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两人行到蓼风轩,见厢房中静寂无声,茜纱窗下,惜春捧了一卷书,正看得入神。
其时秋光潋滟,惜春身着一袭月白色对襟云裳,湖绿色细褶百合裙,宝髻松松挽就,只以一枚碧色玉簪挽住,显得格外清减恬静。
黛玉掀开帘子,带着雪雁行进去,含笑道:“四妹妹在看什么书?这样专注。”
惜春抬起头,见是黛玉,便搁下书卷,答道:“不过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说着,起身让了座,方含了一缕清怡笑容,问道:“林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好几日没见着四妹妹,便特意过来瞧一瞧,”黛玉眨了眨眼,凤眸中流光轻漾,轻笑道,“怎么,四妹妹不欢迎吗?”
惜春笑语如珠,摇头道:“林姐姐何出此言?纵然我生性清冷,但林姐姐的性情,一直都让我心服不已,姐姐肯过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有别的心思?”
说到这里,瞧了瞧立在一旁的雪雁,微微蹙眉道:“我听说,林姐姐将身边的紫鹃送到怡红院了,如今身边只有这位雪雁,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不错,”黛玉抿唇浅笑,神色间不见一丝波澜,颔首道,“不过,这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到如今妹妹才来探问,可见妹妹当真与世无争,虽然居于锦绣之地,心却仿佛在桃源一般。”
“林姐姐过奖了,”惜春唇边的笑意微微收敛,语意清婉,却含着一缕凉淡之意,“其实,我不理外事,不过是因为我知道,荣、宁两府,绝不是一清如水的地方,我只想要明哲保身,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罢了。”
听得她这般直言不讳,黛玉怔了一下,方笑着道:“妹妹心胸坦率,言语爽快,真让人喜欢。”
惜春明眸如波,盈盈看着黛玉,嫣然道:“林姐姐何尝不是一样?这么多年,林姐姐在这府里,向来都是坦坦荡荡,喜怒皆由心生,简单明了,绝不似那些心思深沉、故作大方之辈,实在让人生恼。”
说到这里,略微沉吟了一下,便问道:“我记得,紫鹃与姐姐情分甚好,为何要将她送走?”
听了这话,黛玉感念她一番关切之心,便笑了一笑,简洁地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她年纪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罢了。”
惜春听了,眉心一动,已经明白过来,冷笑道:“原来如此,看来,这府里丫鬟的目光,尽都凝在二哥哥身上了。”
黛玉听了,震惊她心思通达、见识明透,心中不由更加喜欢,含笑道:“妹妹聪慧过人。”
“是林姐姐聪慧,”惜春定定看着她,笑着道,“姐姐察觉了她的心思,断然将她送过去,不但成全了她,还让自己飘然此事之外,不受牵扯,实在一举两得。”
说着,秀气的长眉微微凝起,温婉地道:“说起来,这紫鹃也服侍姐姐好多年了,少了她在身边,不知姐姐可还习惯?”
黛玉容色淡然,微笑道:“我如今的身子,还不算太差,好多事情,自己都能动手,又有雪雁与几个小丫鬟,日子还过得去。”
惜春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抬眼打量着黛玉,见她脸色红晕,如绽桃花,与往昔相比,更添了一份娇美清丽,动人如斯。
惜春不由暗自赞叹,含笑问:“姐姐如今的脸色,果然比往日好了许多呢,倒不知姐姐是怎么调养的?”
