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同屋 死同穴二
前方出现了一个湖,很大很大的湖,湖心有一个小岛,很大很大的一个小岛,小岛上有一座殿宇,很大很大的一座殿宇。
湖边悄悄地停泊着一叶扁舟,专门为其二人而备。
乘着那叶扁舟,他们到达湖心殿。殿楼很高,五层。瓦砾,围墙,大门都是红的,放眼望去,一片血腥之色。
朱门上有块牌匾,上书——
红楼。
朱门上贴有红条一张:恭候二位大驾。
他们推门而入。红条忽而飘散在冷风中,像一张符咒,千年流浪。
入了玄关,脚下是一道红毯子,一路延伸到大堂门口,他们走过红毯,驻足在大堂红门外,端详着门前方吊着的两个大红灯笼,各写有大红双喜的大红灯笼。
他们交换了一眼复杂的眼神,尔后迈进厅堂。却被眼前之景骇了一跳!
火红的沙曼飘垂翻飞,火红的灯笼高高悬挂,火红的喜服叠放高堂……
喜案上,红烛愉悦地站立着,烛光点点。
君子兰走进喜案,惊见烛台下压着又一红条——
恭请二位喜结连理。
“仙姑,怎么了?”一日三秋走上前,循着她的眸光落在了那张红条上。
呆了。
“长生,你明白吗?”
“……不明白。”
“想救双双么?”
“想。”
“那我们拜堂成亲吧。”
“……啊?!”
“拜堂成亲。”
“为……为什么?”
“为了你。”
二人沉默了许久。
“好,我听你的。”曾几何时,他对她的话已经是奉若圣旨?
于是,他们穿上喜服,开始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夫妻对拜。
眉眼相对,心各一颤。
“仙姑……”他无力地唤道。
“嗯。”她依然只是他的“仙姑”。
“为了救双双,你……”牺牲太大了……
“错,我不是为了她。”
“……我知道。”
“这已足够。”
就在君子兰语音方落之时,烛光突然一闪,紧接着轰隆一声,案台一分为二。现出了一道门。
却原来是一个密室!
漆黑不见五指的密室!
一日三秋拧紧眉,伸手拿过近旁的烛台,往前晃了晃,想借光探视里面有何玄机,却什么也看不见。
“让我来。”君子兰接过烛台。烛光在她的脸上闪烁不定。
“小心。”一日三秋递过烛台的手转而握住君子兰的柔荑,两人紧握着烛台一同步入密室。
石门轰然关闭。
风飘过,吹灭了烛光。
一日三秋呼吸一紧。
死般的静寂持续了许久……
终于,黑暗中冷光一闪!
暗器!铺天盖地的暗器席卷而来!
君子兰展开流苏,化柔为刚,于是黑暗中便见有无数的白光与一道强悍的绿光缠绕而又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密室重归寂静。
“仙姑,你可有受伤?”他紧拽她的衣袖。
“没事。”她本已元气受损,现如今更是气血不顺了。
蓦地,数道明亮的强光劈脸而来。原本暗不见人的地方在一眨眼之间变得犹如白昼般的明亮。
这时他们才瞧清了密室中的一切。
发着光的是各据墙角的四颗硕大夜明珠。看得出,夜明珠珍贵异常,这也就罢了,更显奇异的是每颗珠子的珠心当中都有一颗兰花,翠绿的兰花。
墙面依然是刺眼的红,仅此而已,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了。
君子兰不发一言,只是再也无法把视线自夜明珠以及夜明珠中的兰花转移。
“你到底是什么人?装神弄鬼的!给我出来!出来!”一日三秋怒吼的声音就像被压在巨大的铜钟之下,压抑地回响着。
他这一喊,还真给喊出人来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是五个,五个女子,脱俗的女子,一一鱼贯着由一道开始旋转着的石门而来,石门每旋转一次,就进来一个女子,而每进来一个女子,君子兰和一日三秋都会抽气一声。
每个女子的长相,仪态,风姿都如出一辙。苍白的脸孔,无波的瞳孔,飘散的青丝,长长的青衣,柔柔的流苏……
君子兰。
五个君子兰。
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异。
她们站成一排,看着君子兰和一日三秋,静静地看着。
君子兰与一日三秋也看着她们,却丝毫也不平静。
“她们……她们……”一日三秋舌头打结。
“如果我混在她们之中,你会认得出我么?”她鬓角发疼。
“认不出。”绝对。
“那这就不是易容术了。”
“那是?”
