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黛玉要梳洗,慧云连忙颔首,应允下来,扶黛玉坐到窗台前,细声细气道:“时间仓促,来不及备姑娘要用的东西,这里的胭脂水粉、衣服饰物,都是奴婢的,姑娘别嫌弃。”
黛玉摇头一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在慧云的服侍下换了衣服,理好妆容,便轻提罗裙,匆匆步出房门。
刚一出来,便见水溶迎面而立,一袭紫衣,举手投足之间俱是儒雅从容,令人目为之炫,神为之夺。
黛玉忙迎上去,微微蹙眉道:“听说王爷已经打探到宫中的讯息,不知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水溶长身而立,微笑道,“刚才有侍卫过来说,昨儿个晚上皇上得了讯息,已经轻装回宫,说是要亲自处理元妃之事。”
黛玉听了自是惊诧,沉吟须臾,眉目间微见欢欣之色,感叹道:“如此说来,这个的确算是好消息了,虽然不知接下来会如何,但起码不必由皇后一人只手遮天。”
水溶凝睇着她,默了一会儿,方道:“我已命人备下马车,候林姑娘用了早膳,便可启程进宫。”
听了他的话,黛玉眸中浮现出一丝疑惑,敛眉道:“昨晚清谈时,王爷曾反对我再入宫,怎么如今竟会改变主意?”
水溶眉宇清朗,含了一缕春风沉醉般的淡笑,湛然道:“若是依我的心意,只盼能与姑娘离开京城,不再被世俗束缚困扰,但昨天林姑娘已经表明立场,我自当遵从,为姑娘打点一切,站在姑娘身边,支持姑娘,至于我自己的心意,何足道焉?”
轻言细语,娓娓道来,却蕴着百折不回的坚毅与深情,黛玉只觉得心情蓦然放松,仿佛被拨开了重重云雾,终见光明一般。
但凡是女子,无论身在何地,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心中总是有绮念的,总觉得在这世上,会遇见一个人,全心将自己放在心上,与自己同喜同悲,哪怕是生死关头,也不离不弃,成为自己最初与最后的依靠,虽然寻寻觅觅,不知那个人会在何时何地出现,但心中总是愿意相信,那个人,是存在的。
之前她总以为,宝玉是自己等的那个人,到后来才知道,一切只是错觉而已,虽然抽身离开,心中却是一片黯然神伤。
而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个男子,无论做什么,都以自己为中心,为了自己,他愿意将自身放进尘埃里,即便是付出,也是翩然微笑,从未有过半句不甘和怨言。
一直笃信却不可得的情思,到如今,终于成为现实。
慨叹感动之余,隐约之中,仿佛有情愫自心底暗生,黛玉不觉粉面生霞,欠身道:“如此,多谢王爷了。”
定一定神,旋即又道:“既然皇上要亲自处理,我很应该现在就进宫,哪里有让皇上等的道理?何况,皇后、元妃见到皇上,必定会百般蛊惑,我已经落了下风,再耽搁下去,形势实在不妙。”
水溶听了,也没有别的话,只道:“既是这样,我先出去做安排,命人将早膳端进车里,姑娘慢慢跟过来罢。”说着,果然起身舒袍而去。
少时,一切妥当,黛玉在慧云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水溶骑着昨夜的骏马,在十几位侍卫的陪伴下,折返宫闱。
晨光熹微,车轮辘辘,黛玉闭了眼睛,心中哀凉而凄婉,不过一天工夫而已,她便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惊险,就算如今能顺利回宫,必定又是一场恶斗。
如此思一回,想一回,便觉得意兴阑珊,头痛欲裂,即便是悄然而生的情愫,也在忧思之下,慢慢淡了下来。
虽是如此,却不得不毅然前行,无法也不会后退。
悲欢离合,命不由人,便是如此吧?
锦车蓦然停住,将黛玉从迷思中惊醒过来,黛玉呆了一呆,以帕子掩面,方抬手掀开帘子,带着慧云缓缓步了下来。
巍巍宫墙已经近在眼前,心中又是忐忑又是叹息,昨夜生死攸关,她历经艰难,终于从这个地方跑出来,到如今,却又心甘情愿地重新走回去,只是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命再走出来?
遥想起当日与李稹相识,落花成雨,芬芳沁入,彼此唇枪舌剑,寸步不让,却是一段极难忘的记忆,如何竟会走到今日这般尴尬的地步?这让她,情何以堪?
