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回到正殿,黛玉在方才的椅子上坐了,那选定的四个宫娥与雪雁一道,陪侍在身后。
四人分别唤做绯烟、瑶华、香雪、蕊珠,年纪都不算大,香雪、蕊珠大约刚满十六岁,绯烟、瑶华略大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却都低眉顺眼,宜喜宜嗔,神态模样甚是恭顺。
四人之中,黛玉最喜欢眉目清秀、温和持重的绯烟,携过她的手,随意问了她的年龄,家庭境况,及进宫多长时间等。
如此闲话一番,因时近午时,底下的人送了一个锦盒进来,雪雁上前接了,连同碗筷一起,摆在案几上,请黛玉用膳。
大约是因得了李稹的吩咐,朝云宫的人做起事来,都分外用心,送上来的菜肴俱是江南名菜,却是一碟胭脂鹅脯,一碟素珍干贝,一碟松子鲑鱼,一碟酒酿圆子,一碗松菇虾丸鸡皮汤,看上去香甜可口,精致异常,另有几样佐饭的小菜,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因刚才情绪起伏,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如今见了这些菜肴,倒也颇合胃口,黛玉竟吃了大半碗,又喝了几口汤,方才罢了。
用完了膳,绯烟端着乌漆描金托盘,捧着茶送上来,请黛玉漱口,以解饭后口中油腻。黛玉在凤澡宫习过礼仪,知道这些规矩,颇为从容地漱了口,瑶华又奉上一盏新茶,方是用来细品的。
接了茶盏,黛玉起身踱步,看了看绯烟四人,笑着道:“想来你们也饿了,饭菜就别撤了,不如与我的贴身侍女一同吃了,也省事些。”
绯烟吃了一惊,蹙眉道:“哪有让主子站着,奴婢们坐着吃饭的道理?虽然姑娘性子好,但奴婢也不能太张狂了,还是待会儿再吃罢。”
见她低眉顺眼,言语谨慎,神情与贾家那些奉高踩地、趋炎附势的下人截然不同,黛玉心中甚是喜欢,因行到她面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温然道:“行了,姐姐别说什么主子奴才,我也只是个平民罢了,姐姐们跟着我,只要安分守己就好了,至于吃饭什么的,本是小节,却是不必太拘束。”
雪雁笑了一笑,也劝道:“我们姑娘对待下人,向来都是极好的,姐姐们以后就知道了。”
四人听了,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倒也不便再推拒黛玉这番好意,连忙谢了恩,邀雪雁一同坐下,一径将饭菜吃了,黛玉捧着茶盏,含笑在一旁观望。
一时吃毕,几人一起动手,将盏碟饭菜都收拾好,交给外面的嬷嬷,方又聚到黛玉身边,殷勤伺候。
刚料理妥当,素琴便领着众人进来,屈膝道:“林姑娘,清芷水榭收拾好了。”
黛玉不觉一怔,放下手中的茶盏,蹙眉道:“这么快?”
素琴低眉浅笑,语意恭顺:“皇上亲自吩咐了,又恩威并施,奴婢敢不尽心吗?”
说着,便看了黛玉一眼,体贴地道:“姑娘想必倦了,请随奴婢移步,过去歇息罢。”
黛玉点头应允,含着盈盈笑意,温婉道:“有劳姑姑。”说着,便站起身来,带着侍女逶迤着出了正殿,步往清芷水榭。
清芷水榭位于朝云宫东侧,十分幽静,布局精巧,水榭内清泉一泓,映着冬日阳光,波光粼粼,明亮如镜,水榭内种了很多花花草草,但因在冬季,都已经开败了,只有梅树兀自灿然绽放,白梅晶莹如玉,红梅嫣然如醉,迎风吐芳,虽然比不上梅林景致,却也甚是美丽,另有上百竿青竹、数株青松,郁郁葱葱,占尽风华,是个绝妙的地方。
见了如斯景致,黛玉心中自是喜欢,赏看了一会儿,方随素琴穿堂过苑,步进内堂。
一走进去,迎面搁了一扇梨花木镶玻璃海棠刺绣落地大屏风,将房间隔成东、西两个暖阁。
东暖阁是起居之所,羊脂白玉书案上,设着笔墨纸砚,排列整齐,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书香流溢,甚是雅静。
西暖阁是安寝之所,各样陈设一应俱全,紫檀架上搁了一个青釉刻花汝窑,插了几枝新折下来的梅花,满室芬芳飘逸,湘帘如雾低垂,紫绡烟罗软帐,虽然与潇湘馆大不相同,却别有一番清雅高贵,很是不俗。
候黛玉看了一遍,素琴方笑道:“这是姑娘的闺房,姑娘细细瞧一瞧,倘若有不合适的地方,不如告诉奴婢,好让奴婢重新整理。”
黛玉含笑摇头,眉目甚是温婉柔和,曼声道:“姑姑收拾得如此清雅,倘若我再不满,未免也忒挑剔了。”
素琴这才放心,眉眼舒展开来,黛玉蓦然想起一事,忙抬头看着她,微微蹙眉道:“今天让姑姑受累了,只是不知我身边这些人的住处在哪里?”
