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收番礼金吾护法 慕闍黎王氏偷情
诗曰:
数品奇珍动欲机 ,颓然一老便皈依。
白衣未获麒麟降, 接引先将云雨期。
举目但观蚁护穴, 乘槎直入武陵溪。
来君不是无知觉, 只为斋僧作善基。
话说瞿侍郎一主一仆取路往东南而进,不一日将到洛阳地界,按下不题。
单表着数年前,东都洛阳城里有一乡宦,官拜金吾衙将军,姓来名伟臣,乃当朝殿中侍御史来俊臣之弟,这来伟臣托兄威福,以一白衣致此显职 ,素行贪婪无厌 ,尅众成家,田连阡陌,钱榖如山。年近六旬,未有子嗣。夫人解氏,年已半百,长斋佞佛,不理家务。二夫人田氏,名宝珠;三夫人沈氏,名三昧,居于东园。四夫人劳氏,名我惜,五夫人王氏,名玉仙,居于西园。四位夫人以年齿为次序,一概姐妹称呼,这两座花园皆有书楼幽闥,修竹名花,池沼亭台 ,棂轩精舍。每一房止用侍儿一人,园门扃闭,墙上开一月窗,窗口悬一云板,凡饮食供给,必先击动云板,然后从窗口遞入,因此内外相隔,男女不面。这都是来金吾自谅力量不及,故防闲谨密耳。这四位夫人,一个个生得千娇百媚,似玉如花,正在青春年少,嫁了这个 斑白老头子,那穿的、戴的、吃的、受用的自不必说,单少了那一件至紧的关目,谁不嗟吁懊恼,怨地恨天。还有那艳丽侍儿,妖娆嬖妾,何止三二十人,不知几十个日子捱得一次。有短歌为证 :
一带肉屏风,个个颜如玉。撞着老遭瘟,鬓斑腰已曲。勉强效鸾凰,那消三五触。数点清水流,两支脚儿跼。丽质欲如焚,对此宁不哭?暗地把香烧,愿结来生福。嫁与年少郎,一生心事足。
忽一日,来伟臣上与夫人在房中闲话,守门干辨报说:有一僧人拜谒,傅帖在此。来伟臣令丫鬟接进看时,帖上写着:“方外僧休达和尚。”来伟臣怒道:“这秃厮不过是一游方和尚,辄敢大胆投刺于乡绅门下!这奴才怎代他传报。”夫人劝道:“那僧家必是个有来历的瞿昙,放尔投谒。若是平常和尚,怎敢擅入朱门 ?况佛门弟子最有益于人者,老爷何得拒而不见?来伟臣听了夫人言语,缓步踱出外厅来。只见那和尚端立于厅前。来伟臣举目细观,这僧家生得十分雄俊。但见:
圆滴滴一双俊眼,青簇簇两道粗眉。昂然七尺驱,阿难再世;蠢尔落橐肚,弥勒重生。礼貌温和,曲尽释门体度;言词循序,谨持佛氏箴规。
休达见来伟臣出厅,忙躬身稽首。来伟臣答以半礼,问道: “ 吾师甚处禅楼?辱承光贲,何以赐教? ” 休达道: “ 山僧乃满刺加国修焚,因随家师白马寺主至京阐教,家师令小僧云游四海,引度凡迷,偶从贵方经过,专此奉谒耳。 ”来伟臣道:“ 令师白马寺主,莫非法号为怀义者乎? ” 休达道: “ 正是家师。 ” 来伟臣不觉愕然失色,复哈哈大笑道 :“ 吾师何不早言!通家,通家。 ” 忙曲身施礼,逊之上座,分付办斋 。休达道 :“ 不劳赐斋,山僧有一事奉懇。若蒙金诺 ,便即告辞。
