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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李珊臣

第五卷 第九章 李珊臣

李鼎,字珊臣,自号珊瑚渔父。吴江人。十六岁入邑庠,文名噪甚。顾性殊豪放,不喜为帖括所束缚,弃而学诗词,尤工画人物,得仇十洲图帙临摹毕肖,遂以擅名,远近来求画者,往往户限为穿。生惮其烦,避至汉僦居,濒江小筑五楹,临流近水,轩窗四敞,估舶客帆,每从此过。生有时俯槛钓鱼,倚栏玩月,率以为常,藉作消遣。

一日,正当薄暮,小立徘徊。忽见一小艇自上流乘潮而下,艇中一妇人携两少女。妇人年约三四十许,徐娘虽老,丰韵犹饶,举止轻盈,绰有大家闺范;二少女芳龄仅十四五,皓齿明眸,姿容秀绝,神仙中人不啻也。生居左侧为天后宫,僧人挂褡之所也。妇谓舟子曰:“日暮途遥,无可栖托,不知此庵可容借宿否?”舟子曰:“俱是僧寮,恐属不便。近处可有戚串否?”生闻其问答之词,又见妇意颇窘,因曰:“如蒙不弃,此间可暂宿一宵。”舟子曰:“郎君如垂方便,何妙如之。”转商之妇,妇为首肯。

生因请登岸,导入。小楼五楹,并虚无人,惟书籍图画,充其中,明窗净几,绝无纤尘。妇喜形于色,谓二少女曰:“初不意入此雅人室也。”问生姓名,知娴绘事。偶翻室中画帙,珍爱不忍释手,问生曰:“此君所作耶?”生曰:“偶弄笔墨,聊遣闲情;语以六法,殊自愧也。”妇曰:“君人物殆不逊仇实甫,当今名家罕见其比。不知我三人容貌可许写入图中否?”生曰:“但恐刻画无盐,唐突西子。苟不以为嫌,定当驱使管城,立现丽质。”生于是凝神端相,静对良久,握管摊笺,不假思索,腕下如有神助。须臾图成,备极妖纤之致,正如颊上添毫,栩栩欲活。妇与二女皆大欢喜,赞叹弗绝口,曰:“此真化工笔也!传神在阿堵中矣。”生楼左右两楹为卧室,帷帐枕衾,并皆雅洁。生令妇与二女分室而居,而己则宿楼下。命僮具酒肴,呼之肆中,咄嗟立办。妇颇饮酒;二女略一举箸,啖果实数枚而已。

翌晨,日上三竿,而楼上足音阒然。生疑而登楼,排闼直入,则室内妇与二女俱已杳如,枕函之旁,遗明珠七颗,金钗两股。钗镂刻龙凤,精巧绝伦,疑出鬼工;珠巨若龙眼,一颗价值千金。生秘诸箧笥,从不轻出示人。图一幅尚留几上,未及携去,展视之,已有题额,曰:《汉秋泛图》,并系二绝句云:

一舸烟波泛水乡,临流楼阁近斜阳。

惊鸿顾影何人见,五百年前自主张。

风鬟雾鬓水云裳,写入图中亦渺茫。

疑是张骞多凿空,天河飞下杜兰香。

生见其字迹韶秀,宛似闺中手笔,以为仙迹,珍逾拱璧,以古锦为之装潢,遍求名流题咏。生年已弱冠,巨家世族求婚者踵至,父母望孙念切,即欲为之作主。生以图上禀高堂,谓:“非美如图中人,不愿婚也。”生父见之,笑曰:“世间那得此艳姿,只索求之天上耳。”拟强定某家闺秀。

生负气出游,托言应试。榜出,生果列前茅,作书白父,谓:“即将北上京华,读书旅邸,以得风气之先,玉堂归娶,犹未晚也。”取道山东,停踪逆旅。偶尔外出闲步,忽见香车一辆,怒马疾驰,自西而来,车中端坐二女郎,容华绝代,似曾相识。生拱立于路旁。车中人搴帘顾曰:“君非李家郎乎?兹居何处?当令苍头控骑来迓,藉报一餐之惠也。”生对曰:“距此数十家,小蓬莱馆即是也。”言毕,女玉手下帘,嫣然一笑,驰电迈,顷刻已杳。生即匆匆归寓。

