳依旧紧紧拥着她,任凭她在他怀中挣扎撕扯,他温柔地拭去了她脸颊上那一串晶莹。
口里默默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十分的沙哑。
费一笑终于累了,趴在他的胸前一动也不动,就在费泽阳以为她即将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开了口,“那天,当我听到孩子没了的时候,我恨你,恨死你了。”
费泽阳唇抿得很紧,费一笑葱白的手指忽然伸出,指着他的鼻子说,“费泽阳,我恨死你了。”声音微微尖锐,诚然喊出了她雪藏已久的心声。
“你该恨我的。”
费泽阳的声音中充满了浓浓的心疼。
“那一天,你知道孩子为什么会没了吗?因为你的喜帖,真是讽刺,元涛怕我知道,将你跟顾嫣然的那张喜帖给撕了,扔进了垃圾桶,却偏偏被我瞧见了。我没想到自己那时已经怀孕了,伸手去捡那垃圾桶里的几张纸片,整个人就忽然坠入了下来,跌倒在地上,那一下,真的很疼。原来,那疼是有缘由的,那疼,失去的是一条生命,那个孩子,我硬生生剥夺了他的生命。”
费一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凄凉,她说的语速,很慢,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字字敲打在费泽阳的心窝上。
费泽阳瞳仁剧烈一缩,唇色发白,拧着眉宇,甚至极力克制,因为用力,所以咬破了唇。
“不到一小时,在我得知怀孕不到一小时,孩子就没了。那个时候,我仿若处于天塌下来的瞬间,又觉得浑身轻飘飘起来。我安慰自己说,孩子没了,或许是件好事。有孩子在,我根本就断不了,他会提醒我你存在这个既定的事实。我甚至想过若是有孩子在,当我告诉你我怀孕的消息时,你会否回头,会否当下取消跟顾嫣然之间的婚礼。但一切终究都是幻想,孩子没了,我很伤心,元涛之前就提过,若是你结婚前一天还没有反悔,那么我跟他也选在跟你同一天结婚。”
她喘了一口气,气息有些不稳,“我想只有跟元涛一起,我才能够彻底远离你,所以我答应了。我后悔了,我那样做,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我后来后悔了。看着他为我挣扎,他渴求我不要再停留原地让他等待时候,我真的被触动了,我很想,放弃一切,答应他。我知道,若是真要了断残念,我就要努力尝试爱上他。我尝试了,正当我尝试的时候,偏偏你又出现了,你的出现,让我恐慌,我发现我还无法忘记你,你总是能够牵动我的心绪,因为你是费泽阳,那个没心没肺的费泽阳。”
“我知道你后悔了,但是那一刻,我却开始怀疑起爱情到底是什么,爱情就是彼此互相折磨,斗个你死我活吗?我们之间的爱情,这就是血淋淋的真谛,除了伤害,还是伤害。我不明白,互相伤害,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我一直渴望你回头,当你真正回头来找我的时候,我却失去了勇气。”
费一笑清澈的双眸中,点点滴滴,溢满了无限怅惘,她忽然觉得不再悲伤,因为悲伤已经失去了价值,曾经的青春年华,曾经的峥嵘岁月,都随着心碎是逝去了,随风湮灭了。
费一笑伸手去擦眼泪,却发现眼泪早已干涸。
伸出的手无意间,擦过费泽阳的脸颊,她的指尖微微一滞,然后纳闷地瞠大了眼,费泽阳别过脸去。
费一笑指尖那一团冰凉,逐渐散去,她可以感觉得到费泽阳的呼吸紊乱,最终他别扭地将他的脸埋入她的肩上。
费一笑穿的并不多,身上就一件睡袍,肩膀上,感觉到了一点点地湿润。
费泽阳没有发出声,但是他的胸膛却在剧烈起伏着。
“你哭什么哭,该哭的是我才对。”
费一笑口气有些糟糕。
“我没有哭。”
费泽阳狡辩道,声音却愈发沙哑了。他总觉得流泪是可耻的,男人宁可流血也不能流泪。
但是为何听到费一笑的这一番话语,他的心越来越酸,最后酸到了无力,浑身的体力都透支了,痛的感觉是那样清晰,他有一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痛哭,但是却最终发现发不了声。
费一笑推开他,费泽阳却又别过脸,猝不及防,她的唇碰触到他的脸。
唇上感触他脸上湿润的冰凉,带着一种咸咸的滋味。
那就是费泽阳眼泪的滋味,费一笑暗暗记下了这种足以令人回味毕生的味道。这是费泽阳头一次在她面前流泪——
“你今年几岁?”