“姑娘言语温雅,进退有礼,又如此细心体贴,能服侍姑娘,实在有福气,”素琴目中有惊喜的光芒一转,声音谦卑而恭敬,“姑娘侍婢的住处,也已经收拾好了,就在一旁的偏屋,姑娘放心罢。”
黛玉听了自是安心,又见素琴虽恭敬立着,脸上却有疲倦之色,不由心有不忍,含着笑意道:“我懒得再动,就呆在这儿吧,倘若湄郡主回来了,还请姑姑打发人过来说一声。”
素琴听了,忙恭顺应承了,黛玉便道:“这里已经妥当了,姑姑不如去用膳,再好好歇息一番。”
素琴听了,因喜欢她的性情,也不推辞,只挽住绯烟的手,细心嘱咐了几句,方领着人下去了。
候房中静下来,绯烟便看着黛玉,婉然道:“姑娘一心体贴别人,也该想想自己,操劳了这么久,到底歇一歇才好。”
黛玉也觉得心神疲乏,听了这话,便颔首道:“既是这样,我歇息就是,你们收拾妥当了,也都下去眯一会儿。”
几人应承下来,服侍黛玉宽衣睡下,方一同退了出去。
四周静寂无声,黛玉躺在软榻上,望着头顶上的紫绡帐幔,心事纷至沓来,茫然如潮,直到倦怠无力,终于合眼入睡。
一觉醒来,犹自觉得有些慵懒,刚抬手掀开帐幔,雪雁便含笑迎了过来,轻声道:“姑娘醒了,是不是要起来?”
黛玉点了点头,披衣起来,绯烟连忙端了热水,瑶华取了备好的衣饰,又打开妆台,伺候黛玉穿衣梳洗。
才穿戴整齐,香雪便进来禀报,说水湄带着宫娥过来探望,已经到东暖阁了,黛玉听了,点了点头,合上梳妆匣,起身步出房相见。
及到了那儿,就见水湄已经坐定了,一袭鹅黄色云罗宫装,娇美中隽着温婉华贵,见黛玉进来,立刻起身,唤道:“林姐姐。”
两人依规矩见了礼,坐下饮茶,因为昨天之事,气氛有些凝滞,半晌,还是水湄先开口道:“昨天湄儿一时失言,伤了林姐姐的心,哥哥已经责怪了,湄儿自己也知错怪了姐姐,还请姐姐见谅。”
她言语恳切,眉目间的神色真挚而殷勤,倒让黛玉觉得不忍,释然一笑:“郡主不必如此,昨儿个的境况,本十分微妙,也难怪郡主会误会了。”
水湄舒展脸色,这才安心,沉吟片刻,旋即疑惑地问道:“湄儿已知林姐姐玉洁冰清,绝不是贪图荣华之人,只是湄儿有一事不解,听素琴姑姑说,昨天林姐姐还说,并不认识皇上,今儿个却是皇上亲自将姐姐送过来,安顿在这水榭里,对待姐姐甚是细心周到,到底是为了什么?”