” 来伟臣道:“ 家兄俊臣与令师久称莫逆,吾兴上人即是一家也,有何见谕,无不领教。 ” 休达欢喜,忙起身向外叫:“ 贤徒何在? ” 外边应声道: “弟子在此。 ” 只见一个和尚踅将入来,来伟臣凝目看时,这僧人年可三旬左侧,生的面圆鼻耸,眼大身长,走进客厅,对来伟臣打了一个问讯,即唤隋行道人捧过礼物。休达笑道: “ 这是小徒薄敬,聊为贽礼,乞台下叱留,有言奉禀。 ” 来伟臣道:“ 这厚礼怎好受得?但有尊教,请示下为妙。”体达道:“ 顽徒之礼虽微,实非中国所有,倘蒙慨受,才是通家。” 来伟臣笑道,“收了收了。” 体达揭开盒盖,将礼单送上 来伟臣看单上宣云:
谨具:青玉一方,蔷薇水一瓶,菩萨石二座,犀角二条,胡桐律一觔,香棗四包。 来伟臣道:“数物未经目睹,实为罕有,请教出产根源,方敢领惠。”休达道:“青玉光润,雕琢可充玩器,其价与碧玉相等。蔷薇水灑衣,其香经岁不散。菩萨石近观是青石耳,远看儼然似佛,奉之镇宅,诸邪不近。犀角可以分水,又能化毒。胡桐律不减于蔷薇水。香棗食之,最能健脾,可止翻胃之症。此数物礼虽轻微,然出自番国,非容易得者。伏乞叱留,小徒之幸。”来伟臣取过六物,一一看了,不胜羡爱,唤左右尽行收下。一壁厢整齐相待,细问姓字法名,所托何事。休达道:“嵇姓,法名西化。精于释蕴。今至贵境,掛锡于东门外宓妃庙中。将欲讲经说法,阐扬正教,只虑小人挠阻,以误乃事。
故托山僧转求台下为一护法韋驮,庶使佛教弘开,普度迷爱。”来伟臣道:“阿呀。护法扬教,乃我等暮年的正务,何必辱惠厚仪也!”休达师徒二人吃罢斋供,辞别而去。原来这西化和尚本贯遂溪人氏,乃本县一个缉捕,与贼犯通同一路,坐地分赃,后因事发,脱身远遁,官司追捕甚紧,削发为僧,逃至少林寺中掛搭。向来曾识几行字,兼且记性甚好,求师请友,习成讲经说典那一行事业。闻知朝廷重用白马寺主怀义,出入宫庭,擅作威福,复奔至长安,拜于门下。怀义令高徒休达傅授丹方秘术,採阴补阳之法。久闻洛阳是花锦富贵地面,因休达奉差远出,随他至洛阳,圆一场发跡。故同休达和尚送礼为金吾府中,专求护法赚钱,遮掩耳目。当日见来伟臣收下礼物,暗暗喜悦。休达自奉旨往南海普陀山进香去了。西化和尚依旧到东门外宓妃庙中安顿。
这来金吾将和尚所送番物,与夫人解氏观看,夫妻估度一回,夫人道:“佛门中东西难于消受。”劝丈夫往宓妃庙中答礼。来伟臣备下几品蔬食,带了仆从,亲往宓妃庙探谒。刚遇西化和尚在佛堂中开谭释理,被几个邻近少年子弟盘驳字义,与和尚争竞起来。却好来金吾入庙相拜,西化备将诸棍徒混吵之事诉知,来金吾令捱查众少年名姓,差虞候齎一张呈子,送入州衙熊别驾审问一番,把众人打了一顿竹片,枷于街口示众。自此后,并无人再来搅扰,终日上坛讲经说法,哄动了远近士女,齎钱送米,布施结缘者络绎不绝。这和尚善于交结,凡本州乡宦士豪,不时馈送往来,与来金吾更加亲密。
忽一日,夫人解氏寿诞,西化备下几个蔬盒,着道人送入衙内来。来金吾写下柬贴,接这和尚吃斋。二人闲谭,来金吾说及无子一节,西化道:“小僧承老大人台爱,将及两月,兀不知未有公子。何不多纳几位尊宠呢?”来金吾道:“小妾也有几人,奈何都是雄的,从来未曾怀姙。”西化道:“老大人不知,儿女乃前生栽种,非可勉强得者。然小僧有一条求子捷径,极其灵感,老大人与夫人等若肯皈依,不过一二载之间便生贵子。”来金吾道:“吾师有何捷径,乞求赐教。”西化道:“释门祈子之法,莫过于白衣观音经咒之妙。老大人若能信受持诵,何愁佛爷不送麒麟。
