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时光静好。
黛玉扶着雪雁的手,出了凤澡宫,随在众人身后徐行,偶然抬起头,看一眼前面身着明黄朝服的李稹,心神迷茫,脚仿佛踩在棉花上。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梅林已经遥遥在望,李稹回过身来,抬手道:“行了,除林姑娘之外,所有人都退开。”
听了这话,随行的宫女、内监哪敢违逆,连忙行礼应是,雪雁看了黛玉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担忧,却到底无可奈何,也随着那些宫人,慢慢退到远处。
四周静寂无声,连梅花落地的清音,都清晰传到耳际,黛玉、李稹四目相接,却是两两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李稹终于扬唇一笑,语意温然如春日里自鬓边拂过的一缕清风:“林姑娘,能否随朕到梅林一行?”
他虽然是询问的语气,黛玉却情知不能拒绝,点了点头,低眉道:“陛下有命,民女自当相陪。”说着,便踏步走向李稹的方向,再一同步往梅林。
宫墙碧苑,姹紫嫣红开遍,冬日的风扬起,有深红浅白的花瓣从枝头飘零,缓缓落在玉石阶上,或人肩膀上,景致依旧,一切都宛若从前,所不同的是,之前两人是并肩同行,如今已经变成一前一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似乎不算远,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两人走到梅林深处,方停住脚步,黛玉只觉得心中一阵慌,一阵乱,不知如何是好。
掀开重重迷雾,她终于见到了此次进宫最想见的人,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其实他们两人早已见过,只是相见不相识而已。
那天的烟花,绚烂了整个天空,也氤氲到了她心扉深处。
记忆里那一点稀微的暖色,与他息息相关。
到如今,彼此的身份皆已经明了,他是君临天下的年轻帝王,而自己,是旁人要送到他身边的棋子,如斯局势,情何以堪?
她的忐忑心意,李稹自是不知道的,只负手立在她面前,脸上有些踌躇,却到底还是开口道:“那天在此处相遇,朕并非有意隐瞒身份,只是因为觉得林姑娘与众不同,不愿吓唬林姑娘,还请林姑娘勿要见怪。”说着,便向黛玉拱手为礼,眉宇间俱是诚恳殷切之色。
黛玉略略回神,想也不想便启唇应答:“您是高高在上的皇上,自然能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至于民女,哪里受得起这些话?可别折了民女的福寿。”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大是失态,脸上不由得有些呐呐,慌忙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听了她的回答,李稹稍稍一愣,继而神色一松,似乎终于放下心来一般,负着手道:“林姑娘这样说,分明是在赌气了,不过,朕反而欣赏林姑娘这样的性情,倘若林姑娘一知道朕的身份,便如宫中其他人一般,变得唯唯诺诺起来,倒未免太无趣了。”
说着,唇角已经舒展出温润的笑意,继续湛然看着黛玉,徐徐道:“朕当真不是故意的,朕是想着,倘若朕一早便表明自己的身份,林姑娘纵然定力再好,只怕也不会从容自若地与朕赏梅联诗,更别说一起放烟花了,何况,那两天林姑娘也在躲闪,并没表明自己的身份,不是吗?”
黛玉依旧低着头,看着脚下烟霞色的软缎绣花鞋,半晌才重新开口,徐徐道:“皇上这些话,自然是有理的,只是那两天民女不知皇上身份,言谈举止间,到底还是有些失仪,不过,民女倒也不怎么担心,毕竟皇上宽厚仁德,心中能放下万里江山,哪里会与一个女子计较,不知民女猜得可对?”
听了她这番话,李稹嘴角上扬,笑影更深,不由击掌道:“林姑娘口齿依旧伶俐,虽然是在给朕戴高帽子,却分明已经将话堵死,叫人听了辩不得,驳不得,哪怕心里有别的想法,也说不出口了。”
黛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激赏之色,便淡淡抿唇,婉声道:“如此说来,皇上心里,对民女果然没有怨怪了?”
李稹轻轩剑眉,颔首道:“自然不会怨怪,相反,对于姑娘,朕心里只有欣赏而已。”
他说到这里,蓦然叹了一口气,慢慢收敛了笑意,继而凝声道:“不,应该说,朕心中不仅欣赏姑娘,还很是愧疚。”
见他突然之间,便换了神色语气,黛玉心中不免有些疑惑,细长双眉轻挑,婉声问道:“无缘无故的,皇上何出此言?”