黛玉心中微沉,甚是伤神,踌躇半日,终是不愿再隐瞒,便低下烟眉,将在梅林同李稹邂逅,及自己进宫的本意选要紧的说了。
说完这些,见水湄仍在凝神静思,暗暗叹了一声,旋又道:“黛玉绝非有意欺瞒,只是这件事情牵连太大,贾家与北王府本是世交,何况又涉及后宫,为了避免郡主为难,终究还是不知道的好,郡主勿要见怪。”
听了这番话,水湄心生怆然,怆然之中更有惊愕,望着黛玉澄静无波的眼神,自己心里倒有些自惭形秽,默了一会儿,才叹息道:“原来这件事情背后,有这么多曲折,湄儿明白姐姐的用心,自然不会怪姐姐,只是觉得有些伤心,姐姐独自一人,承担这么多的委屈,湄儿不但不能体贴,反而还出言指责,实在对不起姐姐。”
黛玉捋一捋鬓边碎发,声音淡静无波:“郡主说这些,倒显得生分了,何况,这件事情已经掀开,谁是谁非,皇上心里必定自有决断,。”
这样的云淡风轻、波澜不惊,也感染了水湄,水湄终于释怀,然而想了一下,又有些忧心忡忡:“元妃如今怀有龙嗣,皇上必定会青眼相加,不如由我再过去说一说罢。”
“不必,”黛玉按住她的手,淡淡笑道,“元妃的身份,的确甚为微妙,但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不如还是静候消息,何况,终究是我与贾家之间的恩怨,我想单独同他们了断。”
她说得甚是平静,却有决然的意味,水湄听了,也不便再勉强,沉吟片刻,复又抬头看着黛玉,眨眼道:“算了,姐姐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是湄儿心底有些疑惑,昨天哥哥在这里,曾说愿意倾尽一切来帮助姐姐,姐姐依旧迟疑不语,是姐姐不愿在哥哥面前低头,还是,对哥哥没有信心?”
“都不是,”黛玉澹然浅笑,眉目间有着柔和诚挚的光华流转,“我只是不愿让北王爷为了我,卷进纷争里。”
以及冠之龄,成为济世治国的良才,天下之人尽皆称颂,这一路走来,有多艰难多坎坷,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而自与这个男子相识以来,在自己面前,他一直是温润如玉、清雅似茶的君子,真诚对待自己,一心想帮助自己,让她一直铭记不忘。
然而,太敬慕一个人的时候,便会心生不舍,不愿让他清白高贵的名誉,染上分毫瑕疵。
听了黛玉的话,水湄默了一会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握紧黛玉的手,笑着道:“算了,无论怎么样都好,我与林姐姐将话说开了,还盼着姐姐仍旧将我当妹妹,别与我生分。”
黛玉抬头向她微微一笑,心中甚是温暖,之前的间隙误解,在彼此的笑容中,尽皆烟消云散。
一天的时光,如流水而过,因黛玉、水湄已经解开心结,相处起来倒也颇为融洽,恍然回到当初在北王府时的安静时光。
然而在这平静之下,所隐匿的,却是永无休止的波澜与纷争。
次日冰雪尽融、天色霁晴,黛玉、水湄聚在朝云宫的正殿对弈,落下十几枚棋子后,水湄抬头看着黛玉,眼波斜斜一动,沉吟着道:“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黛玉拈着一枚棋子,含着清浅笑意,端然道:“妹妹没听说吗,一心不能两用,趁着现在幽静,还是专心下棋罢。”
“事关重大,不吐不快,”水湄微扬秀眉,颇有郁郁之色,“姐姐的品格,原是举世无双的,男子但凡见了,多半会生出倾慕之心,如今既已与皇上相识,也不知皇上那里,到底是什么心意,实在叫人担心。”
黛玉心中一震,将棋子搁下,定了定神,方漫然道:“妹妹过虑了,后宫佳丽三千,各种各样的都有,皇上早已经看花眼了,哪里会生出别的心思?”
水湄仍旧愁眉不展,嗫嚅道:“妃嫔、宫女的确不在少数,然而,哪里能有一个比得上姐姐?”
越说越担忧,不觉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倘若皇上当真也喜欢上姐姐,那到时候,哥哥可怎么办才好?岂不会君臣相争?”
