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的话,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妙玉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连忙抬手扶住身边的枝干,静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中便有着嘶哑之意:“我不信你可以只手遮天,就算你真的能,实在无路可走时,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屈服。”
宝钗听了,眉眼间丝毫没有慌乱之色,淡淡勾起唇:“我说了半日,妙师傅却依旧不冷不热,实在让人难受,不过,二太太曾对我说过,当日林妹妹听说要进宫,也是百般推拒,不过,到了后来,到底还是让二太太说服了,如今,我少不得也用二太太的方式,劝劝妙师傅。”
妙玉不禁大怒,皱眉看着她,咬唇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妙师傅一声罢了,”宝钗唇角虽然依旧含着笑意,声音却冷冽如冰雪,没有半点温度,“妙师傅身边的侍婢,似乎都是自小便随在身边的,感情应该很不错,是不是?”
妙玉“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宝钗也不介意,看了妙玉一眼,凌然道:“但凡是清傲之人,都是有性子的,妙师傅不怕死,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不过,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她们打算,难道,你忍心让她们代你受苦不成?”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死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让活着的人受罪,只怕妙师傅会死不瞑目。”
话未说完,妙玉已经变了脸色,眉头一分分蹙紧,候她说完,妙玉已是眉眼如烟,面如死灰。
不禁叹息,她虽然长居栊翠庵,但大观园的事情,却还是大略都知道的,当初听得黛玉应允进宫,心中虽然明白,必定是为贾家所迫,才不得不应允的,却到底还是觉得,黛玉的性子,不免软弱了些,到无路可退时,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岂能心甘情愿地沦为旁人的棋子?
到如今易地而处,身临其境,方才知道,当初黛玉的处境,到底有多无奈。
但凡轻看富贵荣华之人,看似淡泊,实则是因为骨子里,是性情中人,是重情之人,才能将其他的世俗,看做虚无,丝毫不放在心上。
而重情之人,往往最容易为情所累,当初黛玉如是,如今自己也避不开,逃不了。
人似浮萍,进无前路,退无可退,奈何?
这般心念一转,妙玉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宝钗,目光的愤怒与不甘如潮涌来,几乎遏制不住,宝钗却是一脸从容,唇角含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得意弧度,回视于她,片刻不曾回避。
四周寂寂,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如此对视良久,妙玉终于别过脸,阖眼道:“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倒是我小瞧宝姑娘了。”
宝钗并不介怀她的冷言冷语,只笑了一下,面不改色的道:“妙师傅要逞口舌之快,随便妙师傅,不过,今儿个的事情,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妙师傅总该给我一个交代才是。”
妙玉眼中流露出浓烈的不忿,纤唇淡淡一抿,几不可见,然而那笑里,凝着无穷的悲怆,无尽的黯然,过了许久,终于叹息道:“当初读辛弃疾的‘为赋新词强说愁’,我总不太相信,只觉得幼年失怙,遁入空门,已是极苦的,到如今方知,原来,人生的悲苦,远非我能够想象的。”
宝钗察验观色,知道她心中已经屈服,舒展双眉,紧悬许久的心终于放下,含着笑意道:“妙师傅何出此言?忠王爷身份尊贵,又素爱有才华的女子,妙师傅嫁过去,只有享福的,哪里还会有半点苦楚?”
她这般温颜细语,如凝着春风一般,妙玉唇角却露出嘲讽的弧度,并不开口应答。
宝钗的本意,也并不是要听她答话,凝睇着她,唇畔笑意不觉加深了几分,再开口时,已经换了称呼:“行了,这些话我不说,妙姐姐自己也应是明白的,既然妙姐姐没有异议,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即刻去通知太太,将事情打点清楚,姐姐自己也收拾收拾,三天后进忠王府罢。”
妙玉唇角一扬算是微笑,默默良久,方涩声道:“我知道了,依宝姑娘的意思罢。”
