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黛玉脸色变了又变,神情恍惚不定,紫鹃更是摸不着头脑,迟疑了半日,方咬唇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黛玉唇边溢出一抹苦笑,看着她道:“事到如今,你还来问这样的话,真真让人又好气又好笑,你也不想一想,倘若不是因为你,我会这般生气吗?”
见状紫鹃瞪大眼睛,一脸的委屈之色,怔怔地道:“姑娘何出此言?紫鹃所作所为,都是在为姑娘着想,自问无愧于心。”
“是吗?”黛玉淡淡扬唇,缓缓走到她身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淡,“紫鹃,平心而论,你今日之举,当真只是为了我一人,而没有半点私心么?”
其时,秋日晴光拂落在她身上,映得她容色婉丽,眸光也越发显得清凌湛亮,宛若三秋之水一般。
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紫鹃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低下眼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她不说话,黛玉也合上双眼,静静立在原地不动,仿佛人与心都到了很远的地方。
良久之后,黛玉方才缓过神来,凝视着紫鹃微白的脸颊,泠然道:“罢了,不说别的了,紫鹃,这主意是你独自想出来的,还是有其他人怂恿?”
紫鹃愣了一下,咬着唇不说话,黛玉漠然微笑,淡淡道:“无论你是否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都只会问一遍,你自己想清楚罢。”说着,便缓缓转过身子,不再去看紫鹃。
见了这副情景,紫鹃瞳孔蓦然一收,惶恐、诧异、担忧一一袭来,在一瞬间便涌上心头,再难平复。
自那年黛玉进贾府,彼此相携走过那么长的岁月,黛玉一向温和对待,何曾冷淡至斯?如此说来,想必,自己的想法的确不合理吧?
念及此,紫鹃心中生出一抹惊惧和后悔,呐呐道:“姑娘且别生气,这事情我可以解释的,起先,我本是想去见宝玉,让他自己求老太太,谁知到了怡红院,并没有遇见他,可巧袭人姐姐问起这事情,我便实话实说了,是袭人姐姐说,还是直接求老太太妥当些,不必要宝玉插手。”
她说得十分简略,黛玉心里却是十分明白,容色一沉,凛然道:“原来如此,虽然有人悄悄算计,你自己却错得更离谱。”
皱一皱眉,正欲再说时,耳畔却传来凤姐儿忧心忡忡的声音:“袭人竟也牵涉进来了,林妹妹且别管其他的,先想一想怎么应付袭人罢。”
黛玉沉吟须臾,回身道:“什么应付不应付的,以袭人的性子,现在必定去了二舅母那里,撺掇二舅母快些进宫,将金玉姻缘定下来。罢了,随她闹去吧,反正我也不在意这些了。”
听得黛玉说起金玉姻缘,言语又这般淡定,凤姐儿心中大奇,一时也顾不上袭人,只道:“不过几日不见罢了,妹妹的性子,似乎变了很多呢。”
黛玉心思敏捷,自是听得出她言语中的惊诧,淡淡笑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因有些事情,我已经想透了,且已经放下了。”
见她这般风轻云淡,又坦言已经放下过往,凤姐儿心中更是震惊,简直有些无法置信,良久方稳住声音:“罢了罢了,关于妹妹的心意,待会儿我们再聊,如今还是先解决紫鹃的事情吧。”
黛玉点了点头,应道:“姐姐之言有理。”
缓缓转过螓首,看向紫鹃的眼神不免有了哀怨之意,清婉声音里亦透出丝丝失望、惆怅:“紫鹃,我一向待你不薄,昨儿个,我已经清清楚楚向你表明心意,你的终生,我也代你计划好了,总有一日,会让你去宝玉身边的,如今你却擅作主张,起了这样的心思,差点将我置入万劫不复之地,你怎么对得起我?”
紫鹃抬起头来,凝睇着脸有怒色的黛玉、凤姐儿,踌躇须臾,方道:“姑娘的意思,紫鹃不怎么明白,就算姑娘要责怪我,也该先告诉紫鹃原因才是。”
轻轻咬着唇,泪珠在眼中打转,一副凄凄楚楚的模样,口中道:“我今日之举,不过是想让姑娘的终生定下来罢了,却不料姑娘、二奶奶会这般生气,这内中缘故,我是一点都不明白,劳烦姑娘说一说吧。”
听了她的话,凤姐儿更是气恼,拂袖道:“紫鹃,你素来是极聪秀的,如何事到如今,还没明白过来?怎么袭人那种人说的话,你也会拿来当金科玉律?难道你不知道,袭人素来只爱与薛家人亲近吗?”
黛玉双眸微阖,心中疲倦而凄凉,声音亦有些发涩:“凤姐姐何必想不明白?想来,如今的紫鹃,正一心盼着将我留下来,好给她的前程锦上添花,她只在乎自己的未来,自然便看不清其他了,对不对?”
