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被黛玉冷言讥讽了一番,连日来,宝玉便有些悻悻的,不再过来,薛宝钗自然也没有尾随而至。
因了这个缘故,黛玉终于得到期待已久的清静,闲暇之时,便去紫菱洲探望迎春,与迎春谈笑寒暄、赏花看景,过得很是悠闲。
迎春虽然生性软弱,但因那日听过黛玉的一番劝解,仿佛如醍醐灌顶一般,蓦然清醒过来,性子一日日地转变,眉目之间,多了一缕决绝的光华。
这样的情景,让黛玉欢喜之余,也不由多了一番慨叹,原来,再娇弱单薄的女子,在屡经风雨、看透世情之后,都能够拥有一颗坚强的心,坦然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自己如是,迎春也如是。
想来,以后的日子,迎春一定会从容下来,走向一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道路,她的人生悲剧,也必定会随之转变吧?
如此思一回,想一回,时间如流水一般逝去,过了两天,孙家派人过来,接迎春回去。
迎春虽然不情不愿,却也没有法子,只得与众姊妹依依不舍了一番,又拉着黛玉的手,悄悄谈了好一会子的话,说一切风波,自己都会应付,又让黛玉不要太担心,方才上轿去了。
及回到孙府,迎春扶着绣桔的手,踏着步子,徐缓进了内堂,就见孙绍祖歪坐在椅子上,正与几个侍妾饮酒取乐,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见了这副情景,迎春也不在意,只目不斜视地走上前,依礼福了一福,敛声道:“见过老爷。”
孙绍祖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更别说什么起身相迎了。
孙家与贾府,祖上的确是世交,论起来,孙绍祖的辈分,本与贾赦相同,比迎春长一辈,只因贾赦用了他的银子,迟迟不还,催得急了,便提议要将女儿嫁过来。
当时,孙绍祖想,荣国府向来尊崇,宫里又出了一位贵妃,加上闻得贾家姊妹容色绝丽,又颇有才华,这门婚事,答应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时候,他的意图,自然是指望着结了这门婚事,自己便攀上了椒房贵戚,定能补上实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想法是好的,世事却不如人意,没多久他便发现,因为贾家连年胡作非为,早就失却君心,大不如前。
虽然时至今日,宫里还有一位贵妃在撑着,但在朝中,贾家只有个门面空架子罢了,并没有什么实权,更说不上话。
得知真相后,孙绍祖自是恼恨至极,不禁后悔投错了门路,却又因迎春已经娶过来了,没有法子再退回去。
这一番遭遇,让他有受骗之感,心中很窝囊,又暗恨自己的银子被贾赦白用了,对贾赦其人,自是无计可施,于是,便将所有气,都撒在迎春身上。
偏偏迎春性子软,遇到事情,只知道一味哭泣顺从,委曲求全,孙绍祖的气焰,便一日日飞涨起来,但凡得了机会,便要拉扯迎春,辱骂嘲讽,作践一通,方才觉得好受一些。
这几天,迎春回门去了,孙绍祖早积了一肚子的怒火,因为无处发泄,才遣人将她接了回来。
众目睽睽之下,孙绍祖冷笑出声,嘲讽道:“夫人架子不小,一回了娘家,就乐不思蜀,非得我三催四请才肯回来。怎么,莫非是夫人觉得在我家受了委屈,回娘家告状去了不成?如何没看见贾家人随夫人过来,给夫人出头?看来,夫人在贾家的地位,也并不怎么样,更没有谁愿当夫人的依靠,夫人活到这个地步,不觉得悲哀吗?”
