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来,连绵秋雨已经止住,天空放晴,阳光灿烂,越发显得碧清如洗,令人心旷神怡。
富贵时光容易过,韶华虽好不可留,不知不觉中,黛玉已经在北王府住了一段时间,心中静谧安详,一片喜乐。只因她的性情,本是好静不好动,喜散不喜聚,天生的淡然出尘。
之前住在贾府,人口众多,关系杂乱,与宝玉之间、姊妹之间、姑嫂之间、老太太、太太、姨太太之间、丫头仆妇之间,都要留心打理,不可有片刻的疏忽。
这些待人接物、迎来送往之事,于生性圆滑世故的薛宝钗而言,自是水到渠成、不费气力,处处都如鱼得水一般,于黛玉,却是勉强为之,颇耗精神。
如今,住进清芷阁后,再无这些烦恼,又因对宝玉之情已经淡去,省却了牵挂忐忑,又有水湄、太妃时刻体贴关怀,顿时觉得天大地大,轻松惬意。
时光悠闲而过,黛玉每天起来,不过是与水湄一起,品茶看花,作诗弹琴,又因住在大观园时,常与惜春来往,也学过一段时间的书画,便时不时画几笔花鸟,修身养性。
无心事萦怀,又在北王府将养了一段时间,黛玉的身子,便大好起来,不但精神饱满,清瘦娇小的脸颊,亦透出丝丝红晕,仿佛春日树枝上初开的桃花一般,清美不可方物。
这几天来,水湄自是时刻相伴左右,因水湄欣赏黛玉的才气品格,黛玉喜欢她的率性纯真,彼此真心相对,情分自是一日好似一日,太妃每每也命人过来,送一些极精致补品、陈设之物,态度甚是殷切。
至于水溶其人,自那天在湖畔蓦然相逢之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即便黛玉外出走动,亦不曾再相遇,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虽然心中略有些疑惑,但此时的黛玉,心思坦荡明澈,对他尚无半点私意,因此也并不在意,只伴着水湄,静静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这天起来,雪雁正服侍黛玉用早膳,水湄便进来道,宫里的太后命人来宣,要她进宫做伴,让黛玉安心住在这里,候她回来后再欢聚。
黛玉听了,自是并无异议,两人依依惜别了一番,水湄方起身而去,这里黛玉用罢早膳,携了一卷琴谱看着,却有侍女进来报,说是贾府命周瑞家的过来探望,顺便送一些东西。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有恍然之感,住在这个人际关系简单明透,温情脉脉的地方,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贾府了?
烟眉轻凝,终是一叹,忘记了,不代表自己能够远离。
心中这样想,便轻抬素手,淡淡地道:“罢了,既是来了,自当一见,让她进来罢。”
侍女答应着,起身而去,须臾再回来,果然将周瑞家的领了进来,后面随着两个小丫鬟,手中各捧了一个锦盒。
周瑞家的行过礼,抬眼打量,见房中的陈设,尽是极精致新雅之物,比起贾家,不知要富贵多少倍,黛玉身侧侍女林立,皆眉眼低垂,神态恭顺,宛如众星捧月一般,不由暗自乍舌,惊叹不已。
心中这样想,周瑞家的便赞叹道:“瞧这副排场,姑娘在这里,当真是贵宾了,想必过得很舒服很享受。”
黛玉抿唇浅笑,眉目间皆是淡然之色,并不愿开口告诉她,自己虽身居华室,却从不以此为念,所惦记的,不过是这里简单的生活,单纯的温情罢了。
如是,黛玉并不答她的话,只徐缓回眸,看了看侍立在侧的侍女,温文道:“各位姐姐劳累了,且请先下去,各自歇一会儿罢。”
众侍女自知黛玉与来人有话要说,听了这话,便皆乖巧地点了点头,答允下来,鱼贯而出,随在周瑞家的身后的小丫鬟也放下锦盒,徐缓退了出去。
一时房中静寂下来,只余黛玉、雪雁、周瑞家的三人,直到此时,黛玉才看向周瑞家的,语含关切之意:“这些天总是下雨,天气清寒,老太太的身子,可还好么?”说着,便凝眉看着周瑞家的,眉间眼底,皆是惦念牵挂之意。
见她如此紧张,周瑞家的陪笑道:“林姑娘不必担心,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因身体素来康健,加上太太与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留心,将老太太照顾得很好。”
黛玉轻舒一口气,双颊盈出欢喜之色,颔首道:“如此,我也能安心了。”
周瑞家的笑了一笑,随即道:“因孙家屡次来接,二姑娘已经回去了,虽然有三姑娘等人陪着,但林姑娘一向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如今乍然离了,惦记得不得了,催着太太,一定要打发人来瞧一瞧。”
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案几上的锦盒,接着道:“这个略大一些的盒子,是老太太命我带来的,嘱咐我转告姑娘,这北王府与贾家是世交,情分甚好,难得郡主又喜欢姑娘,住在这边,也不必太拘束了。”
“至于另一个,是太太准备的,说是惦记着姑娘身子素来单薄,来时又是匆匆忙忙的,想必没带人参养容丸,特意让我捎了一些,嘱咐姑娘按时服用,千万别耽搁了。”
听了这番话,黛玉秀气的烟眉轻轻一凝,心头疑窦顿生,大惑不解。
外祖母与自己,本是至亲,如今这般惦记牵挂,自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二舅母那边,却是一心期盼着能成就金玉姻缘,将自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再不相见,不过是因为忌讳外祖母,才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客套罢了。
彼此的情分,稀薄至斯,为何到了今时今日,二舅母竟会如此惦记自己?