”来金吾请问诵持之诀,西化道:“白衣观音乃释教祈子之圣,老大人须依式塑一金身,供奉净室之中,每月朔望、上下二弦、六庚六甲之日,持斋吃素,寂念净身,跪于观音大士案前,诵念经咒七七四十九遍,虽隆寒盛暑亦不可徹。修持日久,必得佛力护庇,自能老蚌生珠。”来金吾欢喜道:“若得如此灵感,何吝而不为哉!”西化又谭了一会闲文,作别去了。次日和尚着人送白衣观音图像,并经咒二帙到来。来金吾买下大檀香一段,选定吉日,唤佛匠照式雕塑白衣观音之像。一壁厢打扫净室,装点神厨,置辩木鱼、经袱、蒲团、竹榻、古铜烛台、香炉、净瓶等项齐备,侯至月馀,工程方毕。来金吾迎请嵇西化到衙斋供观音,传授起经之法,自此日为始,来金吾夫妇一同礼拜诵经,持斋念佛。每月朔望、二弦、六庚六甲日期,接嵇西化至净室中忏悔。或遇阴雨夜深之际,就留于书室中宿歇。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数月,这第五房夫人王玉仙蓦然思酸作呕,神思不宁,经水过期不至,终日食眠爱睡。来金吾看了这影像,的确坐孕无疑,到处求神问佛,都言有娠。来金吾满心欢喜,供奉白衣观音比前倍加瞻礼。凡遇嵇和尚来时,十分敬重。忽一日,朝廷发下旨意,为突厥作乱,特差来金吾往登莱海口监造战船。钦限甚紧,来金吾接诏,星夜打点起程,临别时,分付夫人道:“玉仙身怀六甲,皆赖观意大士佛力所致,向后修持日期,不可搀前落后,每月朔望,依然接西化老爷忏悔。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了这一场善念。”夫人道:“老爷远去,合府皆系女流,若使法师来往,诚为不便。老身多病,未晚先自贪眠,难以防闲,不如消停为妙。”来金吾道:“嵇西化乃有道高僧,朝廷尚且敬服,何况尔我?净室内外相隔,一面犹难,何必防闲,自生猜忌,每月看经日期,一切照旧施行,不须疑惑。”夫人领命,送别而去。
却说这王玉仙乃金吾心上之人,年纪二旬四五,生得长眉细眼,皓齿红颜,原系建康妓女,十五岁时,有一盐商梳拢,未及一月,被来金吾瞧见,用聘礼三百馀金,娶为第五位夫人。那晚成婚时,便唏嘘泪涕,与那商人诀别,万股苦楚。被这鸨儿、龟子催促起程,没奈何分情剖爱,掩泪别了商人,随着这老头子登舟回洛阳来,一路上虽则同衾共枕,毕竟情爱不笃。原来这来金吾身躯雄俊,外貌可观,只是那话儿其实堪憎。每夜三杯落肚,等不的卸甲解装,极津津地搂抱着云雨,未及三五十度,便行瓦解冰消。这少年妇女们怎生消受?自此情兴索然,亲老来为厌物,几遇交合之际,先自齁齁睡着。纵是醒时,两手抚枕楂席,并没一毫温存相爱之意,故来金吾自觉无趣,从回府之后,把那话儿竟行搁起。假使一月几次输流进房,彼此各无情兴,不过了还心愿而已。