她这几句话,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然而以黛玉冰雪剔透的性情,自是心知肚明,不由自主地低下眉,双颊浮现出珊瑚般的晕红,却说不出话来。
正羞怯难当之际,绯烟走进来道:“元妃娘娘带着贾三小姐过来了。”
黛玉与水湄对视一眼,心中虽然不愿见她们,但礼仪不可废,何况人在宫闱,处境又微妙,不得不忍耐下来,起身迎出去。
果然见元妃带了探春,在一众宫娥、内监的簇拥下徐徐步过来,元妃穿了一袭朱紫色贡缎的外裳,小腹微隆,披着纯白色的貂裘,一头青丝,都梳成华丽繁复的逐云髻,以珠玉宝钗为饰,华贵雍容之气尽显无疑。
在她身侧,探春也打扮得花枝招展,云鬟如雾,穿着水蓝色宫妆样式的上衣,下面是百褶挑花裙,衬得体态纤侬合度,然而因昨天挨过一百个巴掌,脸上仍旧有红肿的印痕,削减了美态,精神也有些萎顿不堪。
黛玉明眸流湛,飞快掠过两人,淡淡笑道:“娘娘有什么话,请进殿说罢。”
元妃看她一眼,神色甚是冷淡,却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抬手令身侧伺候之人都止步,只携了探春,步进正殿。
依照规矩见过礼,各自落座,候底下的人奉上茶点,垂手退出,黛玉方噙着一缕波澜不惊的笑容,从容问道:“娘娘身怀有孕,该在宫中静养才是,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怎么竟有雅兴到这儿来?”
元妃抬头看着她,也不顾及水湄在场,便径直道:“本宫为什么过来,林妹妹自己应该清楚得很。”
扬唇一笑,然而那笑里,却恍然有着冷寂如冰雪的味道:“昨天林妹妹随着皇上出去,本宫忐忑了好久,好容易盼到皇上打发内监过来,却是传消息,说林妹妹已经住到这里,再也不会回凤澡宫,本宫就不明白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黛玉唇角微扬,睫毛微微覆下,神色却不见一丝波动,淡淡道:“这内中缘故,如今黛玉还不便透露,不过,用不了多久,事情必定水落石出,娘娘静静等候即可。”
元妃本以为事情另有内幕,言语之间倒留了三分情分,不想黛玉竟言词懵懂,明显是想推脱过去。
元妃脸色不禁变了又变,继而笑容转冷,拂袖道:“才一天没见而已,林妹妹倒开始吞吞吐吐,学会说含糊话了,叫人琢磨不透,本宫却学不来,还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罢。”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向上斜飞,妩媚中透着说不出的凌厉冷锐,皱紧眉道:“妹妹不愿说出移居的原因,本宫可以不计较,但昨天皇上除了传消息外,还有一道口谕,让本宫安分守己,不要再起害林妹妹之心,本宫觉得甚是堵心,本宫将姑娘传进宫,照顾得妥妥当当,如此关心如此提携妹妹,怎么到了如今,竟被皇上如此训诫?”