她本性纯真,不喜以一颗犹疑之心,来忖度别人的所作所为,但是,在贾府经历那么多的风雨之后,她也绝不会天真幼稚。
不由想起,当初进贾府时,外祖母心怜自己身子弱,便特意嘱咐了二舅母,按时备一些人参养容丸,给自己保养身体。
而那时候,她心思单纯,只觉得贾府的人,是自己的亲眷,定会以一片真情,来对待自己。
因为自己是重情之人,便太过笃定,自是有什么听什么,从未有过半点别的心思。
时光容易将人抛,风刀霜剑之下,苍老了一颗红颜心,她渐渐懂得,在面对有些人之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仔细一想,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从未服过养容丸,身体、精神,却比以前要好很多,实在有些反常。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有惊惧之感,浑身上下,亦漫上一层淡淡的寒意,那些药丸,她是再不能服用了,倘若有机会的话,还该请精通医理之人检查一番才是。
这些念头,在须臾之间,涌上黛玉的心头,转念之间,想起周瑞家的还在房中,便轻舒一口气,定下心神,噙着淡笑道:“今天有劳周姐姐了,老太太、太太面前,还请代为道声谢罢。”
周瑞家的闻言,忙笑着点头,应道:“林姑娘放心,我自会将话传到的。”
说到这里,抬头看了黛玉一眼,唇边笑意微减,声音亦渐次低了下来:“这几天瞧不着林姑娘,宝二爷惦记得很,却又因这儿是北王府,没有王爷传召,不能轻易过来,宝二爷急得没有法子,因特特嘱咐了,让姑娘略住几天,便快些回去,不然,他可是要愁出病来呢。”
见周瑞家的说这一番话时,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情愿,隐隐约约间,还带着一缕嘲讽之色,黛玉瞧在眼里,心中自是又气又恼。
住在贾府时,她虽不理外事,但底下人的闲言碎语,却还是悄然传进耳际,止也止不住。
她一早就知道,二舅母曾指着与自己容貌极其相似的晴雯,大肆责骂,说晴雯是狐媚子,将宝玉勾引坏了。
冰雪聪明如她,心里自是明白,舅母骂的,何尝只是晴雯呢?
说到底,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
偏偏到了如今,宝玉还特意托付周瑞家的,带了这几句话过来,丝毫不顾及眼前之人,其实是二舅母的心腹。
叹一声,虽然年已成丁,宝玉却仍旧不知世事,天真懵懂,丝毫不知道,有时候,他的寥寥数语,便会将自己推到峰尖浪口上。
这样的宝玉,与那天在湖畔侃侃而谈、温文为自己挡去寒风的北静王相比,当真不啻云泥之别。
心念百转间,黛玉冷然抬眸,断然道:“二哥哥说话,总是这样着三不着四,他心有惦记,是他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事事都听他的?难不成,我竟是为他而活的不成?”
凤眸流波,湛湛如三秋之水,唇边吐出的话语,清灵悦耳,却淡到没有一丝温度:“劳烦周姐姐转告他,我与他,虽然是表兄妹,自小一起长大的,但凡事也该有些分寸,倘若再说这些出格的话,今后大家永远都不必再见面了。”
听了这番话,周瑞家的眼睛圆睁,脸上溢出不可置信之色,显然没有想到,黛玉会说出这番话来。
黛玉心中一团火,也不愿多说什么,只端起身侧的清茶,抿了一口,直截了当地道:“今天有劳周姐姐跑这一趟,时候也不早了,周姐姐还是快些回去复命罢,若是耽搁了,实在不妥。”
听了黛玉断然的话语,周瑞家的虽然仍在震惊之际,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道:“林姑娘说的是,既是这样,我先告退了。”说着,便屈膝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候周瑞家的远去后,黛玉再也按捺不住,一拂云袖,忿忿地道:“这才是笑死人了,今日之事,明明是宝玉之过,在这些人眼里,倒像我是个狐媚子,将宝玉的魂都勾引掉了一般。”
雪雁亦是脸有怒色,却因见黛玉气得身子发颤,忙软声劝道:“这些人原都是些极糊涂的,姑娘为这个生气,实在不值得。”
听了这番话,黛玉眉眼微舒,颔首道:“你这话也说的是,我现在身在外面,实在不该还为贾家之事伤怀,不如还是安然享受现在的清净生活罢,反正回去之后,还有时时愁眉不展的日子等着我呢。”
说到这里,抬眸看着雪雁,唇边盈出一抹微笑,随即坚决地道:“罢了,这样的日子,我实在厌烦了,明年一开春,我便去回了老太太,回苏州去。”
闻言雪雁不由一怔,她随在黛玉身边多年,也学会了一些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能够从前几日的初遇中,从北静王的眸间眼底,看出他对自家姑娘,已经隐约生出了一抹情愫。
这副情景,自是让雪雁浮想联翩,才子佳人,原本就是一对,这是古今不变的定律。
也许,她们可以一直留在这个荣耀非常,却温情脉脉的地方,不必再回纷争不断的贾家,也不必再孤身折返江南。
不料,如今却听得黛玉说出这样的话,雪雁惊愕之余,不免有些好奇,却不敢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挑眉道:“这里的湄郡主,与姑娘情分甚好,当真宛若姐妹一般,倘若回江南去,便须与郡主分别,姑娘舍得吗?”