迎春唇角微扬,笑容似一抹浅浅的浮云,淡声道:“老爷此言差矣,我已是出嫁之女,哪里还需要再依靠贾家人给我出头?至于悲哀什么的,我从不这样想,因为我知道,就算身边空无一人,我也不会怎么样,毕竟,在这世上,我还有自己能够依靠。”
听了这番从容不迫之言,又见迎春容色沉静如水,与往日截然不同,别说在场的侍妾、丫鬟目瞪口呆,便是孙绍祖也睁大了眼睛,呆呆看着迎春,简直有些无法置信。
过了许久,孙绍祖方才自震惊中清醒过来,从椅子上跳起来,叫道:“夫人回了一趟娘家,竟学会顶嘴了,真不容易呀。”
行到迎春身边,脸上的笑容犀利而冰冷,拂袖道:“只不过几天没见罢了,夫人便说,还有自己可以依靠,我倒很想看一看,夫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在他清冷的注视下,迎春盈盈而立,眉间眼底,并无半点畏惧之意,反而全是傲然之色,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仿佛,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再撼动她半分。
她双眸素来是平和无彩的,此时却似燃着一把灼灼烈火,熠熠生辉,让人为之动容。
秋日阳光如水,落在她身上,晶莹澄澈,衬得她眉黛如春山,肤光白胜雪,越发显得红颜绝艳,神态决绝。
看着这样的迎春,孙绍祖越发震惊,恍惚之间,心头有一缕异样的感觉划过,令他难以自持。
平心而论,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姿色十分美丽,他活了这么多年,触目所及的女子,没有任何一人及得上。
那一日,娶了这女子进门,掀开红盖头,看清她的容颜时,心底里,也曾有过一抹欢喜,原来,自己竟能拥有如斯绝色呀。
只是,到了后来,贾家渐渐让他心灰意冷,迎春又生性懦弱无能,任由他打骂,像呆木头一般,对着这样的女子,他哪里生得出半点喜欢之情?
于是,厌恶之下,终于一日一日,冷待起这个女子,粗茶淡饭、谩骂殴打,让她尝尽世间百般苦楚。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女子,竟会站在自己面前,这般勇敢,这般倔强,这般决绝,让他有不知所措之感。
深吸口气,再吁出去,孙绍祖强行将心头的悸颤压下去,面色依旧阴沉如铁,冷然笑道:“夫人这性情,倒是硬了很多,不过,你也别忘了,你这个人,原是你们家的大老爷贪图我的五千两银子,将你准折了卖给我的,我的钱可不是白花的,你生是孙府的人,死是孙府的鬼,我说什么,你都得恭恭敬敬地听着,如今,你竟在我面前摆架子,未免忒不知轻重了。”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弱点,五千两银子,以身抵债,这便是迎春,永远的弱点。
每一次,只要他一说到此处,迎春便无话可说,所以,他才会在此时此刻,重提这件事情,堵住迎春的嘴,使她恢复成之前的软弱顺从。
如是,一切都归于原位,他也能够,继续厌恶这样女子,随心所欲地折磨她了。
却见迎春容色依旧镇定,泠然道:“我正想提这件事情,如今老爷先说了,倒也痛快。”
唇边泛起一涡浅微笑纹,语气虽轻柔,却字字铮铮:“这些日子,在我面前时,老爷总是高高在上,总是将我踩在脚底下,无非是那五千两银子的缘故,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想到办法,筹到银子,尽数交给老爷,不知老爷将如何待我?”
孙绍祖乜斜着她清怡的笑颜,脸上有怔忡之色,心中有片刻的失神,却很快扬起头来,冷笑道:“好,好,这才是公侯小姐该有的气魄,到底强过那些小户人家出身的,不过,贾家众人,皆是视财如命之辈,你又是已经出了嫁的姑娘,俗话说得好,嫁出来的姑娘,泼出来的水,我不信以他们的性子,竟肯将银子花在你身上。”
听了他的冷嘲热讽,迎春也不在意,一字一字,用尽了力气道:“那是我的事情,我只想知道,倘若我能够将银子还给老爷,老爷到底会怎么对我?”
见迎春一改常态,只管与孙绍祖针锋相对,在场之人都吓白了脸,呆呆看着两人,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房内静寂下来,仿佛落针可闻一般。
孙绍祖亦默了半日,方似笑非笑地看着迎春,不答反问道:“这一点,我还从未想过,不过,我倒想知道,夫人心里,希望我怎么对待夫人?”
迎春闻言,靥上的笑意徐缓凉下来,仿佛风一吹便会散去,清凌凌的声音自唇边流溢而出,柔婉中蕴含着坚决之情:“这门婚事,原是我高攀了老爷,想来老爷心里,是极厌恶我的,若照我说,倘若我能补上那五千两银子,老爷不如写封休书,径直休了我,也省得我天天惹老爷生气烦心。”
听了这番话,众人心中生出惊涛骇浪,眼睛大睁,直直盯着迎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一旁的绣桔也很是吃惊,虽然她心里知道,与黛玉恳谈之后,自家姑娘已经变了性子,却没有想到,迎春会有自求休书之举。
不过,迎春终究是她的主子,无论迎春说什么,她都不会出言反对,因此,遇上始料不及的事情,她依旧静立于原地,默默观察孙绍祖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