黛玉抿唇浅笑,泠声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有些事情,我终于看清了,不再哀切悲叹,心情安逸了,身体自然就好起来了。”
说到这里,轻轻“咦”了一下,轻柔的话语里带了疑惑之意:“妹妹不提,我倒忘记了,这些日子,因我自觉身体并无大碍,便没有服人参养荣丸,想着节约下来,免得给这府里多添开销,偏偏停药之后,精神竟比以前好了许多,胃口也更好了,真真让人难解。”
闻言惜春一脸错愕,却也不明缘由,因笑了一笑,婉声道:“医理我丝毫不懂,不过,姐姐用的药,是老太太嘱咐太太,特意调制的,想来必定是于姐姐的身体有用之物,至于近日之事,想来不过是凑巧罢了。”
黛玉听了,便没有深想,点头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不过,常言说得好,是药三分毒,既然我身子康健,也不必再服那劳什子的药,也能给舅母省不少麻烦。”
言罢,便丢开此事不提,只转眸看向惜春身侧的书册,见是一卷佛经,便打趣道:“妹妹常看这些书,想来必定是天上的神仙转世,修行一番,便要成仙成佛了。”
惜春抿起唇,笑意清浅,摇头道:“成仙成佛什么的,我不敢奢望,这府里的事情,我更是半点都不想掺和,我只盼着,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一处容身之地,供我停留,便心满意足了。”
听了这番话,黛玉心思一动,暗叹惜春真是一个明白人,不但保持一颗清傲之心,对未来之事,亦有着深刻而清醒的认识,实在是难得的奇女子。
心中这样想,黛玉扬一扬唇,含着一抹淡笑,劝道:“妹妹也别太担心了,已经身在局中,本是无可奈何,既是这样,不如放宽了心,万事随缘,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操心罢。”
惜春沉吟须臾,颔首道:“姐姐说的是,我这处境,的确是怨不得,恨不得,更变不得,只能随缘了。”
当下两人又谈论起诗词书画,叙了好一会儿的话,黛玉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想来妹妹也该用午膳了,我先走了,改日再过来探望。”
惜春闻言,便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亲自送她与雪雁出房。
转朱阁,低绮户,黛玉扶着雪雁的手,踏着莲步,在大观园里徐徐而行,心思仍旧被惜春清冷的身影牵绊不已。
其时,大观园内菊花犹盛,姹紫嫣红竞相绽放,迎着秋风摇曳不止,黛玉行走其间,脸上渐渐有了惆怅之色。
住在这侯门深院,举目看去,纵使日日夜夜良辰美景,花开锦绣,却也都是奈何天,没有伤心乐事,有的,只是叹息与沮丧。
正感慨之际,听得前面隐约有嚅嚅的说话声,随着秋风徐缓传来,语意尖锐激烈,似乎正在争吵,打破一片寂静。
黛玉吃了一惊,抬眸而望,便见不远处的回廊里,立着两个人,正忖度之际,身侧的雪雁“咦”了一声,轻轻道:“瞧这两人的模样,似乎是三姑娘与环哥儿,唔,他们两人,虽然是同母所生,但三姑娘却一直轻视这兄弟,对他从没有好脸色,现在又不知在吵什么。”
黛玉细一打量,果是他们两人,沉吟须臾,因道:“罢了,既然遇上了,也不好回避,不如上去瞧一瞧,劝解一番罢。”说着,便扶着雪雁的手,盈盈行了过去。
行走之际,见贾环穿一袭五成新的蓝色长衫,浑身上下,并无半件饰物,衣袖随风飘荡,颇有几分萧瑟狼狈之态,与锦衣华服、凤凰儿一般的宝玉,自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黛玉不由一叹,知这贾环虽然是正经的公子哥儿,但因王夫人忌讳贾环是男丁,唯恐其得了府中人的爱宠,将来分了宝玉的家产,便不肯管教,径直将他推给赵姨娘,竟是任由他自生自灭一般。
还未行近,便听得贾环嚷道:“我知道,太太与姨娘,素来是面和心不合的,三姐姐得了太太的爱重,便一点儿都不愿与我、姨娘打交道,唯恐得罪了太太,将来难有好前途。”
“我并不是糊涂之人,三姐姐的心思,我能够理解,但是,姨娘到底是你的亲娘,如今她病了,太太并不尽心照顾,姨娘又口口声声惦记着三姐姐,我特意过来寻姐姐,姐姐依旧不肯过去,未免忒狠心了些。”
探春“嗤”地一笑,语意清冷如寒玉玲珑:“病了又如何?惦记我又如何?素日里在这府里,因为有一个当妾的生母,我受过的冷嘲冷眼,还少吗?我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好不容易才得了太太的欢心,我当越发尊重才是,岂能为了她这个姨娘,将前程葬送?”
听了这番话,黛玉心念一动,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自是立刻明白过来。
不由慨叹,探春才色双绝,又有理事之能,自是极出众的女子。
只是,她太重视出身,太重视权势富贵,为保住二舅母的爱宠,竟连自己的生母、同胞兄弟都不愿认,如斯行径,如此性情,未免太过凉薄了。
如此思一回,想一回,黛玉莲步生香,已经行到回廊前,探春、贾环也已经听到声响,止住争吵,一同回身看了过来。
见是黛玉,探春脸上泛红,颇有一丝尴尬之色,却很快镇定下来,语意温婉:“好巧,竟然在这里见着林姐姐。”
说着,便举步走向黛玉,抿唇笑了一笑,随即道:“几天不见,林姐姐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呢,当真是可喜可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