“是有些舍不得,却不得不如此,”黛玉杏眼微阖,泠然道,“但是,江南是我的故乡,只有回到那里,我才能拥有一份真正的安宁自在。”
说到这里,徐缓站起身来,看向白云轻荡的窗外,眉眼间浮现出一抹悠远,声音中皆是憧憬、向往之意:“林家已经衰落,但是,在那个地方,我可以远离世俗,远离纷争,再也不必处处留心地过日子。”
“何况,江南风景如画,对着江南山水,泛舟其间,乃是人间快事,想来,到那时候,即便没有锦衣玉食,没有朱墙碧苑,我也会过得很好很好。”
少女情怀,原是极美好的,可是,她得到的,却只是一段痛苦,和漫天遍地的流言嘲讽。
因为受过伤,因为太知道喜欢一个人的艰难苦涩,黛玉心头,已经凝上一层薄冰,不肯再对人动情。
如是,哪怕自己明明知道,那一日所邂逅的水溶,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谦谦君子,她也是心如止水,不曾有过半丝情愫。
听得黛玉言语温婉平静,却隽着深深的坚决,雪雁立刻明白,水溶已然动情,黛玉心底,却没有生出相同的情思。
眉心微蹙,雪雁悄然一叹,虽然心中很是遗憾,却不能说出来,只点了点头,应道:“姑娘言之有理,倘若能回江南度日,想来,必定是人生大幸。”
说到这里,心中蓦然一动,世上的情事,大抵都要经历百转千回,才能安定下来。
想到这里,雪雁唇角扬起,舒展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即道:“不过,雪雁觉得,有人必定舍不得让姑娘离开,必定会尽全力,来挽留姑娘,到时候,不知是否能走得成。”
黛玉因心无旁骛,也不疑有他,只淡淡笑道:“你是在指外祖母吧?我原也虑着这些了,她是必定舍不得的,不过,只要我自己拿定了主意,便不会有问题。”
雪雁唇边含笑,也不好点破,便含糊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说了一会子的话,因被周瑞家的纠缠了一番,黛玉心情依旧有些郁郁,便想去找水湄说话解闷,却又想起她已经进宫,只得罢了,只守在自己房中,做画看书,以作消遣,打发漫漫辰光。
时光流逝而过,暮色渐至,用罢晚膳后,见月白风清,黛玉一时兴起,便让雪雁在铜鼎里焚上百合香,将琴取出来摆好,自己净了手,坐在窗下,静静弹奏起来。
清芷阁内的陈设,皆是极精致之物,眼前黛玉所用的,便是水湄特意命人送来的凤梧古琴,通体乌黑,隐约可见其上若有若无的丝丝浅紫色暗纹,琴弦如缕,自然是极其难得之物。
深吸一口气,黛玉调音试弦毕,洁白如玉的纤指,轻轻搁在琴弦上,一缕琴音便从指尖流溢而出,叮叮咚咚,琳琅婉转。
黛玉凝住心神,明澈的目光静静看向夜空,纤指勾挑抹勒,弹奏的,是柳永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因素来蕙质兰心,又自小便已经开始练习,黛玉的琴艺,本就难有人能够企及,如今静夜随兴而奏,心无旁骛,曲音更是悠扬悦耳,曼妙似轻云出岫、碧波荡漾一般。
虽是歌颂繁华的华美之作,在黛玉的手指下,却减淡了绮艳华丽,多了一份空灵清雅,悠远醇澈,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
一曲罢,黛玉徐缓合上眼睛,安静养了一会儿神,再睁眼时,却见一旁的雪雁摇头晃脑,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
见状黛玉不由一怔,因轻咳一声,问道:“雪雁怎么了?”
听到问话声,雪雁这才回神,抿唇而笑:“姑娘的琴弹得太好了,雪雁一时听呆了,连曲音已经终了,都没有察觉。”
说到这里,抬眸看着黛玉,眉目间皆是敬服欢喜之色,随即道:“雪雁虽见识浅薄,一般的道理,却还是懂得的,想来,能将琴弹到这种程度,姑娘的琴艺,必定可称天下一绝。”
闻言黛玉自是好笑,摇了摇头,轻轻道:“罢了,不过是随便弹奏一下罢了,哪里就那么好听了?倘若被其他人听到,还不笑死。”
话音刚落,却听得窗外传来男子清润的声音:“林姑娘不必过谦,溶亦觉得,听过林姑娘的琴曲之后,其余的丝弦之音,再也不能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