费一笑忽然心生感触,问道。
费泽阳错愕,纳闷极了,但还是乖乖答道,“二十九。”
“二十九了,真老,没见过一个大男人二十九岁了还哭。”
费一笑忍不住嘲笑他,明明心头涨满的是感动,虽然她嘴硬,没有说出原谅他,但到底因为费泽阳的眼泪释怀了。
其实,她折磨他的同时,他未尝生活得十分惬意。
费泽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看到人哭。”
费一笑倒是没有继续嘲讽他,有时候,她心里明白,她懂,就可以了,无需逼一个别扭的男人承认,费泽阳一向霸道冷漠惯了,要他承认那个哭泣得可怜兮兮的男人是他,简直比逼他跳楼还痛苦。
费泽阳站了起来,拿了一双筷子,又开始坐了下来,准备吃面。
费一笑伸手就去抢他筷子,或许是刚才有了先例,费泽阳这下防备功夫倒是做的十足,有些不悦地蹙起眉头,“干什么?”
“出去吃吧,面都凉了。”
何况这是费泽阳头一次告别过去,决定过生日了,不能头一次过生日就这么寒碜。
“不去,我就吃面。”
这下,费泽阳的举动,倒是出乎费一笑的意料之外了,他很霸道地伸出双手,圈住他那碗冷掉的面。
费一笑哑然失笑,没有继续跟他争执下去,淡淡地道,“那你吃吧。”
她转身即走,费泽阳却一把拉扯住她的手,有些不甘心她的骤然离开,“你要去干什么?”那双烟灰色的瞳仁中夹杂着些许紧张,以为她又要丢下他,明明她有原谅他的迹象,怎么刹那转折如此的大?
“我去卧室一下。”
费一笑有些无奈。虽然面很寒碜,但是她想要回去整理下礼物,这些年未送出去的礼物,都交给费泽阳。
“不准,”费泽阳这下倒是霸道起来了,态度是一贯的不羁跟张扬,费一笑有些恼怒,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乖乖臣服的吗?怎么又跟自己较劲起来了。
不过,今天他是寿星,又在自己面前没了形象,暂时不跟他计较了。
“陪我吃。”
费一笑坐了下来,看着费一笑吃,其实费泽阳的吃相也挺优雅的,以前她还真没有刻意注意过。或许是以前从来就静不下心来,面对他,以前的他们,每次若是有幸一起用餐,都是争锋相对,非要冷嘲热讽对方一番,然后就各自没了胃口吃饭,最后随便扒几口了事。
费泽阳吃完的时候,费一笑睫毛轻颤,低低地说道,“明天以后,我要搬离这里了。”
费泽阳本来正准备喝汤,听到她这句话,忽然没了胃口,他脸上还带着震惊,浑身充斥着满满的挫败感和无能为力。
“为什么?同居协议,我都有遵从。”
费泽阳开始回忆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刚才那短暂的和平,根本就维系不到两个时辰吗?
狭长漂亮的深邃瞳仁,无比专注地盯着费一笑,一瞬都不放松,就怕遗漏了她脸上一闪而逝的细微表情。
“明天开始,我就算顾家的人了,顾老头让我认祖归宗。”
费一笑老实交代道,今天不说,明天,他迟早要知道的,若是从别人口中告诉他,她宁可自己亲口告诉他。
“你并不欠顾家什么,顾老头以前如何对你,难道你都忘记了?”
伦敦那边,他去时,佣人都在私下议论顾老爷子对费一笑的不善态度,她明明不是这般一个大度的人,虽然不至于有仇必报,但也没有必要处处迁就那个从来没有给她好态度过的顾老爷子吧?
“是不是顾元涛?”
费一笑还在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还未从一团纠结的脑海中恢复清醒,就听到费泽阳忽然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我不希望你认祖归宗。”
费泽阳尤其想到她认祖归宗后,还要搬离这里,顾老头分明就是看自己不爽,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给自己添乱,他以为有了今天这个好开始,她会慢慢接受他,无需多少时间。
他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眉头紧蹙。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况且,此事没有反悔的余地。”
费一笑不知道从何说起,顾老爷子只有一个月的生命了,况且此事是由顾元涛开口的,她无法开口拒绝。
“我问你,你是不是爱上顾元涛了?每一次顾元涛说什么,你就答应。而我对于你来说,俨然成了过去,难道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吗?那这碗面,又说明了什么?你对我的同情而已——你是不是恨死了顾元涛是你的双胞胎哥哥?”
费泽阳神色有些忿然,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刻的他,坐立不安,惶恐着她的答案。
费一笑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唇边划过,很咸,比起费泽阳的眼泪,不知道咸了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