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雪雁进了凤澡宫之后,只管与探春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旁人犹自懵懂不明,冰雪聪明如黛玉,却是立刻明白过来,今日宫闱波诡云谲,风起云涌,渴望攀龙附凤的探春,隐忍了这么久,终于等来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到如今,探春自会见缝插针,在太后、皇后百般诋毁,除掉自己,想要直接阻拦,是绝不可能,但若事先让太后、皇后了解探春的品行,那么,探春言语的可信度,自然而然就会降低很多,于形势无疑极有利。
心中犹自沉吟,探春那边,却已经竭力镇定下来,拧着眉看向雪雁静立的方向,目光里闪过一道灼热的怒火,声音沙哑中带着凄厉的怨毒:“今儿个太后、皇后过来,是为了元妃姐姐之事,你却故意将话题牵到我身上,是什么意思?你若以为胡乱东拉西扯一番,就能将皇嗣被害之事遮掩过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闻言雪雁淡淡抿唇,依旧是一副不徐不疾的模样,泠然道:“三姑娘此言差矣,我站出来说话,自然是有用意的,人生在世,百善孝为先,若无孝敬生母、善待亲弟之心,与禽兽何异?我说出三姑娘的旧事,无非是想让太后、皇后看清三姑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由此,才能够判断三姑娘的话,到底是否可信,岂会有别的意思?三姑娘若觉得我说得不对,只管辩解就是,何必恼羞成怒?”
听得雪雁的言语与自己所料想的相同,黛玉自是觉得安慰,探春脸色却越发难看,默了好一会儿,终是无法自辩,只微凝烟眉,眸光不动声色地转向神色端然的皇后,恭谨地道:“林郡主侍女所说的,都是探春的私事,是否属实,探春也不敢多辩,郡主身份尊贵,甚得皇上看重,探春也是深知的,倘若只是寻常小事,探春自不敢得罪,暗自隐忍过去,也就是了,只是今日事关皇嗣,实在非同小可,还望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别让有罪之人心存侥幸,以为有所依靠,便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寻常,然而言语中自有深意,却是在提醒皇后,黛玉有李稹撑腰,若是不尽快做出决断,以李稹对黛玉的看重,得讯后自会迅速赶回皇宫,千方百计维护黛玉,到那时,皇后无论有什么想法,都无力回天。
皇后在权贵之地浸润多年,对探春这番暗示,如何能不明白,当下轻轻“唔”了一声,却不说话,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翠玉戒指,过了一会儿,蓦然转头看向太后,慢条斯理地道:“遇上这样难缠的事,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若要理清楚,只怕需要一段时间,母后近来吃斋念佛,过惯了清净日子,哪里受得了这些吵闹?何况这儿又是伤心之地,哪里适合母后在此久留?依儿媳之见,母后不如先行回宫休息,候处理完这些事情,儿媳自会命人去母后跟前禀报清楚,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皇后的思量,太后并不清楚,加上今日匆匆而来,听元妃哭泣哀嚎,竭力安慰了好久,自己顾念皇嗣,也伤感了一场,的确有些疲倦,听了这番话,想了一下,便点头道:“你这话说的是,哀家年事高,的确撑不住,与其留在这里伤感,还不如先回去歇一歇,至于后宫诸事,一切由你打点,如今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自然该由你做主,只是,今日之事干系重大,你要询问清楚才能定论,千万不能让无辜之人蒙冤。”
听得太后肯应承自己的主意,皇后心中自是欢喜,脸上却不露出来,只恭顺颔首,答应下来。
事情直转急下,雪雁不由变了脸色,不必细想便知道,倘若太后先行离开,局势自会由皇后一人掌控,到那时,是否相信探春,是否处罚黛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看得清形势,心中惊恐难定,偏偏无计可施,到底还是黛玉自己抬起头来,从容看着太后,温婉道:“明蕙心中明白,太后娘娘此刻必定又难受又疲倦,只是,皇嗣干系甚大,又是娘娘一向重视的,想来就算娘娘此刻离开,心里也必定牵挂难安,鉴于此,明蕙希望娘娘能留在这里,亲自决断谁是谁非,将来皇上回来,也好有个交代,明蕙言尽于此,还望太后三思而行。”说着,便敛了衣襟,向太后深深一福。
听了这番话,太后依旧默默,脸上却露出踌躇之色,皇后那边,见风波又起,不由一阵怔忡,候清醒过来,便咳了一声,拧着眉道:“本宫体贴母后不堪操劳,才请母后先行回宫,林郡主却定要母后留下,有何用意?莫非郡主认为,以本宫的能力,无法明辨是非吗?”
