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笼罩着远处的秋草,在清晨的阳光下倾洒开一片飘渺的云气。早起的鸟儿清脆鸣唱,嬉闹着展翅从树梢掠过,飞向远处,渐渐消失在晨光中。
微凉的秋风隐没在茫茫青草之间,一辆豪华的马车穿过晨曦破雾而来,转眼已至官道分岔口,在喝停声中,缓缓停下。
马车上跳下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他以手为檐眺望路的那一头,见无声息,才侧身撩起车帘探头向里面说道:“母后,时辰还早,大哥应该还没来,我们先等一会。”
西越太后胡媚姬横靠于马车内壁上,蹙眉不确定的问道:“千花,到底他是没来还是已经先走了?”
宫千花笑道:“应该是没来,摘血情花的时间只能是今早寅时,无心道长从朝山颠摘下血情花再到这里,以最快的脚力,也要一个半时辰,现在才辰时,母后不必担心,定能在这里看见大哥。”
他语音才落,远处已响起马蹄声,扭头看去,一骑正向他们奔来。宫千花指着远处,“看,已经来了,我们来得不早不晚。”
那骑转眼即至,一个眉宇间透着疲态的薄衫男子皱眉看着拦在路中央的马车,提缰勒停马,绷紧唇角,略带不悦道:“千花,交给你的事情不少,怎么会有时间在这里?”
宫千花微微一笑,也不辩解,这时见胡媚姬掀帘,他上前两步扶她下车。
“皇上。”
胡媚姬慢慢走到骏马前,定定望着坐在马匹上俊逸不凡的儿子,眼里闪过希冀的光芒,“皇上把国事丢给千花,是准备到她那里去?”
宫千雪眸光扫了旁边的宫千花一眼,寂寥之色溢满全身,移目望向远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问道:“母后拦在此处,意欲何为?”
胡媚姬被他的冷漠刺得心里一痛,苦笑了一下,转而温婉说道:“母后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这两年因天灾而引起的众多纷乱,令皇上疲累万分,现在又不停不歇的奔驰千里,身体可承受得住?”
不怪她担心,这两年千雪确实展现了他治国才华,但当中的辛苦却是无以言表。
西越是一个贫瘠的地方,没有肥沃的土地,没有富饶的矿产,不过是一个草木蔓生贫瘠的山地,这个国度里的人们一年四季都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
而两年前南部旱灾和北部洪涝,将整个西越国库几乎全都掏光,渐已年长的幼帝不知甘苦,依旧吃喝玩乐,大肆为宫妃建造豪宫华殿,引得民怨冲天。
在她眼皮子底下如此不知节制,岂不是嫌命长?本想保存一点宫氏血脉,却是如此荒淫无度,不保也罢。当时也是时机好,千雪自风铃那里风尘仆仆赶回来,路遇饥民暴乱,他顺机以怀柔政策将暴民安抚,而后动用他自己的暗部,通过各种渠道向周边国家借得米粮,缓了燃眉之急。
之后,那无用的皇帝被人怂恿,无故列出罪名要将他诛杀,以千雪的狠决,当是不会容他,名正言顺密谋了一次夜半逼宫,就将她自小培养出来的皇帝轻易废除,自立为皇,号洪熙。百姓无异议,周边国家并都相继来贺。就此,她的儿子终于成为了西越这片领土的真正主人,名副其实的坐下了西越王位。
这两年中,他招贤纳士,大量修建水利,将西越国境内唯一的一条盘宁江南北贯通,江流过处,河床不再干涸。并用水上便利,进行水上运输,打开与各国的贸易之路,鼓励民众通商促进经济。
同一时间,又新建六部,分遣洪灾流民拓垦偏远土地,并在春分时候,将从各国收购来的作物种子分派到六部再到流民手里,令他们安居乐业,不再流离失所而四处流窜。
实行的政策和所施的工程虽然使眼前艰苦,但目光长远,福泽子孙后代,他日必能将这片贫瘠的国度变得繁荣昌盛。
是以,这日夜操劳下来,就是铁打的人也会有疲累的时候。眼望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日渐清瘦,她又如何不心疼?