李稹听了,目光清浅越过她的脸颊,落向天际,极目眺望着远处,眸中流光轻漾,甚是伤神,许久才重新开口:“朕这样说,自然有原因的,虽然这世上的事情,只要朕想知道,片刻便能明了,但对林姑娘的出身来历,朕却并未探听过,只因在朕心里,很想遵守当日与林姑娘的约定,只当相逢便是有缘,不问彼此的身份,很想再次与林姑娘单独相见,无拘无束地谈天论地。”
“所以刚才在凤澡宫,朕还是第一次听闻姑娘的,姑娘说自己的父亲是林如海林大人,其余的事情,并没有多提,但朕细细一想,却并不觉得陌生。”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下,脸色已经有了一丝沉重,声音中满含伤感歉疚:“当年父皇执政时,林大人以科举出身,高中探花,父皇看重他的人品,封他做了扬州巡盐御史,那儿本是繁华之地,盐商聚集,多不胜数,林大人的官职,权势极大,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是,朕却听父皇说,林大人任职后,凡事亲力亲为,呕心沥血整顿盐务,各样账目清清楚楚,更难得的是,林大人虽然身居要职,却并无半点徇私之心,为官五年,除了官饷之外,绝不取扬州的一分一毫,这样清正廉明的性情,父皇每每念及,都赞不绝口,常叹倘若朝中能多一些林大人这样的官员,政治必然清明,百姓必定能够安居乐业。”
听得他提及亡父,黛玉虽然知道不能失仪,心底却还是泛起一缕哀伤,已是长睫轻颤,悲不自胜,秋水明眸不由自主地浮上了一层稀薄的水纹,珠泪零落,止也止不住,身子亦轻轻颤抖,大有娇怯不胜之态。
见她如此伤心,李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叹息,几乎要抬手抚上她摇摇欲坠的肩膀,软语安慰一番,却因明白黛玉的性情,不愿造次唐突,不得不极力忍耐下来。
这样默了一会儿,李稹叹息一声,方又开口道:“让林姑娘难过,是朕的不是,但朕所犯的错误,却远远不止这一点,姑苏林家于国有大功,曾袭过五代列侯,可以称得上世代忠烈,到林姑娘之父这一代,更是循规蹈矩,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堪称满朝官员的典范。”
“朕也听闻,林大人子嗣单薄,身故之后,只留下一女,进京寄住在母舅家,由外祖母照看,至于其他的,都一无所知,却从不曾觉得不妥。”
“如今见到林姑娘,朕才恍然发觉,原来,朕即位后,不但并未下旨褒奖,对林大人所遗的孤女,更一直未曾过问,朕如此行径,实在有愧于林家,更对不起九泉之下的林大人。”
他的语气甚是沉重恳切,一言一语里都是自责歉疚,昭显出此刻抑郁难解的心情,黛玉细细听了,便觉得有些不忍,定一定神,含着泪水道:“先父本是前朝官员,皇上即位后,日夜忙于朝务,无法念及,也是情有可原,何必如此自责?”
李稹抬手轻扬,眉头依旧紧皱,摇头道:“林姑娘不必为朕辩解,错了终究是错了,岂是一句无法念及,便能推诿的?”
凝神瞧着黛玉,眸中渐次流露出怜惜悲悯之色,旋即以轻缓的语气道:“林姑娘很小便已进京,这些年寄人篱下,日子可还顺心吗?”