她这番话说得并不严厉,然而言语中自有一份粉面含春的威势,听在耳中,让人有凛然生畏之感。
黛玉不发一言,静静听完,过了须臾,双靥倏然露出惶恐之色,勉强镇定下来,欠身道:“皇后娘娘何出此言?皇后娘娘端庄稳重,芳仪天下皆知,明蕙进宫的日子虽然不算长,却也是有所耳闻的,对今日之事,皇后自会不偏不倚,明察秋毫,这一点明蕙从不怀疑,只是,太后娘娘素重皇嗣,又德高望重,倘若有她在此支持大局,自然更好一些,便是太后娘娘自己,也不必时时惦记,实在省心不少,这是明蕙的一点愚见,若是想错了,还请皇后娘娘指教。”
她说得恭敬而小心,又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皇后纵然仍旧不满,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勉强笑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中便有悻悻之意:“郡主的口才,本宫早就见识过,如今不过只多说了一句,就招来郡主这么多话,看来,今后本宫要慎言才是。”
黛玉想也不想,便道:“明蕙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皇后何出此言?”说着,便转头注目于太后,看她的脸色表情,复又道:“明蕙的心意,太后必定已经了解清楚了,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皇后、黛玉的这番交谈,不见硝烟却颇有针锋相对的意味,敏锐如太后,自是察觉到形势特殊,目光在黛玉、元妃身上一转,又想了一会儿,终是道:“罢了,如明蕙所说,遇上这么大的事,本宫就算回宫也无法静心,还不如留在这里。”
听她蓦然改变主意,皇后自是觉得意外,脸色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丝波动,却无二话。
太后并没有察觉,只转首看向探春,理了理声音,面无表情地道:“刚才那番话,本宫听得很清楚,看来,你这位三姑娘虽然长得好,品行却并不怎么样,既是这样,接下来的事情,你也不必费心了。”
探春始料不及,身子一抖,脸上浮现出极难看的神情,不过须臾便以手掩面做哭泣状,一副极伤心的模样。
元妃见状,自是心生不忍,便开口道:“既是这样,三妹妹且站在一旁听着,也就是了。”缓一缓气息,旋又道:“我知道,你心里很为我难过着急,这些我都明白,你放心,有太后、皇后在此,定不会让我白白含冤。”
这番话意味深长,压制了探春面上的委屈和不甘,探春以衣襟拭了泪,低眉顺眼,不再言语。
室内的空气有片刻的凝滞,皇后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娇丽与凌厉,慢慢道:“谈了这么久,还未说到正题,实在不应该。”
说着,便淡淡看了黛玉一眼,目光中漾着冰凉的光泽,仿佛冬日里的清冷素雪一般,语气却依旧平和,听不出起伏:“皇嗣关乎江山社稷,与寻常子嗣不同,这一点,林郡主想必深知的,贾三姑娘不去说,元妃一直说,失去皇嗣,与林郡主脱不了干系,对这一点,不知林郡主怎么解释?”
风雨终于来袭,黛玉心头微震,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抬头看着皇后,一字字地道:“皇后这话,是在询问,还是在审问?若明蕙说,这件事情,与明蕙并没有关系,皇后娘娘是否相信?”
皇后料不到她会如此回答,脸上有一刹那的怔忡,却是转瞬即逝,淡淡勾唇道:“林郡主这是什么话?本宫的看法无关紧要,自然要听过你与元妃的辩解,才能明白真相如何,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
“既是这样,明蕙就有什么说什么了,”黛玉微微舒一口气,环视四周,目光定在元妃身上,昂首道,“娘娘一口咬定,说失皇嗣是明蕙之过,但之前分明是娘娘自己支走身边所有宫娥内监,可见在娘娘心里,并不担心与明蕙只身相见会有危险,不知明蕙说得可对?”
元妃脸色一沉,眉心怒气涌动,半晌方期期艾艾道:“我总觉得,你之所以能进宫,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肯与你只身相见,与你叙旧谈心,不想却中了你的毒手。”
她说到这里,眼底有雪亮的恨意涌动,声音沉肃如冰雪飞舞:“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这样对我?就算你心里对我有不满,你对付我就好,为什么要害皇嗣?”
黛玉脸色并无波动,淡然以对:“元妃先入为主,定要说我是凶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想提醒娘娘一声,我虽然不敢自认聪慧过人,却也并不愚笨,谋害皇嗣的罪名何其重大,我岂会不知?就算与娘娘妃不和,想要出招谋算,也可慢慢打算,徐徐图之,何必选一个对自己最不利的时机?”
转眸望向太后,静了一会儿,复又开口,真心诚意道:“其实明蕙心中明白,明蕙与元妃娘娘虽是亲眷,但关系并不和睦,遇见元妃,当尽力避开,就算见到元妃露出动胎气的模样,也该无动于衷,转身离开,但是,明蕙心中自有一番见解,还请太后一听,明蕙觉得,人生在世,无论身处何地,出身如何,都应该有一颗感恩图报之心,明蕙寄人篱下多年,进宫后得遇明君,心中感激不尽,在明蕙心里,除了亡父亡母,皇上便是明蕙心中最重视之人,元妃娘娘所怀的龙嗣,不止是元妃的依靠,更是皇上的亲骨肉,一旦龙嗣受到伤害,皇上有多伤心,不言可知,就算与其他人再不和,也该顾念皇上才是。正是念及这一点,明蕙才会一时心软,与元妃相见,唯恐元妃动气,于皇嗣有碍;才会在元妃动胎气时,将身边的侍女支开,自己留下来照应,到如今终于惹下大祸,明蕙心中始终无怨,也并无半点后悔之心,只是觉得没有留住皇嗣,实在是终生遗憾,明蕙言尽于此,事实如何,相信太后心中自有决断。”
这番话说得恳切至极,太后思量半晌,眸光渐渐清明,露出赞同的神色,点头慢慢道:“这话说得是,就算结怨再深,也绝不会以身犯险,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
元妃面上看不出情绪,只以凌厉得几能噬人的目光平视黛玉,黛玉脸色平静,分毫不露怯色,扬眸以对。
半晌,元妃长如羽翼的睫毛微微颤动,死死咬唇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为郡主选了最险的时机,才能一击即中,令我痛失皇嗣,再无翻身之望,至于以身犯险,却是说不上,正如郡主所言,当时的时机,于郡主极不利,一旦得逞,谁都认定此事定然与郡主无关,岂会生出怀疑之心?再者,郡主的口才,众人皆有目共睹,巧言辩解一番,必定能自圆其说,遮掩过去;退一步说,就算旁人心有疑惑,也碍不着什么事,毕竟这段时间,郡主受皇上青睐善待,风头在宫闱无人能及,以郡主金尊玉贵的身份,自是有恃无恐,哪里会有半点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