听了她这番矫情的话,黛玉再也忍耐不住,细白的牙齿在樱唇上一咬,声音也渐渐冷寂下来:“皇上为什么传口谕,黛玉不知道,不过,有几句话黛玉却是不吐不快,刚才娘娘还说要直来直往,如今却还是这些场面上的话,难道娘娘自己忘记了么,娘娘传我进宫,本是想让我当棋子,娘娘对我好,何曾有过半点真心,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
她话未说完,元妃脸上已经流露出无法置信之色,眉头紧紧蹙起,再听下去,更是无比震怒,差点没气昏过去。
探春受了一场惩戒,本有些心灰意冷,黛玉的际遇又奇怪无比,不敢招惹,然而见元妃生气,不得不开口道:“原来在姐姐心里,不但不感激娘娘,反而还有这么多的怨言,不过那些日子在凤澡宫,姐姐一直镇定自若,对娘娘也尊敬有加,心机如此深厚,实在让探春惊叹。”
唇际绽开一丝冰冷的笑纹,隐约还有些讽刺,旋即道:“旁人一见了姐姐,都赞姐姐目下无尘、冰清玉洁,却不知道姐姐一露出本来面目,竟如此惊人,倘若九泉之下的姑姑知道了,只怕也是要害怕的。”
一直以来,黛玉心里最在意的,便是早逝的父母,听了探春这番极尽嘲讽的话,立刻变了脸色,将手搁在玉案上,随即用力一拍,她的力道本不算大,但案几上的杯盏玉碟被这么一击,都骨碌碌地滚动起来,落到平滑的地面上,碎了一地,发出清脆如冰的声响,刺激着众人紧绷的心神。
黛玉看也不看地上,却斜睨着脸色转白的探春,冷笑道:“你不配提我母亲,你还在做梦,当这里是贾府,以为这地方可以任由你胡说八道吗?你也不想一想,凭你的身份,哪里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水湄深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见状也有些不忿,接口道:“听说昨儿个贾姑娘打了自己一百巴掌,怎么今天就敢出来走动?也不怕人笑话,话说回来,姑娘以为,有一个元妃,便很了不去吗?哼,宫里别的没有,最多的,就是有权有势的人,何况这朝云宫比不得别的地方,皇上会时常过来走动,姑娘胡言乱语,如此奚落林姐姐,就不怕再吃一顿巴掌吗?”
探春脸色一变再变,由白转青,再无一丝血色,惶恐至极,慌忙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黛玉再不看她,明亮的眸光灿灿如寒星,徐缓落到元妃身上,声音淡如轻烟,听不出一丝感情:“罢了,我也倦了,不想再吵了,元妃娘娘过来,不过是想要一句话,如今我便告诉娘娘,今后的日子,无论怎么样,我都绝不会再踏足凤澡宫,我与娘娘、贾家,也就此恩断义绝,两不相干。”
元妃的脸色彻底凉下来,透出沉沉的寒意,过了好半晌,方才开口,语气陌生而冰冷:“因为本宫的关系,林姑娘才有机会进宫,如今想必是翅膀硬了,竟敢跟本宫叫板了,哼,你与皇上早就相识又如何?本宫就不相信,他会为了你这么个黄毛丫头而冷落本宫,将本宫踩在脚底下。”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行到黛玉面前,逼视着黛玉,目光如火焰一般,声音清寂生冷:“你这般忘恩负义,本宫若是不教训教训,只怕将来你倒要翻天了!”言罢,便冷哼了一声,同时扬起右手,往黛玉脸颊上挥去。
事出突然,水湄惊叫出声,却来不及反应,黛玉虽然也有些措不及防,但到底心思敏捷,立刻旋身避开,元妃的巴掌,便落了空。
然而元妃已经铁了心要教训她,见她避开,心中越发气怒难平,踏步赶上来,拉扯住黛玉的衣袖,正要再打时,听得李稹的声音蓦然传进耳际,清冷如坚冰韧玉:“你若敢打下去,朕立刻废了你的妃位!”
元妃骤然变了脸色,回过头来,赫然看见一身明黄朝服的帝王,长身立在殿门口,脸上的神色气恨难当,眸中更流转着灼热的怒火,似能噬人一般。
元妃进宫多年,却从未见李稹露出这样的神色,不觉颓然放下手,身子一凛,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冷的雪水,连骨子里都是冰凉一片。
李稹却不顾惜她,只管大步流星地走进殿中,径直行到黛玉面前,极其温柔地道:“林姑娘受惊了。”
黛玉启唇舒出一口气,定下心神,屏息道:“劳烦皇上担心,民女没事。”说着,便屈膝行下礼去。
在场之人见状,这才纷纷回身,依次敛衣跪下行礼,水湄行罢礼,便先开口道:“表哥,你可来了。”
嘤咛一声,言语中便带了呜咽之意:“表哥,你可要为林姐姐做主,湄儿与林姐姐好端端地呆在这里对弈,不想元妃娘娘竟会过来,对林姐姐恶语相向,这也就罢了,偏她竟还仰仗着自己是妃子,竟要伸手打林姐姐,倘若表哥再不过来,只怕林姐姐已经遭了她的毒手!”