听得他如此相问,黛玉不由一怔,低头默默沉吟,正踌躇着是否要将自己在贾家所受的冷待和盘托出时,李稹已经敛了神色,语意哀凉:“这个问题,朕问得可真傻,小小年纪失去双亲,依靠他人度日,又岂会开心?何况,刚才那个什么贾家三小姐一知道林姑娘外出,便寸步不让地逼问,是朕亲耳听到的,林姑娘又时常蹙眉,想来纵然日日锦衣玉食,也没有片刻顺心如意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重重叹了一口气,身上甘馥的龙涎香在空气中流动,让人仿佛闻到春日芬芳的花香,复又开口,声音越发黯然低迷:“林姑娘眉间若蹙,纵然笑的时候,靥上那份清愁,也依旧丝毫未减,以前朕只觉得,这样的神态,朦胧清丽,别有一番情致,几乎能与西子捧心相媲美,却从未想过,其实,在这副神情背后,姑娘心底,有多少无法倾诉的痛楚和委屈。”
“朕也知道,到如今再说歉疚的话,终究于事无补,还不如善待林姑娘,来弥补昔日之过。”
黛玉静静不语,只举目凝视着他,梅树之下的他,容色清俊更胜于往日,浅浅一抹阳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轻柔中有一缕懂得,明澈中隽着一丝恳切,绝无半分玩笑的意味。
此时此刻,他眼中的目光,并不会给人带来惊涛骇浪一般的强烈冲击,却仿佛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日细雨一般,一点一滴地浸润到人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叫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这番心意,去接受这份脉脉温情。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终于渐渐定下心神,贝齿在嫣红欲滴的唇瓣上轻轻一咬,抬眸看着他,幽幽道:“皇上乃九五之尊,一言既出,自然是金口玉言,绝不会有半点虚妄,所以民女很相信,今后定会得皇上善待,但是眼前民女却有事禀报,不知皇上是否愿意一听?”
点滴往昔忆起,百般感伤千缕委屈扑面而来,牵扯起来的,都是痛苦和伤害,令她不能自抑。
隐忍多时,她终于等到今时今日,再难耐心底深藏的委屈和痛楚,终于决议,要在御前将往昔的经历一一诉出,绝不会有丝毫隐瞒。
李稹凝望着她清婉却始终紧蹙的眉眼,那儿隐逸着长年悒郁而留下的印痕,心中不禁又痛又怜,良久方郑重其事地开口,声音中尽是温软和暖之意,一字字地道:“姑娘请说,朕洗耳恭听。”
黛玉点了点头,轻声道:“如此,民女先谢过皇上了。”
垂下眼睑,娇美的容颜似一朵含露开放的粉色蔷薇,犹有珠光清泪,在一瞬间映亮李稹的眼眸,语意更是幽幽细细,直氤氲到心底深处:“刚才皇上问贾家待民女如何,民女并不曾答,事实上,民女以六岁之龄进京,这些年来,虽然寄人篱下,却始终悲而不哀、伤而无怨,只因民女已经失去双亲,除了贾府之人外,再没有其他的亲眷,而民女本身,却是最重情的,所以甚是珍惜贾家人。”
“所以,虽然民女明明知道,在先父去世前,曾将祖上所积攒的上百万两纹银交给贾府,当做民女日后的开销,却从未提起过,任由他们挪用,修建省亲别墅,任由底下的人说民女身无长物,一纸一草都是贾家供给,受尽闲言冷语。”
她说到这里,鼻尖酸楚,终于忍不住再度落下泪来,黯然神伤:“为了那一点稀薄的亲情,民女付出全部的真心意,凡事百般忍让,只盼着能有亲情依偎,不至寂寥孤单,却没想到,原来贾家那些人,对待民女,始终只有利用算计,并无半点真情。”
她泪意迷蒙,声音轻盈忧伤,无限幽远哀凉,仿佛随时会迎风飘走的轻烟薄雾,内中经历,却说得甚是简略,李稹听在耳里,不觉仰头叹息,那叹息里,带着说不完的伤感,及道不尽的痛惜。
孑然一身寄侯门,风刀霜剑日相逼,整整十年的功夫,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受过多少闲言,挨过多少白眼,走过多少辛酸委屈,始终不与外人知。
然而最难受的,却是自己付出了真心诚意,不但得不到回报,反而还被他人冷待算计。
那样的经历,他从未遇到过,却可以想象,被辜负了真心的她,如若柳扶风一般立在朱墙里,四周锦绣团团,说笑不止,她却日日叹息,时时颦眉,没有谁可以依靠,也无人可以信赖,只有她自己一人,落得个独自黯然伤魂罢了。
若是痛,必定如冰锥刺心一般,四肢百骸,无不疼痛,无不透着彻骨的寒意。
若是落泪,必定是珠泪滚滚,黯然自伤,纵然有无尽的阳光扑到脸颊上,也晒不干清泪成双。
思绪沉浮了半晌,李稹便觉得心下伤痛难耐,眼前唯美的景致,也在霎那间变色。
冷风掠过,无数的粉白花瓣被吹得翻飞摇曳,从枝头飘零而下,轻扬复落,仿佛孤独无援的人生,被命运的手肆意拨弄着算计着,却始终无法逃离,更无处可去。
李稹不觉皱紧了眉头,才能迫住心口汹涌的苍凉和痛惜,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稳住心神和声音,却连开口都觉得十分艰难:“林姑娘,你受苦了。”
见他一脸伤神之色,黛玉不禁有些默默,静了一下,方重新开口,声音低缓下来,却蕴着挥之不去的忧伤抑郁:“让皇上难受,并非民女的本意,但民女痛心了这么久,实在不吐不快,皇上可知,民女为何会进宫吗?”