“幻术。”
“幻术?”
她轻轻地,轻轻地呼了口气,有些失神,“……是他么……”
“谁?!”他是谁?
君子兰并没有时间回话,因为另外五个“君子兰”已如鬼魅般欺近他们的身旁,一样的武功,一样的招式,一样的古琴……
古琴此时已不是琴,已化身为一道武器,足以夺人性命在一瞬之间的武器。
只有一人一器那还好应付,五个人而且还是五个君子兰就远非难字可言了。
只是五个“君子兰”并不针对着君子兰,她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一日三秋。
但想君子兰又怎会让一日三秋受伤?
只听“铮铮”数响,却不知君子兰何时已古琴在怀,空灵旷绝的独特琴音已如有形暗器直捣人耳膜。
五个“君子兰”突地塑立原地,动弹不得。
蓦地,君子兰吐出一口鲜血!
琴声顿停。
“仙姑!”一日三秋以最快的速度接住她软弱的身躯。
“长生……我……元气大伤……”
如何是好……
“药呢?有没有疗伤的药?”他现在就像是沸水中的一只无头苍蝇。
唉……他为什么这么没用?
此时,五个“君子兰”不受琴音控制,已全部“复活”,再次袭向一日三秋。刹那间五条流苏直击他们二人。
君子兰瞳孔倏地一缩,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一日三秋。电光火石之间,她抬手取下发云处的兰花银钗,挥手掷出——
奇迹出现了。
原本寸来长的银钗瞬间变长!变长!直至变成犹如长剑般的大小,呈一道青蓝色的慑人闪电,在空中旋转,最终一一划过五个“君子兰”的腰际……
渐渐地,五个“君子兰”一一消失……化为无形。
兰花银钗渐又缩小,转了一个美丽的弧线,飞回君子兰手中。
她吃力地接住。
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她一半的苍白脸孔,兰花银杈飞出之时,她翻飞着跌落在地,火红的喜服衣袂飘飞,先她之前亲吻冰冷的石地。
一日三秋没有想到要从地上爬起,他只想到在君子兰跌倒的时候把她拥入怀里,给予她最多最多的温暖,于是,他爬着扑向君子兰身侧,快得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真的拥她入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冷的,冷汗淋漓。
他接过她手上的兰花银钗,拨开她脸上的乱发,挽起她少了光泽的长发,将它插入她的云发之间。
“不要……你不要有事……”哽咽。
她的眼皮很沉重,很沉重,“我不会有事的……你……还在这里……”
她只是惦记着他的安全。
可他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他腾出手试试眼角的泪,“我们回去吧?我……”
“你想放弃易双双?!”她挣开他的怀抱。
“我……不……知道……只是不想你受伤。”
“易双双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够放弃她?怎么能够!”她从未有过的厉声厉色。
“可是你……”
“我没事。”
“我们根本就救不了她!”他低低地吼道,痛苦地压抑着。
“救不救得了是一回事,放不放弃是另外一回事!”
“就算是也不关你的事,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为此搭上自己一命?凭什么!”
“凭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么?我不救她你的心会安乐一辈子么?”
“我……我的妻子我自己去救!你走吧!走……”他用力挥挥手。撇下她往旋转石门走去。
“长生。”她的声音突然放柔……
他不自禁地止住脚步。
“现在,我也是你的妻子。”
这一生,他们来不及也没能够拥有什么誓言,但天地见证了他们之间的真情,不是么?