宝钗满意点头,唇边舒展出极明艳的笑意,蓦然想起一事,看向妙玉的目光中流露出戒备之色,慢慢道:“妙姐姐肯答允,我心里实在高兴,必定会让姐姐体体面面地嫁进忠王府,不过,有一件事情,倒是要预先商量好,姐姐身边的侍婢,在这栊翠庵住了好几年,若是乍然挪出去,必定不习惯,不如依旧让她们留在贾府,让二太太另选两个丫鬟,陪着姐姐,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听了她的话,妙玉怒极反笑,咬着唇道:“宝姑娘已经得偿所愿了,偏偏还要扣留我的侍婢,又命心腹来监督,无非是想控制我,让我即便进了忠王府,也有所顾忌,不敢说出被宝姑娘逼迫的内情,让姑娘能够得偿所愿,为所欲为,心思之深沉缜密,由此可见一斑。”
宝钗听了,依旧波澜不惊,声音中蕴着云淡风轻之意:“妙姐姐即将成为贵人,被姐姐数落几句,我甘之如饴。”
见她如此淡然处之,无耻至极,妙玉心中再恼怒,也无可奈何,沉吟了一会儿,向宝钗道:“宝姑娘要将她们留在贾家,我没有异议,不过,我另有一个要求,我那些侍婢,在这栊翠庵住惯了,且让她们继续留在这边,过几天安生日子。”
宝钗静静听了,含笑应承,思绪电转,虽然知道妙玉并不是心甘情愿,但料想她投鼠忌器,绝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又盼着能趁此机会,见一见忠王府的人,便笑着道:“我心里一直拿你当姐姐,等你出阁那天,我必定亲自相送。”说着,便命莺儿将所带的糕点素锦放下,又絮絮说了几句,方才扬长而去。
是夜,妙玉勉强用了几口饭,便让人撤下,依照往日的规矩,独自到静室理佛,想起白天之事,心中又是无奈又是伤心,几乎透不过气来。
静室正殿供着一座精致的白玉观音,眉目间带着悲悯世人之意,在通明光亮的烛火下,更显得栩栩如生,宝相庄严。
夜阑人静,檀香袅袅,妙玉心中悲苦异常,注视着观音,心中思绪如潮,五味杂存。
极年幼的时候,家族败落,她只能带着几个侍婢,遁入空门避祸,这些年来,日日理佛敬佛,不曾有一丝怠慢,到如今变故骤起,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别无选择。
她会占卜,懂扶乩,却算不到自己的命。
不喜世俗,淡看富贵,却偏偏逃不开世俗,避不开命运。
一时自伤身世,思一回想一回,眼圈一红,泪水不由自主地零落而下,一点一滴,止也止不住。
正泪水涟涟之际,蓦然听得有叹息声自远而近,旋即听得有人道:“形势危急,不想办法应对,一味哭哭啼啼,有什么用?”
是陌生男子的声音,清越低沉,落入耳中,甚是好听,妙玉却惊骇不已,抹了抹泪,四下一望,见有一道黑影落在碧纱窗上,影影绰绰,也不知是何时过来的。
妙玉吓得魂飞魄散,倒忘记落泪了,舒出一口气,方鼓起勇气,勉强开口道:“谁在外头?”
听得窗外那人一笑,徐徐道:“我是谁不重要,姑娘只需明白,我并不是坏人,这就够了。”
顿了一下,敲了敲窗子,复又道:“姑娘且将窗户打开,我有话要说。”
妙玉瞠目结舌,默默无语,房外之人等了一会儿,大约有些不耐烦,“啪”地一声,自己伸手将窗户推开了。
妙玉定睛一看,但见那人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借着灯光瞧了许久,方看清他的面容,竟是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清俊异常。
妙玉心中自是大惊,不觉后退了几步,正要开口大叫时,那人已经抬手一摆,笑着道:“姑娘别紧张,罢了,我先说明自己的身份,我是皇上身边的暗卫,冯紫英。”
神色潇潇,语意轻柔似暖玉,虽是初次相见,却让人无端生出一丝欣慰来。
妙玉静静听了,心中的惊奇压过害怕,不由睁大眼睛,呆呆道:“皇上的暗卫,到我这庵堂做什么?”
冯紫英以手抱拳,神色甚是闲适,温然道:“自然是有缘故的,这个时辰,想来其他人都已经睡了,姑娘且别出声尖叫,听我一言。”
妙玉听了这些话,这才想起自己与此人单独相见,甚是不妥,但转念一想,这人既能悄无声息地避过贾府中人,必定是极有本领的,又因经历了白日之事,心中一片颓败悲苦,只盼着能有人陪自己说话放松,便点了点头,应承道:“好。”
用手拍了拍心口,平复了心情,重新问道:“原来是冯公子,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冯紫英斜睨着她,不答反问道:“刚才听到姑娘在哭,不知姑娘心里,是否真的决意要去忠王府?”
妙玉始料不及,心中一震,“唔”了一声,再开口时,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这件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冯紫英一笑,简洁地道:“去年年底,皇上突然有意肃清‘金陵四大家族’,这几家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我们这些暗卫都在监视。”
说着,便对上妙玉的眼睛,声音略低了几分:“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妙玉低下眉,勾一勾唇,声音甚是苦涩,仿佛含了一把莲心一般:“阁下既知道薛家、贾家要联手算计我,自然也清楚她们对付我的手段,就算不想不愿意去忠王府,又能如何?”
一言一语,清婉如昔,却似敲在人心上,冯紫英目光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悲悯怜惜,静默半晌,方恢复过来,如常微笑:“姑娘若不愿意,我自然有方法,让姑娘化险为夷。”
妙玉听了,诧异之余,心头不由自主氤氲出一丝期盼来,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一般,惊喜地道:“当真吗?”
