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轿徐行,不一时便到了王府大门,因宝玉素日里时常来此,颇为熟稔,早有王府内侍出来相迎,引宝玉前往后花园。
北静王府的后园,名为明雅苑,因北静王水溶年幼时曾到江南游玩,颇为欣赏江南的园林,故明雅苑内的建筑,皆仿江南风格而建,亭台楼阁,玲珑精致,水石相映,错落有致,少了王孙贵族常有的富丽堂皇、奢侈锦绣,却多了一份天然风韵。
进得园中,举目看起,就见四季花木衬色,葱葱郁郁,曲水萦绕其间,回环旖旎,点缀出一处处富有诗情画意的美景,颇有江南秀丽清雅的意境。
宝玉每每来此,都赞叹不已,时常感叹这一段清新脱俗,即便是斧凿富丽的大观园,也有所不及。
穿廊过榭,徐缓而行,遥遥已经有一股素雅的菊香飘入鼻尖,沁人心脾,宝玉不由赞道:“这香气好是清雅。”
内侍扬一扬眉,笑着道:“昨儿个宫里得了些名菊,据说十分稀罕,皇上因念着我家王爷最爱花木,特意赏了一些,王爷因道,好花不常开,开时共人赏,便特意下了帖子,邀了好些王孙公子、文人墨客过来,宝二爷过去瞧一瞧,说不定能见着不少故交呢。”
闻言宝玉含笑颔首,感慨道:“好花不常开,开时共人赏,由此一句,便能看出王爷的胸襟、气度,真真让人仰慕。”
说话之际,两人已经行到明雅苑,内侍因道:“王爷就在苑内的凉亭里,我等还有事情要忙,宝二爷请自便。”
宝玉连忙道了谢,拱手略施了一礼,便径直步入,见苑中亭台处,回廊里,楼阁中,处处都摆放着开得正盛的菊花,花色繁多,开得连云似锦,恣意流香,更有不少身着青衫白衣的年轻才俊流连其间,三三两两,手持折扇,举止从容,衣袂随风拂动,给如画景致添了几分别样的风韵。
宝玉分花拂柳,缓缓漫步,不时停下脚步,赏看菊花,或与旧相识闲叙几句,走了一会儿,便见不远处有一间四角凉亭,临水而建,古朴而雅致。
行得近了,宝玉微微仰起头,见亭子上悬着一面小匾,题着“陶然居”三个篆字,墨痕流香,笔迹流畅,仿佛行云流水一般,不由暗自赞叹。
正打量之际,一把声音随风传来:“贾兄弟来了,快进来。”其声清越如水,隐约带着一缕淡淡的欢喜之意,正是北静王水溶。
宝玉连忙答应一声,一眼望去,就见亭内十分宽敞,桌、椅等器具,一色都是翠竹所制,窗下的案几上,放着数十个花盆,有菊花含苞而放,娇艳动人,馥香幽幽,一看即知是极其名贵的品种。
凉亭右侧,有紫衣男子长身玉立,正含笑看了过来,其人眉目清润,如静川明波,身姿俊雅,似玉秀临风一般。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他只是静静站着,衣襟翩跹如举,已让人觉得看见星辰耀天河,朗月出天山一般,举手投足之间,更带着一缕清贵之气,于不经意间流转而出,映着碧水清波,衬得其人宛若谪仙一般。
虽然与北静王素有渊源,但此时此刻,宝玉心头仍然有自惭形秽之感,定一定神,方躬身行礼,恭敬地道:“草民贾宝玉,参见王爷。”
水溶抬手虚扶,客气地道:“贾世兄不必多礼,本王已经命人准备了香茶糕点,且请进亭叙话。”
贾宝玉忙道了谢,依言进亭,与水溶一同,赏看菊花,品评一番,方在竹椅上坐定,寒暄叙话。
水溶亲自把盏,斟了一杯茶,递与宝玉,温声问道:“贾世兄别来无恙?”
宝玉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茶,笑答道:“劳烦王爷惦记,草民很好。”
水溶微微扬唇,笑如春风,摆手道:“这里并没有外人,你不必说那些客套之词,随意一些即可。”
说话之际,瞥了宝玉一眼,见他眉目之间,隐隐约约蕴含着一抹淡淡的忧愁,不由吃了一惊,关切地道:“宝玉眉间带愁,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听水溶如此纡尊降贵,宝玉心中自是感激,又因素来极仰慕水溶的风度,在水溶面前,几乎无话不谈,遂坦诚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近来敝府的林表妹骤然变了性子,无端与草民……我生分了许多,我心里有些不舒服罢了。”
闻言水溶一愕,剑眉轻轻一轩,含着好奇的语气,问道:“林表妹?不知宝玉说的是何人?”