他再也迈不开一步,脑里只是回荡着“我也是你的妻子”这句沁入骨髓的话。
君子兰走上前,挽起他的手,“走吧。”
走吧。
这是一种别样的承诺,一起走,不管前方是喜还是悲。
他轻轻地应道:“好。”
旋转石门外一片及膝的萋萋芳草,在清冷的月光下乖乖地被风梳理着柔情万种的娇躯。原来他们已经走出红楼,到了湖心岛的另一边。
晚风拂来,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
不远处的湖水盛着满满的银光,美美地荡漾着。一艘红坊悄无声息地停泊在岛旁,享受着只属于夜的孤独。
红坊上透出一缕微弱的昏黄。
“阁下装神弄鬼的功夫还真令人佩服,不知你还有何高招?”一日三秋挽着君子兰的手,手心已不再冒冷汗。
红坊依然静如死水。
“我要见易双双,我的妻子。”他放大声音。
“子”字方落,红坊中便稍稍有了动静,过不了多久,一行人自坊上鱼贯而下,这一次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一日三秋”,五个一模一样的“一日三秋”,同样的剑眉,同样的大眼,同样颀长的身躯,同样鲜红的喜服……不同的是,他们中间夹着一个人——易双双。
他们,五个人,再次站成一条线,手上都有一把剑。月光下,剑锋上的兰花刻印熠熠生辉。
易双双站在他们的前方,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
这一次君子兰和一日三秋没有太多的震惊。
“双双!”一日三秋眼睛里看到的只是易双双,活生生的易双双。
易双双却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三秋?!三秋……我在做梦?做梦……”她拼了命地甩头,想甩清自以为的幻象。
“长生别过去!”君子兰适时止住一日三秋欲奔向易双双的匆忙步履。
“仙姑?”
“危险。”
易双双激动着的一张脸忽而变得异常的惊诧——
她看到了两件大红喜服,穿在他的夫君和他夫君的救命恩人身上。
那红真的很红,刺痛了她的眼球。
怎么回事?
就在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之时,那五个“一日三秋”已经掠进君子兰与一日三秋身旁。把他们围成了一个圈。
他们都看着君子兰,以一日三秋看君子兰的眼神看着君子兰。
就只是这样看着……看着……
君子兰的心开始迷茫。
突地!五个“一日三秋”化身为一,直直撞进一日三秋的躯体!
又只剩下一个一日三秋了。却是“复杂”的一日三秋。
君子兰紧咬双唇,眸中掠过难以察觉的怒火。
易双双呆立不远处。
一日三秋目光呆滞,看着人的眼光好像不是在看着人,而是空气。他举起右手,红袖飘飞,剑气逼人。他刺出剑,极慢极慢,似乎想让君子兰能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但她没有反应。只是看着他,实实在在地看着他,好像除了他,世上没有别的可看了。
剑尖在逼近——
三寸……
两寸……
一寸……
刺入!
鲜血飘飞……
无憾的呻吟被风吹散在尘埃之中……
五个“一日三秋”像完成使命一般撤出了一日三秋冰冷的躯体,飘出了很远,他们被风穿透着,逐渐变得透明,变得……无迹可寻……
一日三秋变回“简单”的一日三秋。
“双双——”
一道刺破云端的呼唤响起,那是绝望的哀求。
一日三秋扑上前,接住易双双如枯叶飘飞的身躯。
他杀了她,他杀了他的结发之妻,易双双。
“三秋……你……不许难过……”她依然不忘“命令”他呢……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而有什么比这更令人肝肠寸断?
“这总比让你……杀了你最爱的人……”腥血涌出嘴角,“……好……”
说“好”的时候她开心地笑了,仿佛自己说的正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君子兰干涸的泪河泛滥了。
易双双,这个弱女子,为了救她——一个她本不可能救的人,在千钧一发之时,为她挡了一剑。
世间的傻女人真的不少。
“双双啊……双双……”他已近乎心力衰竭,“快别说话了好吗?留点力气好吗?让仙姑帮你看看好吗?”
“你想讨打吗?”易双双发现自己已装不了凶悍,“我都快死了,你还不让我……说话……咳咳……”胸口的血液无法控制地流泻而出。
一日三秋双手沾满温热的血。
“仙姑!你快救救双双!快!”
君子兰回神,伸手快速止住易双双几处大穴,一阵昏厥感传来。
易双双对着君子兰友好地微笑,“你对他的心……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或许,那份情……连我都比不上呢……我不想他欠你太多……所以……就让我帮他还了一部分……债……”
“双双……”君子兰紧紧闭上双目。
不料,一阵呼痛声此刻响起!
君子兰倏地睁开眼帘——
天旋地转!
易双双的后背紧紧贴着一日三秋的前胸!只在君子兰眨眼之间易双双把穿透她躯体的长剑再次贯穿了另一个人的躯体,一日三秋的躯体!
他们相拥而卧地。
月色迷人,空气中满溢甜腥之味……
“双双……”是一日三秋的声音。
背对着他的易双双脸上的两行泪被月光映得发亮,“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兰……”一日三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出君子兰的名字。
“我在……”君子兰用力撑起跌坐在地的身躯。
“你别过来,好吗?”易双双以哀求的眼神望着君子兰,“他的心已经给了你,请你把他的身体留给我,好吗?”