心中柔肠百结,水溶已经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行到她身边,温声道:“林姑娘要回来,我不能阻止,但我心中另有一个请求,却是不吐不快,还请姑娘一听。”
听得他说得温柔而郑重,黛玉心中不免有些惊诧,微微蹙眉道:“王爷对我恩重如山,有话但说无妨。”
水溶回首看了身后连绵不断的宫阙一眼,叹息如晨间浮雾,隽着挥之不去的担忧和浓烈缱绻的关怀:“我知道,姑娘是极有主见的女子,无论姑娘心中如何待我,我都不应该勉强姑娘做任何事,但是,姑娘能否答允我,待了结元妃之事,便离开这个地方?毕竟,后宫是波云诡谲之地,与姑娘清高自许的性情格格不入,即便皇上依旧全心维护,姑娘也不见得能永远平安。”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微微颤抖,显示出对黛玉处境最诚挚的担忧和惊惧。
黛玉静静听了,看着剑眉轻拧、一脸紧张的水溶,心头反而温意顿生,这是与水溶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反常的情态,这一刻,他再不是运筹帷幄、文武双全的少年贤臣,而是以一个寻常男子的身份,以最平时却郑重的言语,向自己钦慕的女子,表达心底萦绕不去的牵挂和担忧。
无论前路有几多坎坷,这个男子,总是一心为她着想,最难得的是温文尔雅,从不让她为难,更会在她彷徨忐忑的时候,给她带来一点温暖,让她不至于落寞不堪。
少顷,黛玉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颔首道:“王爷说得是,宫闱的确并非久留之地,倘若这一次能化险为夷,我定会想方设法出宫,让王爷不必太担心,便是我自己,也能轻松开心一些。”
听了她的承诺,水溶不觉舒展双眉,唇角有笑意绽出,仿佛被拨开重重云雾,终见光明一般,欣然道:“有姑娘这句话,溶终于能放下心头大石了。”
两人正说着话,蓦然有男子的声音飘然而至,清越如斯:“臣冯紫英,恭迎北王爷、明蕙郡主。”
黛玉不禁吃了一惊,抬头看时,见有男子立于轿前,一袭暗黑色衣袍,身材修长,容色清俊,眉目却极恭谨。
黛玉一阵怔忡,正要开口询问时,水溶已经道:“原来是冯统领,好久不见,冯统领别来无恙?”
拱一拱手,旋即轩眉道:“小王有一事不明,冯统领一直随侍在皇上身边,今日如何会亲自出来?”
冯紫英唇角微牵,答道:“臣之所为,自然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听了他的话,黛玉心中一动,幡然醒悟过来,婉然道:“如此说来,昨夜侍卫并未在京城四处搜寻,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冯紫英“嗯”了一声,沉着道:“昨天皇上紧急回宫,皇后便将元妃落胎的事情禀报了,还说林郡主犯下重罪,迷惑北王爷逃出生天,必定一去不复返,所以已经派出侍卫挨家挨户巡查,不料皇上却命人连夜传旨,将那些人都撤回来了,还说虽然与明蕙郡主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对郡主的性格,还是极了解的,皇后听了很是生气,与皇上争辩了许久,皇上执意不听,还说今日一早,郡主必定会自己回宫,但担心再起变故,便特意命臣来宫门相候。”
他停了一停,看了黛玉一眼,目光中露出几许感慨,几许对李稹的敬服,旋即道:“皇上已经上完早朝,如今正在元妃的凤澡宫相候。”
黛玉细细听了,心头自是感叹,隐约还夹杂着一抹淡淡的欢喜,原来,即便有流言中伤,即便彼此只认识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对于自己,李稹心底的信任,却那么深厚那么真切,有他,那么,接下来的路,必定能够容易很多吧?
一壁想,一壁起身下轿,向冯紫英道:“有劳冯统领相候,我愿即刻随冯统领进宫面圣。”
她说得平静沉稳,眉间间不见一丝波澜,冯紫英看在眼里,对于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女子,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欣赏,却并不多言,只点了点头,请黛玉换乘宫辇,自己含笑在前面引路。
此时朝阳初起,晴丝袅袅如缕,驱散了夜间彻骨的寒意,然而隔着阳光远远看去,金碧辉煌的凤澡宫却有些格格不入,仿佛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透着沁人的阴森。
数十名侍女、内侍守立在殿门口,见他们过来,迎上来行礼,候黛玉下了车辇,恭顺道:“皇上有命,倘若林郡主过来,直接进去就是了。”
黛玉点了点头,侧眸看了看水溶,还未说话,水溶已经道:“林姑娘,我陪你进去。”
黛玉忖度须臾,颔首道:“若让王爷在外面相候,王爷必定不放心,好在殿内有屏风,王爷要进去,也是使得的,不过,接下来的路,由我自己走罢,不然,我必定不能安心。”
水溶神色微微一滞,唇动了一下,却还是止住了,颔首应承下来。
黛玉舒出一口气,莲步轻移,步往凤澡宫,已是正月中旬,殿外晴光四照,暖人心扉,殿内却依旧是沉沉的气息,夹杂着浓烈的草药味,让人压抑不已。
行到屏风处,水溶、冯紫英一同止步,黛玉只身行进去,但见李稹肃然坐在宝座之上,看不出情绪,元妃身着月白衣衫,依旧蜷缩在床榻上,皇后则立于窗下,一袭华贵鸾服,神色清冷中透着一丝幽怨与抑郁,至于探春,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三人沉默相对,却有一抹莫名的压抑气息在房内流转,隐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