元妃传她进宫的本意,纵然如今自己不说出来,将来也会浮出水面,宣之于众。
权衡之下,她宁愿自己将这件事情掀开。
李稹仍在痛不可当之际,听了她的话,不禁一怔:“林姑娘为何有此一问?朕记得元妃说,是因在宫闱寂寞,所以想见旧时姊妹,排遣心情。”
黛玉缓缓摇头,凄然道:“这个理由,实在冠冕堂皇,却虚假得可笑,元妃与民女虽是表姐妹,却只在省亲时见过一面,与民女的感情并不算好,她传民女进宫,又岂会是为了叙姊妹情?自然是想将民女当成棋子,别有用心。”
一缕淡薄的笑意逐渐蔓延上冷寂的唇角,黛玉低下头,涩声续道:“到底是什么缘故,民女说不出口,但民女明白,皇上是睿智通达之人,能洞悉人心,只要皇上细细一想,自然能够一清二楚。”
李稹心思本甚是敏锐,又见惯后宫争风吃醋的手段,听了这番话,思前想后,终于明白过来,眼中不禁越过一道灼热的怒气,拂袖道:“如此说来,元妃传林姑娘进宫,倒是为了朕了?”
黛玉心底有强烈的涩意,慢慢点了点头,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皇上果然明察秋毫。”
李稹不觉气极,抬起手来,重重一掌击在梅树上,花瓣如琼玉飘洒,落得一璧芬芳。
漫天花雨中,他的声音却冷寂如斯,仿佛浮在水面上的碎冰一般:“原来她竟打了这么个主意,如此肆意欺凌姑娘,就连朕,也成了她那棋盘里被算计的棋子了!她也忒大胆了。”
黛玉低垂着头,单薄婉丽的容颜,仿佛一朵开在逆风中的洁白梅花,呵气便能化去,许久才重新开口:“皇家富贵,荣华显耀,叫人意乱心迷,得到了自然不愿失去,反而还奢求更多,所以才与家里人联手,不管不顾地将民女送进宫来,为她固宠,期望留住君恩,一生无虞。”
李稹轻轻嘘了一口气,心中无限感慨,点了点头,却是无言。
黛玉颊上仍有点滴泪水,如梨蕊含雨一般,婉转端丽的声音里,有着挥之不去的幽幽哀婉:“民女的母亲出自贾府,与贾家人的关系,本甚为亲密,却遭到如此算计,一叶落而知秋,可见他们为了荣华富贵,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她说到这里,已经抬头看向李稹,忍住眼角苍冷的泪意,继而敛了神色,郑重地道:“民女虽然身在闺阁,但很多事情,还是知晓的,荣、宁两府的掌权人,依仗祖上功德,又自恃是四大家族之首,暗中与贪官污吏勾结,胡作非为,时常徇私枉法,欺辱平民,底下的侍从,也都为虎作伥,无法无天,将贾府弄得乌烟瘴气,百姓怨声载道。”
乍然听得黛玉转换话题,说的又是如此惊人的秘事,李稹不禁一阵错愕,半晌才清醒过来,轩眉道:“竟有这样的事,怎么之前朕从未听闻过?”
黛玉淡淡抿唇,那笑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冷淡与酸楚,半晌复又开口,声如寒冰相击,冷冷道:“贾家已有百年历史,声名赫赫,与各大王府府第都有来往,根基甚深,更何况,朝廷的形势,往往会与后宫牵扯到一起,元妃进宫以来,一直甚为受宠,如今怀有龙嗣,更是显耀异常,在这样的形势下,这些不利于贾府的消息,又岂会传到皇上耳里?”