慈母眼中流露的,全是发自内心的关爱和心疼,丝毫没有渗假。宫千雪心里微暖,毕竟是母亲的关怀,这才从马上跳下来,微躬身道:“无妨,母后不必担心,此去给她送药,无事就会即刻回转。”
胡媚姬受他恭敬,顿时眉开眼笑,从怀里拿出一块包得紧实的缎布递给他,“皇上,避免两地相思,这次就将她接回来吧,把这个东西交给她,就说母后极盼着她踏进西越的国土,毕竟这里才是她的根。”
宫千雪眼里划过难掩的伤痛,打开缎布,是一只玉燕,“母后……”
胡媚姬轻轻一笑,就像晚霞般的丽色,“这是先皇传承下来的传世之宝,为西越历代皇后所用,将这个交给她,让她回来将宫氏血脉继续延续下去,方不会负了在天的各位列祖列宗之灵,等日后母后入了黄泉,向地下祖宗也有了个交待。”
她说得一脸戚色,宫千雪心底微叹,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向一直默默看着他的宫千花道:“不要老望着我,你儿子已快五岁,还没见过你这个爹,这次我会将他们一起带回来,你们父子也该相认了。”
宫千花眼前浮现那张时常梨花带雨的脸,心里沉沉一片,“大哥把她们一起带回来吧,她们两人要好,生活了这么多年,可能谁也离不开谁。带去的药不能医病,总也要给她一个安生的地方利于照顾。你这样跑来跑去两头记挂,何日是个尽头?缘份天注定,不管她接不接受,也要试一试才知道有没有缘份,对不对?”
是的,一切都靠缘分,他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些了,但愿这次寻来的药能将她的病治好,但愿……她能让大哥来照顾她。
而葬花,这个当初为一个诺言而无怨无悔的女子,也该带着他们的孩子回到他身边,一切都应恢复如常。
自此以后,那个记忆深处总是笑得狡黠的女子,犹如湖面飘浮过一片落叶般,将会永远沉没心底,再不见天日。
胡媚姬拉起宫千花的手轻拍,向宫千雪和声道:“千花说得对,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我那孙儿带回来,让我们一家人得以团聚……”
宫千雪策马缓步向前,耳边的声音渐远,天尽处,一轮旭日渐渐从黛青色的云层中升起,华光万丈,人世间瞬时被金辉洒满。
这金辉,犹如当年那蓦然相遇的女子般,照亮他身体里所有的阴暗。风铃,曾经与他相偎的女子,如今已成为他心底里痛楚的哀伤。几年来,明知她就在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为她驱毒疗伤,看着她带着孩子艰辛的过着,却不敢撩开那层隔膜,与她直面相见。
扪心自问,是他胆小么?不是的,他不过是在害怕她的无情,害怕她一如当初在钱门关时的冷绝,如果再被伤一次,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如被利刃割体般,血淋淋地死去。
这种相见而不能见的折磨,如毒瘾般让他弃不能弃,近亦不敢近,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爱。可这爱,似乎注定了找不到对等的回应,有个人如木刺一般刺在她心上,是他无论如何也拔不掉的。
她总是隐约感到疼痛,自己却为着她的疼痛而感到受伤,周而复始,煎熬得愈加人心难安……
眼见她强拉着笑意一天天苦苦地撑下去,他要放弃了,放弃他的面子,不再计较感情对不对等,她的无情会不会将他撕成碎片,只要他爱着她,能给她一切庇护,就足够了。
她的病痛让他深深明白,当不能要到更多的时候,人应该学会满足,否则会失去的更多……
托无心道长找血情花,就为治她身体里的噬心毒,这毒若离曾问过她,她也不知自何而来,此毒他用尽各种办法,都不曾完全解得。一拖五年,终于让他在一个深山老郎中那里探得能解百毒的药引——血情花。此花难寻,几乎是百年开一次,在无心道长帮助下,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西越境内的朝山颠找到,而这一次,已经是解毒的最后希望……
下午未时左右,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幕上几缕轻烟似的白云,越发衬得天空瓦蓝纯净,无一丝杂质。
一片绿意盎然的山坡上,两个四五岁的小孩跳、跃、腾、挪,手里各自拿着木剑,在不断演练着招式。一身黑衣的燕飞天站在不远处观看,不时上前指点个子稍高小孩一下。
“剑尖还要压沉一点,回旋过来时腿部弹力不够……这样……嗯,对……”燕飞天忽然回头,看着另一个把木剑收好正在穿衣小男孩轻喝道:“大胆!风御心,剑练好了么?谁让你走的?”