宝玉微微一笑,连忙答道:“回王爷,这林表妹是敝府太君的嫡亲外孙女儿林氏,因姑父、姑姑去世,便寄居于敝府。”
水溶沉吟须臾,追问道:“我听说,你们府上老太君的独生女,嫁的是前巡盐御史林如海,不知这林氏可是林如海之女?”
宝玉点了点头,恭声道:“正是。”
“原来如此,”听了他的回答,水溶默了片刻,清雅如玉的眉宇间浮现出一点惆怅,叹息道,“林家五代列侯,门第清贵,到了这一辈,便从科举出身,中了探花,钦点为巡盐御史,任职之后,颇有作为,又不偏不倚,清正端方,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官,表哥每每念及,常叹清官薄命,遗憾不已。”
宝玉闻言,自是知道他口中的“表哥”便是当今天子李稹,心中不由生出畏惧之意,又见水溶一脸慨叹,遂缓缓低下头,沉默无言。
水溶犹在沉吟,他对京城世家的境况了如指掌,自是明白贾家虽是世袭门第,府中之人,却多是贪慕富贵之辈,性情极是淡薄。
因思:这林姑娘是名门之后,本该身居锦绣,安享富贵,却不料父母双亡,不得不独自进京,依附外祖母生活,当真是命运多舛、红颜薄命。
离乡背井,寄人篱下,应该是极苦的罢?
念及此,心底里,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少女,不由生出一抹怜惜,面对大家庭的人情冷暖,那弱质纤纤的女孩,可能承受得起?她心底的苦楚伤感,与何人叙说?
林如海的才干、清廉,他是深知的,他自己又是少年贤王,所行所为,皆被世人赞誉不已,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从不曾关心那位少女,如斯行径,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林如海?
心中这样想,水溶剑眉一轩,不由得觉得十分难受,喃喃道:“我与林大人,虽然素未谋面,却总算有同僚之谊,林大人忠心为国,壮年早逝,我却任由他的独生女儿寄人篱下,不闻不问,真真枉为人也。”
水溶这番话,语意低沉,含着深深的歉疚,深深的懊恼,却轻微如尘,难以听清。
宝玉心中懵懂,踌躇须臾,才开口道:“不知王爷在说什么?”
“没什么,”水溶回过神来,注视着宝玉,语意温雅,“唔,我想问一声,林姑娘寄住在贵府,应该也有几年了吧?不知如今她过得怎么样?”
宝玉忙欠了欠身,应道:“劳王爷动问,原是姑姑一去世之后,便将这位表妹接了过来,一直住到如今,敝府太君怜她年幼无依,一直十分怜惜,衣食起居,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便是府里的其他姊妹,都还要靠后一些。”
听了这番话,水溶略微安心,脸上的皱纹渐渐淡了一些,颔首道:“如此甚好。”
宝玉却是一脸沮丧,眉间的阴霾愈深,长叹一声,伤感地道:“林家表妹自小进京,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分甚好,近来人却清冷了许多,连话都不愿与我多说一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听了这番话,水溶出了片刻神,定定看着宝玉,再开口时,声音中便带着疑惑之意:“我一向都知道,宝玉你在贾府里,颇得老太君的欢心,底下的姑娘、丫鬟,更是将你看得如宝似玉,过着众星捧月一般的日子,怎么林姑娘竟径直与你生分了?难道,她不担心受到冷待么?”
他这番话,徐徐道来,从容如昔,不见半丝波澜,眉间心底,却尽是对那少女的关切和牵挂。
宝玉摇了摇头,噙了一缕淡淡的笑容,轻轻道:“王爷不知道,我这表妹的性情,最是古怪,一举一动,都由着性子来,从不管其他人是什么态度,更不会俯低做小,刻意去讨他人欢心。倘若她心里着恼,想要落泪哭泣,任谁都劝不住,她心里想与我生疏,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会与我翻脸,哪里会顾及其他?”
听了这番话,水溶倏然一惊,心中流溢出丝丝感慨,难以平静。
因想:一举一动,都依自身性情而行的女子,不知会是何等清傲不凡,至情至性?
何况,这女子还身在侯门深处,寄人篱下,须得看人脸色生活。
形势如斯,还能够纯真至此,想来,便是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出水莲花,来比喻这位少女,也不为过吧?
自儿个是王孙贵族,所见的世家闺秀,何止数百,却都是些心机深沉、故作端庄之辈,何尝见过谁的性情,如那林姑娘一般清雅清傲?
想来,那样特别的女子,必定是世间少有的吧?
这一刻,宝玉的话,漾入水溶耳中,荡入水溶心中,一时之间,这个位高权重、才貌双全的少年贤王,心里思绪幽幽,感慨万千,却是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