君子兰不动了。她不敢再去碰触一个女人破碎了的心,因为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三秋……我说过……我一定不会让你比我先死……那时候我以为……我若先死了,你会痛苦,会孤独,会没人陪伴……”
“对不起,双双……”
“现在,我还是那么想……跟她在一起……有一天……你还是会痛苦,会孤独……因为她……是……长生不老之人……”
长生不老?!
君子兰?他的仙姑?
良久……一日三秋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突地,使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身体从长剑上抽离。
他跪立在地,凝望着君子兰,痴痴的,“是真的吗?”
“自然不假。”红坊之上,传出一道悠扬的声音。
君子兰一听此声,神情一黯。“真的是你……”
“你还好吗?”红坊之上再次传来轻柔的声音。
君子兰不应。
“三秋……不要离开我……”易双双气息渐弱。
一日三秋抱起易双双,“我在。”他的气息更弱。
“你知道吗?自从……那一天……你假扮成一个算命老头子……”易双双露出幸福的神情,“还骗我……我就再也忘不了你了……你的心里真的……从来没有过我吗?”
“不是的。”他抱着她的手加重了力道。
“你却不可能只爱一个人……”
“如果,如果……仙姑不曾出现……我的心里会只有你……”
“谢谢你告诉我真话,谢谢……”
“我们是夫妻。”
“生同屋……死同穴……你还记得吗?”
“记得……”
“……去吧,她在等你。”
“不。”他只是抬起头,对君子兰说道:“我就快死了……”
君子兰对着他的眼神,空洞。
“这辈子……我迷迷糊糊地爱上你,却清清楚楚地失去你……”
“不,是我又将再次失去你。”君子兰喃喃道。
“不,我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再也不能爱你了……而你,失去的只是这一辈子的我……我们下辈子还会再见的,是么?”
“嗯……”她泪眼潸潸。
“那……这辈子……就让我和……双双……在一起吧……”
“……好。”
一日三秋的手还是抱着易双双,只不过……头,耷下了,且永远也抬不起来了……
泪,君子兰的泪,流不尽。
天空中的星星忽然暗了下来。
雪,绵绵,飘落。
“谢谢你,对不起。”易双双弥留的目光掠过君子兰,慢慢……闭上双眼。
未知时间的流逝,君子兰只是坐在萋萋芳草之上。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融入她的心上。
冷。
“九畹兰花自千古,兰花不足蕙花补。 何事荆棘夹杂生,君子容之更何忤。”忽然,一道犹如微风震萧的声音传来,虚虚绵绵,仿佛由虚空之外云云逸来。“是我做错了么?”
红坊之上,有一个男子慢慢……慢慢……走下,他出尘得不像人,一身白衣,不染杂色,不沾尘埃,一头黑发,长及腰际,不受拘缚,漫漫散落。
“为什么你还是如此伤心?”
他又问。也不知是怎么走的,恍惚之间,他已来到君子兰身旁。
君子兰抬起头,眼里并没有一丝情感,“我早该想到是你了……白鹤。”
“是我,主人。”白鹤,也即是柳随风,说道。
“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手安排的?”
“是的,主人。”
“你在江湖上传言他是长生不老之人。”
“是的,主人。”
“还说他是反贼杨英。”
“是的,主人。”
“所以朝廷和江湖人士都在追杀他。”
“是的,主人。”
“你想他死。”
“是的,主人。”
“为什么?”
“这辈子你和他注定是两条路上的人。”
“那又如何?”
“既然不可能不如让他早点死,早死早超生。”
君子兰沉默了。
倏地,她旋身站起,拔下兰花银钗,指向白鹤——
“你知道我不允许任何人杀他。”
白鹤淡然一笑。
“可我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白鹤依然含笑。
“有很多事情我也无法掌控。”
“这个轮回……你让我们成为了夫妻。”
“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难道这一切……都是宿命?”
君子兰握着银钗的手缓缓滑下。
“主人?”
“嗯。”
“我们……走吧。”
“好,走。”
真的走了,却无法毫无牵挂。不像雪花,落到地面时间一到,就会消融。宛如幻影一般,存在过,却永远无法紧握。
(完)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