那小男孩抱剑回头,蹙眉不动,冷冷的说道:“今天的已经练好了,准备回家。”
燕飞天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脸严肃,“那你再在我面前练一遍。”
风御心揪着眉心执拗的看着他,分明不准备练给他看。
燕飞天也瞪着他,这孩子领悟力相当强,一般教他剑术,他只看两三遍就能熟记于心,然后演练起来也似模似样的学得非常快。同时教给宫溯秋要三四天才完全练会,他就最多半天,聪颖程度非常讨他喜爱,就是有一点他觉得无法忍受——不爱说话,也可以说是傲。
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东西?想自己虽然性子冷,是被环境所决定,并非自小如此,这小子有娘疼人爱,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他一定要将他这性子逼过来。
耀眼日光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在那里演开了瞪眼术,一动也不动。
结果是小宫溯秋眼见两人又卯上了,赶紧机敏地拿出老招,捂着肚子装肚子痛,才将两只竖着毛的大小斗公鸡哄回去。
他们回去的时候,葬花正在屋前晒药草,“今天回来得早啊。”
顺手取了块巾子,过去要帮风御心擦汗,他侧身微避,恭敬有礼的问道:“姨,我娘呢?”
葬花已经习惯了,也不介意,回头帮宫溯秋擦了擦,笑道:“小御心难道没有听到有琴音?你娘正在用琴音静心,到后面去看看吧。”
燕飞天从屋里喝水出来,瞟了一眼向屋后默默走去的小身影,沉声问道:“风铃今天有没有吃药?”
“若离让她吃过了,”宫溯秋也进去喝水了,葬花继续拨散开簸箕上的药草,神色有些沉重,“不过仍见她悄悄吐了两口血,像这样下去,如果还没有解药的话,她还能撑多久?”
燕飞天暗暗握紧拳,会好的,宫千雪离开的时候说,一定会帮她找到解药就一定能找到,黑鸽子放飞出去很久了,等它飞回来的时候,就是宫千雪解药到的时候。
五年前,宫千雪给风铃确切的诊断出她是中了一种噬心毒,开始还用解毒丹抑制,后来她因为亲自照顾不足月就出生的孩子,疲累过度,一度晕厥而几乎无救。是宫千雪与他合力为她输送真气,才将她救醒。
宫千雪说她心思太重,表面上平静嬉笑,内心却滔天巨浪,一直没有发泄出来,才引得噬心毒陡然暴发。不得已之下,从外面找来一张古琴,给他净心曲谱,让卫紫晴教她弹琴,慢慢以琴音淡化她的思绪,方能稍稍稳住。
转眼几年过去了,孩子在渐渐长大,她的身体却越发见差,事到如今,一切只有听天由命。总算还有一点是好的,这孩子乖巧,从不见他大哭大闹过,对同伴对长辈,总一副不疏不离有礼的样子,这性子像谁呢?一点都不像清戈,清戈是那种对人面冷心热的人,谁对他真心,他就会拿出更多真心回报。而这孩子,不管你对他多好,他就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小小年纪,那城府之深,实在让他无语。
有时候细看他五官,那挑眉撩眼的动作,越看越像某个人。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风铃才闭在这山村五载,不愿见清戈的原因?
而她对他又不能忘情,心神巨动之下,唯有让那噬心毒侵蚀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