“自然是真的,”冯紫英脸色温和,语意诚恳,“这话是皇上说的,姑娘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知道‘君无戏言’这四个字。”
妙玉心中更是疑惑,愣愣道:“阁下这些话,说得云里雾里,我不明白。”
冯紫英笑看着她,从容道:“林姑娘这个人,你是否还记得?”顿了一下,又担心她听不明白,便解释道:“我说的,是林如海林大人的千金。”
听得他蓦然提到黛玉,妙玉虽然吃惊,却也不及细想,只轻轻点头,应道:“自然记得,我与她同出江南,平日里虽然来往不多,却也不算生疏。”
叹了一口气,唏嘘道:“说起来,我与她出自江南,幼年失怙,身世相同,都到京城寄人篱下,苦苦求一个生存之所,到头来,却都遭人算计,也算同命相怜了。”
这番话娓娓道来,隽着自怜自伤之意,悲苦得让人难以承受,冯紫英眼中流露出心疼之色,须臾,却摇了摇头:“你这话说错了,林姑娘被人算计,懂得隐忍权衡,以期反败为胜,姑娘却一味伤心,你们两人,到底还是不同的。”
听了这话,妙玉心中又是惊疑又是诧异,因心中惦记黛玉,一时也顾不得追问,只道:“林姑娘如今在宫里,你又说是自己是皇上身边的人,那么,林姑娘如今到底如何,阁下想必一清二楚,对不对?”
冯紫英颔首应是,湛然道:“林姑娘进宫后,极得皇上赏识,因念及林大人有功于国,林姑娘孤独无依,便特意下旨,赐了一个‘明蕙郡主’的封号,对她呵护备至。”
妙玉细细听了,虽然不知黛玉成了郡主,而不是封妃,心中却极代黛玉开心,眸光渐渐亮起来,舒眉道:“这么说,林姑娘倒是因祸得福了?”
冯紫英点了点头,微笑道:“可以这么说,不过,也是她自己聪明,懂得忍耐情绪,候进宫后,见了皇上,将自己在贾家所受的委屈一一尽叙,打动了皇上,不但赐下封号,还命人察访贾家。”
妙玉一时未解,“哦”了一声,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听你这番话,林姑娘果然蕙质兰心,非常人所能及。”
说着,思绪一转,慢慢思索着道:“说起来,我与她处境的确相似,也许,我也能如她那般,去求忠王爷,反戈一击,让薛家人后悔不迭。”
“姑娘勇气可嘉,”冯紫英拢了拢衣服,摇头道,“但是,林姑娘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遇上的,忠王爷与皇上的性情,也截然不同,若是进了忠王府,只怕……不能再走出来。”
妙玉不觉脸色一变,透出一丝青色,眼中发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冯紫英见了,连忙咳了一声,安慰道:“姑娘且别难受,刚才我便说过,皇上听说了姑娘的处境,心中同情,立刻打发我过来传话,已经想好法子,帮助姑娘脱身。”
妙玉静静听了一晌,惊愕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目光中却透出询问之意。
她的心意,冯紫英自是明白的,唇角含了一抹笑意,徐徐道:“其实,此时要帮助姑娘,最直截了当的方法,是将姑娘直接带出贾府,但皇上已有惩戒贾府之心,姑娘若是无故失踪,便会打草惊蛇,何况,总归是薛家人对不起姑娘,到底还是姑娘自己出手,才大快人心。”
“所以皇上的意思,是让姑娘进忠王府时,想个法子在门口下轿,到时候,我自会领些人到那里等候,姑娘便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所受的逼迫一一说出来,如此,不但姑娘平安无事,还能让薛家自食恶果,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妙玉细细想了一回,眸光渐渐清明,仿佛被拨开了重重云雾一般,颔首道:“多谢冯公子传话,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沉吟须臾,眸中流露出担心的神色,蹙眉道:“我能出去,自然是极好的,但栊翠庵这些人,必定会受我连累,我……”说到这里,声音渐低渐微,再不可闻。
冯紫英眸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安慰道:“姑娘主仆情深,让人感动,不过,姑娘不必太担心,贾家撑不了几天。”
笑了一下,看着一脸惊愕的妙玉,继而转换话题,扬眉道:“姑娘身无所依,我是知道的,候忠王府的事情了结,自然要重新寻个安顿之所,迦叶寺是皇家寺庙,甚是清静,不如就去那儿,可好?”
妙玉心中自是感激,闻言并无异议,蓦然又想起一事,蹙着眉道:“皇上设想得如此周到,我心中感激不尽,只是我心中不解,我不过是个寻常百姓罢了,却得他如此用心照应,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冯紫英静穆一笑,徐徐道:“若是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姑娘且记牢我的话罢。”
说着,便挥了挥手,接口道:“事情已经交代完了,姑娘想必极累了,不敢再打扰,在下告退。”语罢,便拱手为礼,转身自去了。
妙玉怔在原地,须臾方追到窗前,却见冯紫英已经远去,身影淹没在蔼蔼夜色中,已是渺然无踪。
仿佛一梦,却历历在目。
妙玉呆立窗前,出了半晌神,终于支撑不住,便回房宽衣,合眼歇息。
虽已睡下,思绪却格外清晰,短短一天功夫,她的心情由淡定到气恼,又渐渐平静下来,峰回路转,让人目不暇接。
终是明白,人生来来回回,总在蜿蜒转折,不走到最后,便看不出谁赢谁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