自从来公与嵇和尚交契,或在书房中闲叙,或临净室裹传经,这王玉仙暗中窥视和尚青年雄壮,顿生羡慕,每思一会,诉其衷曲,奈无可通之路,彻夜熬煎,嗟吁不乐,忽一日下午,嵇和尚正在净室中忏悔,蓦然阴雨四合,骤雨倾盆,自申牌直至黄昏,雨不住点,来金吾留于书房安宿。至于更尽 ,云开雨止,现出一轮皓月。王玉仙因贪月色,倚窗未睡,侍儿毓秀笑道:“雨落天留客,天留人不留。早知这一天好月色,老爷也不留嵇上人在此了。”王玉仙惊道:“嵇法师在此么?”毓秀道:“嵇上人从下午来府中忏悔,被雨阻住了,故留于书房过夜。”王玉仙笑道:“我因身子困倦,暂卧片时,不期冤家又在这里。老爷今夜在谁房安寝?”毓秀道:“适才雨住之时,老爷令掌灯往东园三奶奶房里去。”玉仙听了,不觉欲心萌动,此时也顾不的尊卑礼节,对着毓秀倒身下拜。毓秀忙跪下道:“我的奶奶,这是甚地缘故?”两手搀扶起来。
玉仙道:“你在我身畔已久,就是我嫡亲女孩儿一般。今有一桩心事,托汝扶持,倘逐所愿,生死不忘。”毓秀年已十四,向来乘觉,颇通人事,见此光景,已知其意。佯问道:“我的娘,有话但请分付,敢不尽力斡旋,何必恁地过虑! ] 玉仙道:“我自从窥见嵇和尚已来,久矣留心缱绻,奈耳目较多,难以亲近。今幸在书室中寝息,止有一墙之隔,你能设计使我一会,死而无怨。”毓秀踌蹰道:“不难不难!老爷今在东园,离此较远,况更阑夜静,人皆熟睡。待我跳过墙去,窥其动静。彼若容纳,去亦未迟。
”玉仙笑道:“痴丫头,和尚是色中饿鬼,何愁不纳 ? 所虑隔墙有耳,难以近傍。”毓秀道:“奶奶之言有理,我且拭探一番。书室中若不留人承值,便是天缘辐辏。”玉仙欢喜,忙移过桌子,放于墙边,桌上又放一条杌子,搀扶毓秀爬将上去。举目往墙外张望,只见书房中隐隐灯光未灭。毓秀回头道:“书室灯明,必有人在彼伏侍,倘被冲破,何以分解?”玉仙道:“没奈何,姐姐,烦你跳下墙去。果若有人承值,你便啼哭道:“五奶奶憎我针指不好,终日价打骂,只好跳墙躲避。”求彼收留,明日自有理讲,管教你不受鞭朴。毓秀胆虽怯薄,到此田地,难以推托,撩衣跨上墙顶,湧身往外便跳。幸喜土墙不甚高大,刚滚在败草堆上,即移步往书房中来。
当下嵇西化也因月色明朗,坐于门首胡床上念佛,忽见粉墙边花木丛中隐隐有人行动,心下猜疑有鬼,忙捏诀诵咒,口念“佛爷在此”。顷刻间,一人冉冉闪入书房中来。嵇西化定睛看时,却是一披发女子。嵇西化惊喜道:“汝是何人,夤夜至此?”女子道:“上人房中可有人么?”嵇西化道:“并无他人,止我小僧在此。”女子道:我是隔垣五奶奶房中侍儿,名为毓秀。奶奶偶因玩月有思,特令奴请上人一谭,以消清兴”嵇西化道:“有墙相隔,何以能入!”毓秀道:“我一女子,尚能跳墙相请,上人乃汉子家,怎不能躍过墙去?”嵇西化道:“感姐姐厚情,枉顾相招,奈夜已深沉,无茶可待。”毓秀道:“谁要你茶吃,快随我过去。”嵇西化笑道:“虽乏琼浆,幸有甘露可代。”口虽笑说,两手将毓秀搂住求欢。不知这妮子允就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