抵暮,一长鬣奴御车至,其马神骏不凡。生略易新衣,揽辔登车。车行若飞,屋宇林树悉从眼前瞥过,瞬息间已抵登州境。车停,仆夫禀白:“至矣。”生但见山峦叠翠,松柏干霄,溪涧奔流,汇为瀑布,至此不觉心骨俱爽。山凹瓦屋参差,异常巍焕。即有阍者导入中堂,请生少坐,当令婢媪入报闺中。须臾,垂髫小婢数人出,延生进内。凡历数重楼阁,始至内堂。堂左一厢,云窗雾栋,绣幔雕阑,庭中花草缤纷,香袭鼻观。生入此,疑非人境。顷之,妇偕二少女俱出,与生相见,曰:“曩时一饭,久篆心中。今日小女邂逅途中,可称有缘。试期尚远,且缓入京,何不移住我家五六月,当令二小女拜列门墙,作绛帷女弟子,授以画法,传以诗律,俾成诗书画三绝,皆出君所赐也。”生殷勤致谢,并称不敢为师。妇曰:“君枵腹远来,想已饥矣。”即命设席厅事,肴核之丰,水陆毕具。妇与生对坐,二女旁坐。酬酢逡巡,酒尽无算爵。生已薄醉,入室灭烛遽寝。

翌晨,二女俱来受教。生从容询其家世,始知为山姓,明季阀阅,避乱从燕徙此。长者名黛,字眉仙;次者名翠,字碧仙。年并十五,固孪生姊妹也。二女聪颖异凡人,一经指点,即生妙语。家中所藏画谱,俱系名贤手迹。长女曰:“近今恽南田书画,尤为水府所珍,舟行者若携以渡江,定为蛟龙攫去,不可不知也。”

生居女舍十余日,供奔走备使令者,皆女婢也。晨餐晚膳,咸妇与女偕来陪侍,此外绝无一人至也。生知二女皆未字人,时于妇前露毛遂自荐意。妇意似为许可,谓:“二女并未有所归,得快婿如李郎,亦殊惬心,特须倩贵人执柯。少缓数日,俟吾家阿叔来,方能决也。”

越三日,有远客款关至,戎装佩剑,气象威猛。长女告生曰:“此即叔氏也。”生执子侄礼甚恭。间叙官阀,方知姓山,名宣,字亘仲,曾授职总戎,现提督黔中,立功徼外,声誉赫然。见生,甚加赏识,曰:“温文尔雅,名下洵无虚士也。”于是婚议遂定,择吉行礼。即于女舍设青庐焉,效娥皇女英故事,二女并归于生,伉俪之间,甚为笃爱。二女亦从无间言。

居处半栽,屈指春明之期已届,以拟暂行辞别,即赴公车,商之二女。二女曰:“君真俗骨难医哉!读异书,对名花,此乐虽南面王不易也,又何必侧身于功名一途哉?”生亦以为然,由此遂不复系念于进取。女舍后固有一园,广数十顷许,泉石花木,楼台亭榭,层出不穷,虽经旬涉历,亦未能,其中异鸟珍禽,仙葩奇卉,多不能名。有时生与二女游历既倦,即宿园中。附近多灵境,瀑布千丈悬空如匹练。四围皆山,环青峙碧,苍翠万状,烟云变态,蔚为奇观。生于游历所至,辄题一诗,命工匠磨崖锲石,字迹诸体咸备。二女笑曰:“削山骨,必当见忌于山灵。”生曰:“后日重游,易为寻访,此所以志也。”二女曰:“凡有来处,不必觅去处;既有去处,再无来处。子识吾言,他日请谂。”

山居十余年,生忽兴思乡念,凄然不乐,泣告一女曰:“二亲年老,定省久违;况惟一子,膝下无人侍奉,每一思及,何以为人!予欲还乡奉二亲至此,同享清福,何如?”二女曰:“此君孝思,不敢久留。”遂命厨娘作咄嗟筵,为生饯行。妇知之,亦来送别。二女捧觞劝生曰:“李郎,李郎,从此一别,相见何时!”言未已,泪簌簌堕杯中。生曰:“暂离即合耳,何悲之深也?”二女送生至两山分境处始别,仍以来时车乘生,但觉两耳风鸣,转瞬已抵吴江城外。生方下车问讯,而车马倏已不见。

至家,父母尚康健。越数月,自往登州寻觅故处,水复山重,无可踪迹,零涕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