李稹细细听了,眼底转过一丝冰冷锐色,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见李稹良久不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黛玉琢磨不透他的心意,亦有些默默,轻轻咬着嘴唇,许久方稳住声音,却说得甚是决绝:“贾家行为不端,有负君恩,民女句句属实,绝无构陷之心,倘若皇上不信,只需派御史一探便知,若属虚假,民女愿以死谢罪。”
听了这句话,李稹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轻轻“啊”了一下,看向黛玉的目光依旧温暖如昔,摆手道:“姑娘何必这样说?对贾家之事,朕深信不疑,只是觉得有些可笑。”
长叹出声,一言一语里,蕴着浓烈深切的自责:“可笑朕自以为朗朗乾坤,皆在朕的掌握里,不知姑娘身为忠臣遗孤,小小年纪便寄住侯门,看遍人情冷暖,历经坎坷艰辛,不知原来有很多罪恶,就在天子脚下,这些事情,朕都一无所知,日日心安理得地度日,实在糊涂。”
黛玉静静听了,许久,开口劝慰道:“皇上不必如此,民女知道,皇上心底,并不想这样,一切都情有可原。”
抬起头来,慢慢看着他,盈盈流转的眸光里,漾起一点晶莹,声音中蕴着些微的颤抖,昭显出心中的殷切和激动:“民女历经坎坷,隐忍多时,甚是辛苦,却从未想过放弃,因为民女心底,始终存了一丝希冀,觉得只要能见到皇上,皇上必定会明察秋毫,为民女做主,民女要说的,就是这些,民女也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人的。”话未说完,已经抬手挽起衣服,月白色的裙裾如流云一般,在石阶上徐徐散开,身子也盈盈俯下,拜倒在地。
李稹一惊,见状也不及再多想,连忙抬手来扶,急急地道:“林姑娘何必如此?地上凉,还是起来再说罢。”
他一脸诚恳急迫,又伸手相扶,黛玉却并不起身,只莹然望着他,复又道:“民女并非有意为难皇上,只是心有不平,还望皇上明鉴,还民女一个公道。”
见她如此执意如此决绝,李稹情知若是不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必定还会再跪下去,想到这里,即刻开口应答,声音神色里,都无半点迟疑:“那天放烟花之时,朕解佩相赠,已经说过要护林姑娘周全,如今得悉姑娘的身世,更当一心一意相待,绝不食言。”
他说到这里,声音加重了几分,一字一字,说得分外认真郑重:“当日在这里,朕失言伤害姑娘的婢女,姑娘说的那句‘你别伤心,万事有我’,让朕记忆犹新,如今,朕亦愿以此言来应承姑娘。”
他答得如此坚决迅速,黛玉如同坠入惊喜的云端,犹自不敢相信,几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氤氲到衣襟上,瞬间被吸得毫无踪迹。
“姑娘别哭,”见她又落泪,李稹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旋即又道,“给朕一个月的时间,朕必定查明这件事情,给姑娘一个交代。”
看着依旧跪倒在地的黛玉,心中实在不忍,拧着眉头道:“林姑娘身子弱,哪里禁得起长跪,还是快起来罢。”
他身影潇潇,立于清冷洁白的阳光中,颀长的轮廓里,却有几分温润的宁和,举手投足皆是温文雅致,暖如春风的声音里,分明蕴着丝丝决然无悔,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心安之感,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愿意信任他。
黛玉目中有深信不疑的眸光一转,点了点头,诚恳地道:“多谢皇上。”言罢,俯身三拜,方缓缓起身。
许是因为跪得久了,膝盖处有些麻木,有些不适,心里却是安然而欣喜,她终于得偿所愿,在御前将贾家人的丑陋嘴脸一一掀开,而这个帝王,也终究如她预想地那般,愿意相信她的话,愿意还她一个公道。
一切来得太快太顺利,叫她几乎不敢相信,然而,立在面前的他,那样认真诚挚的表情,提醒着她,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存在。
抬首处,积攒了多日的冰雪已经大致融化,天际亦透出丝丝清明,朦胧之中,仿佛能闻到春天的气息。
黛玉含泪而笑,人常道,守得云开见月明,自己离这句话,应该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