李稹右手一扬,向水湄做了个放心的姿势,方冷然看向元妃,面无表情地道:“亏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刚才的模样,活脱脱是个泼妇!”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毫不掩饰的责备,让元妃倍觉尴尬,却说不出话来应答。
她不说话,李稹却不肯罢休,看她的目光森然而遥远,似笑非笑地道:“朕已经警告过你,让你不要过来打扰林姑娘,你竟敢将朕的话当成耳边风,是不是因为平日里朕对你太好了,竟让你有了错觉,觉得这整个后宫都是你的天下,觉得能够恣意妄为,没有人管得了你?”
这样疏离而冷寂的声音,让元妃的心沉到了底,然而皇上问话,不答便是有罪,不得不敛了眉眼,诚惶诚恐地道:“皇上息怒,臣妾绝不敢有如此狂妄的想法,至于今天的事情,本……”
她说到这里,因心头太过惊慌,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却不得不竭力定心,辩解道:“自林妹妹进宫后,臣妾与她朝夕相处,感情甚笃,虽然皇上吩咐不许打扰她,但臣妾没看到她,心里实在惦记,这才出来探望,好言好语问候妹妹,不料妹妹不但言语冷淡,还说要与臣妾恩断义绝,臣妾一时想不通,才会有失仪之举。”
口中这样说着,目光已经转向黛玉,继而极尽温和地道:“好妹妹,刚才吓着了吧?妹妹性子温雅,也体谅体谅,我是气急了,才……”
“够了,”李稹不待她说完,早已经不耐烦了,断然止道,“朕知道你会演戏,不过在朕面前,还是收敛一些,别丢人现眼了。”
元妃不由一窒,只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仍旧凝在黛玉身上的目光,不禁浮现出一丝怨毒来,亦透着些微的诧异,甚是复杂。
当初,她之所以肯说服王夫人,费尽心思将黛玉召进宫,就是看重黛玉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冷傲孤清的气质,而这样的女子,最能激起男子的保护欲和征服欲。
那种浑然天成的吸引力,哪怕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也无法抗拒。
时至今日,这个女子,果然成功走进李稹眼底心里,与她所预想的,一一吻合。
然而元妃没有料到,事情竟会沿着失控的轨迹发展,黛玉虽然得到帝王青眼相加,却不肯为她所用,不但如此,还要与她翻脸,断绝一切来往。
虽然如今黛玉仍旧只是民女的身份,但依照李稹如此殷切关心的态度,必定是存了一份情思,将来封嫔封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怕将来会越升越高,将她也压下去。
自己用尽了心思,好处却白白归了黛玉,这口气,如何忍得下?
这般深想一番,元妃便觉得心底发凉,手脚发软,却到底不敢在圣驾面前放肆,即刻敛了神色,双眸浮现出淡淡的水色,委委屈屈地道:“臣妾所言,都是出自真心,不料却遭皇上如此责备,实在伤心至极。”说到这里,眼中已有泪水零落,又蹙紧了眉头,将手搁在小腹上,露出一副心如刀绞的模样。
这样的姿势,惊了一殿的人,黛玉定力甚好,能达到波澜不惊、从容自若的境界,然而皇家子嗣显贵异常,到了此刻也觉得有些惴惴,眉眼间皆是不知所措之色。
探春虽然心底有些畏惧,但因自己只有元妃可以依靠可以指望,忙鼓起勇气看向李稹,急迫地道:“皇上你瞧,娘娘似乎动了胎气。”
“你住口,”李稹拂了拂衣袖,看也不看她,怒不可遏地道,“朕自己有眼睛,有判断力,不需要你来插嘴。”
这样冷淡决然的态度,探春惊骇之下,立刻噤声不语,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止也止不住。
李稹也不管她,只抬眼看了看侍立在身侧的一众内监、宫娥,脸上也不见怎么惊慌,只轩一轩眉,下令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扶元妃坐下,再命人去太医院,将医术最高明的御医都传过来。”
听了这话,那些人都已经清醒过来,连忙领命而行,先取了软枕,再上前扶元妃坐了,又有几个内监奔出朝云宫,到太医院请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