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稹临行前的一瞥,连带着今日的异样反常,纠结在一起,覆上黛玉的心头,如丝般紧紧纠缠萦绕,黛玉暗自一叹,在窗下辗转沉吟,思绪零落,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寄人篱下多年,看尽人情冷暖,让她养成了敏感细腻的性情,能从点滴小事和目光、神情里,清楚地察觉他人的微妙变化,和真实心意。
如果之前两人说话时,李稹还只是单纯的调侃揶揄,那么如今,她已能从他半真半假的言语中察觉,对于自己,他已渐渐用了真心。
心不在红尘,人偏染世俗,她最向往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幽静雅致,期待能隐逸于绿水青山之间,远离尘嚣,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远离纷争,漫随天空云卷云舒。
梦想如此简单,却触手难及,只因人生在世,有太多的波折,太多的算计利用,太多的曲折情愫,由此衍生出的爱恨情愁,通通压在了她的身上。
是谁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她单薄的身躯,如何能将这么多的仇恨情思载起?
心事萦怀,不免有些郁郁,闷闷过了一日,直到次日起来,对着镜子梳洗了,犹自坐在窗下,思绪纷乱如麻,理也理不清。
一时雪雁踏步而入,见黛玉以手支额,娥眉如叶,凝着深深的颦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眉目间又带着疲惫之色,不由有些担忧,连忙开口劝道:“看姑娘的模样,昨天必定没睡好,今儿个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姑娘不如到床上躺一躺,歇一会儿罢。”
黛玉心中犹自一片沉重,闻言沉吟须臾,摇头道:“躺下也睡不着,还是像往日那样,出去走一走,看看景致,随便散心罢。”
雪雁听了,自是并无异议,于是服侍黛玉穿了外裳,略收拾一番,扶着黛玉翩翩袅袅出了水榭,折往御花园。
因新年刚过,空气中依旧有料峭之意,好在有阳光映射,平添了几分温暖,倒也不觉得寒冷。
两人相携着,自九转回廊中逶迤而行,四周悄然无声,却不知道,往往最平静的地方,看似静谧无波,却是风雨聚集之地。
这一切,黛玉自是无法预知,只是走走停停,时不时抬头而望,触目及处,但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梅花虽已落败,各样花草却渐有复苏之意,朦胧之中,仿佛能闻到春日气息。
一切与往日并无分别,黛玉心中却恍然生出一丝不安,却又分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愿深想。
她的思绪,只沉浸在察觉了李稹的情意上,这一发现,让她辗转反侧,忘乎所以。
她并不是没有心,也不是不懂****,她也愿意承认,对着李稹的时候,心情大多是愉悦放松的,这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感觉。
可是,她心中明白,那并不是心动。
她的心并不冷,只是,被世上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眷算计利用,惨痛悲伤的经历,如同梦魇一般萦绕身周,让她疲倦到无法自持,也在不知不觉中,淡了情思。
所以,无论是宫宴上的水溶,还是如今的李稹,都没有在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掀起波澜,哪怕,他们对她真心诚意,好到了异乎寻常的地步。
心思沉浮徘徊,黛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犹自辗转难安,却听得有女子的声音传至耳际,轻柔中隽了一丝刻意的亲近:“算起来,已经有很久没与林妹妹见面了,听说皇上甚是爱护,妹妹事事如意,如何竟在这里唉声叹气?难不成有什么心事么?”
黛玉缓缓回头,赫然见元妃唇角含笑,立在身后不远处,一身宽松而华丽的湖蓝色织锦缂花宫装,耳挂明铛宝串,青丝挽成飞云髻,金钗玉簪、明珠花钿,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身侧随着几个内监、宫娥,雍容端庄之处,一如从前,然而因失宠生出的憔悴抑郁,即便隔着一层精心抹就的脂粉,也能看出来。
目光一转,便见探春以手扶着元妃,盈盈而立,眉眼恭顺,一袭玉色双层广绫袖衫,系一条乳黄色撒花石榴裙,腰间扣着粉紫色柔丝嵌珠长带,打扮得齐整而华丽,脸上的神色平和温婉,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
本是想出来散心,却不料竟会遇上这两个人,黛玉心中自是不喜的,却因礼仪不可废,不得不敛起衣服,向元妃行了一礼,动唇启音,泠声道:“娘娘有此一问,实在多余,我与娘娘,早已经互不相干之人,就算有心事,也与娘娘无关。”
淡然疏离的回答,落入耳中,元妃不由脸色一变,眸中闪过浓烈的忿恨和怨怼,如能噬人一般。
气氛顿时僵住,陷入凝滞之中,探春见状,心中自是焦急,连忙拉了拉元妃的衣袖,又使了个眼色。
元妃这才醒悟过来,尴尬一笑,声音恢复成之前的亲切温和:“妹妹这是什么话?血浓于水,本宫与妹妹到底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疏?”