紫鹃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黛玉也不愿听她多言,径直冷笑道:“罢了,我也不想闲扯了,既然你不明白,我解释给你听好了,紫鹃,你自己也是女子,你当明白,于女子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声誉,尤其,我还是林家的女儿,更该谨小慎微才是。而以老太太的性情,是极厌恶女孩私自有情的,认为那样鬼不成鬼贼不成贼,没有半点大家闺秀该有的风范。”
美目轻转,黛玉斜睨着紫鹃,娇美朱唇吐出的声音,如冷冷相触的碎冰一般:“你是我的贴身丫鬟,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的心意。倘若今天你没遇见凤姐姐,而是去见了老太太,无论你说什么,只要你提到我与宝玉的终生,老太太必定会以为我对宝玉朝思暮想、片刻不忘,使得身边的丫鬟看不下去,方才冒险代为求情。”
凤姐儿哼了一声,亦冷冷看着紫鹃,接着黛玉的话头,敛声道:“如此下去,老太太便会看轻你们姑娘,认为她并非洁身自好之人,哪怕,在这之前,她老人家有过两玉联姻的思量,也会因你的举动,而彻底打消。到那时候,老太太必定心灰意冷,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疼惜你们姑娘,更别提什么出面允婚了,你们姑娘的声誉,亦会因此受损,无法挽回。”
听了这番话,紫鹃思前想后,细细斟酌,终于恍然大悟,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良久才举袖去擦,怯怯地道:“原是紫鹃一时鬼迷心窍,又误信了袭人的鬼话,才会生出错的想法,幸好有二奶奶阻拦,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儿,不然,紫鹃万死难辞其咎。”
黛玉淡淡而笑,并不答话,只抬头看向窗外的秋日盛景,菊开如醉,花香萦绕,黛玉的心底,却哀凉如斯。
看到黛玉的神情,紫鹃不由心生惊惧,哽咽道:“求姑娘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宽恕紫鹃罢。”说着,便牵住她的衣袖,一脸苦苦哀求的模样。
黛玉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漠然道:“虽然事情没闹到老太太那里,但你终究还是错了。而无论是谁,都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哪怕你是紫鹃,也不能例外。”
紫鹃不由呆住,滴滴泪珠自眼中零落,脸色瞬间变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忙跪下道:“我服侍姑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只是犯了一点错误罢了,姑娘当真不能原谅吗?”
黛玉杏眼轻阖,如鸦翅的长睫轻轻覆下,清凌凌地道:“在你看来,只是一点错误,但是,这个错误,会给我带来灭顶之灾。”
微微抿唇,唇角的弧度清凉得仿佛秋夜新月一般,声音亦淡到极致:“罢了,你爱怎么说,都随便你,不过,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将你留在身边。”
紫鹃身子一抖,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眸,呆呆凝睇着黛玉,颤声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姑娘要将我赶走不成?”
黛玉回望着她,目光清淡,伸手揉了揉有些疼痛的额角,婉然一笑:“你不必太担心,我不会将你怎么样,以前我答允过你,绝不会让你的终生没有着落,这个承诺,到现在还有效。”
说到这里,便转眸望向凤姐儿,凝眉道:“凤姐姐,怡红院那边,是否还缺丫鬟?”
听了这话,凤姐儿愣了片刻,方点头道:“自然是缺的,素日里,宝玉那边的丫鬟最多,前不久我要了小红,太太又撵了好几个。”
挑一挑眉,眸中漾出一抹惊异,轻轻道:“林妹妹为何问这个?难道,妹妹打算将紫鹃送过去吗?”
黛玉缓缓点头,应道:“姐姐蕙质兰心,我的确有这个打算。”
淡淡一笑,眸光从一脸诧异的凤姐儿身上滑过,落到紫鹃身上,随即道:“我们到底主仆一场,无论你是否有私心,我总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既然你对袭人言听计从,又那么在乎宝玉,不如让凤姐姐将你送到怡红院,顶替小红的缺。”
紫鹃抬起头,满脸的惊疑与不可置信,显然没料到她会做这样的安排,沉默了半晌,才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黛玉容色淡淡,徐声道,“我这么做,只是想使你自己终生有望,我耳根子也清净一些,让大家各得其所罢了。”
“姑娘,”紫鹃呆呆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呜咽,“奴婢……”
“紫鹃,”黛玉打断她,唇边露出一点浅淡笑纹,敛声道,“你不必再说什么舍不得我的话,我已经拿定了主意,绝不会再更改。”
紫鹃张了张嘴,想要再辩解,却又知道以黛玉之言,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心中满是感伤,只得哀哀叹息一声,将唇边的话咽住了。
黛玉也不愿再多说,回身看向凤姐儿,淡声道:“好姐姐,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劳烦你今儿个便派人,将紫鹃送过去吧。”
凤姐儿心里满是疑问,却也并不追问,只依言点头:“行了,我明白了,紫鹃,你回房收拾好东西,待会儿我让平儿送你过去。”
紫鹃默然无言,含泪抬头,看着容色绝然的黛玉,目光中流露出几许不舍,几许怅然,却也隐约含着一抹梦想成真的欢喜。
黛玉看得分明,却也不甚在意,慢慢转过身子,背对着她,语意飘缓如烟雾:“紫鹃,你要记着,你出了这个门,我们便不再是主仆,今后,无论你是好是歹,我都不会插手,我的事情,你也不要操心,你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安妥了。”
紫鹃低下眼眸,垂泪不语,良久之后,终于哽咽道:“既然姑娘要这样安排,紫鹃只能从命了。”说着,便伏下身子,向黛玉恭敬拜了三拜,方才徐缓起身,随着平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