说着,便抬手一扬,向身边的人道:“本宫与林妹妹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如今好不容易相见,你们都退下罢,这里有三妹妹陪伴即可。”
探春温婉一笑,开口加了一句:“娘娘有私房话要说,你们走远些,过半个时辰再回来。”
侍立的宫娥、内监闻言,自是凛然应命,鱼贯而行,迅速退到远处,不敢打扰。
元妃眼眸流转,轻描淡写地落在雪雁身上,温然道:“本宫知道你对林妹妹忠诚,不过,这里并没有什么事情,不如你也下去,好让本宫与两位妹妹自在一些。”虽然知道元妃已经失宠,但这个女子到底有个妃嫔的名分在,听了她的话,雪雁纵使心中不愿,也不敢露出来,只是抬眸看着黛玉,目光中露出犹疑之色。
她的意思,黛玉自是明白的,含笑安抚了一下,方转首望着元妃,轩眉道:“娘娘心里再打什么算盘,我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想说的是,走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要回去歇息了,娘娘与三姑娘自便罢。”言罢再不去看元妃,只俯身福了一福。
断然直接的拒绝,不留半点回转的余地,元妃听在耳里,眸中有冷冽的光华一转,心中却明白而了然,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将黛玉留住,不然,一切心计都是白费。
心念电转之间,元妃按捺住心中的不满,动唇嘤咛了一声,脸扭曲得不成样子,登时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人也向探春身上倒去。
变故骤起,黛玉眸中流闪出一丝怔忡,不知所措,探春却是心领神会,一面伸手搀扶住元妃,一面“唔”了一声,焦急地道:“元妃姐姐想必动了胎气,林姐姐,你且别走,过来帮我一把。”
黛玉听了,不免有些犹疑不决,当日在朝云宫时,元妃亦曾施展过这一招,后来被李稹一语道破,让她记忆犹新,如今又遇上这样情况,竟让她分不清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元妃故态重萌。
心中百转千回,却也不过是踌躇了须臾,目光接触到面白如纸、娥眉深蹙的元妃,不由叹了一口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元妃的脸色,比起上次,的确要憔悴很多。
这样一想,黛玉终是心生不忍,便拉着雪雁,飞快行向两人,亲自伸出手,与探春一左一右,稳稳扶住元妃。
此时她并不知道,因为此刻的心软,让她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纷争中,避无可避,无法自拔。
可是,人生在世,谁也无法在事情未发生之前,预料接下来的变故,只能懵懵懂懂,看着命运的车轮启行,然后,艰难地抬起头来,与命运、世道抗争。
而她,从来都不是冷酷无情的女子,纵然对世事不满,即便心中有恨,心底却仍旧存了一份善良美好,从不曾变。
对于这一点,也许有人会觉得,黛玉到底还是软弱的,可是,若是一深想,便会知道,这是黛玉性情中,最珍贵的地方,理应受到他人的体谅和尊重。
因为出自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在黛玉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清贵和温良,若是因为受了委屈,经历过伤痛,便冷冽了整颗心,变成步步为营、长袖善舞的女子,那么,她就不是黛玉,也不配当林家的女儿。
娥眉如蹙,黛玉一面扶着元妃,一面细细安抚了几句,又让雪雁取了帕子,将元妃面上沁出的点滴汗水拭去,从容不迫中隽着真心诚意。
见黛玉入彀,元妃心中自是欢喜的,听到黛玉说话,也并不回答,胸口剧烈起伏,又闭了眼睛,嘤咛呼痛,哀哀切切,不绝于耳。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元妃的声音方才渐渐低下来,依旧默然无言,却暗自拉了拉探春的衣襟,暗示她开口说情。
她的意思,探春自是心知肚明,眸中有锐利的流光一闪而过,面上却滴水不漏,只向黛玉道:“娘娘的模样,林姐姐也看到了,刚才那些内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少不得麻烦姐姐,且在这里照应一会儿,候娘娘安好了再回去,不知林姐姐意下如何?”
她说到这里,不待黛玉回答,继而又叹了一口气,声音中透出一丝急切的挽留:“皇上对姐姐,是极好的,这一点我心里很明白,可是,娘娘到底是娘娘,又是有孕之人,再怎么说,姐姐也该敬重一些,何况,刚才娘娘瞧见姐姐,心中高兴得很,想与姐姐叙旧,却又遭拒绝,一时激动才动了胎气,姐姐若是不管不问,纵然旁人不议论,皇上不怪罪,太后那边,也会生气的,到那时,可就得不偿失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姐姐是聪明人,必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番话说得委婉从容,却自有一番深意,黛玉脸上浮现出无奈之色,沉吟须臾,便向雪雁道:“事已至此,也没有法子,我在这里照顾娘娘,你去找人过来,让他们过来照应。”
雪雁听了,心中极不愿让黛玉独自面对元妃、探春两人,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含忧看了看黛玉,便转过身子,步履匆匆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