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相会 带血泪二
梅林小筑自然是一个植满梅树的世外之地。它地处深谷,有一主屋与三偏屋,屋子的主干是十根数百年参天老树的树干,梅林小筑取其天然,顺树搭建而成,颇具巧夺天工之罕见妙思奇想。小筑乃至整座深谷遍植红梅,艳若桃李,灿如云霞,如情人内心燃烧的火焰。她们或仰、或倾、或倚、或思、或语、或舞、或倚戏寒风,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木隐秋此生未见此等丽质芳姿,只觉犹如神游梦幻之境,痴痴然,默默道:“它们怎的红似鲜血?”
“红梅如血,似我心。”君子兰恍惚说道。
路没完方随白鹤将宋寄书安置于小筑偏室之中,先后走出。
“我说木头师弟,你咋跟个情痴似的?”路没完看着木隐秋失神的模样,循着他的目光落在身旁一株艳梅之上,忍不住以手指轻弹花瓣。
他这一弹,梅花瓣竟忽地散落,紧随而至,一瓣瓣……一朵朵……一棵棵……皆一一散落……
纷纷雨林。
倏地,花瓣一一化为血滴,再由四碎血滴汇合成细细血流,霎时血流如丝丝红丝带,将木隐秋与君子兰圈圈环绕。最终细小红丝带再度幻化为密不透风的红绸,没有反应的空隙,他们二人已被密密紧困其中。
血腥之味四下疯狂弥漫!
竟是人血!
众人无不惊呼。
君子兰遇血即昏厥,木隐秋见状于方寸之间将其紧紧圈于怀中,大喊:“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一道盈盈之声俏生生地传来:“嘻嘻……因为你们相爱啊……”
笑声方落,一抹与红梅与鲜血毫无不同之色的娇小影子从天而降。来人身着艳红流袖裳,发梳两髻,顾盼之间煞是天真烂漫,娇俏可人,一双如水美眸泛着淡淡的蓝光,眼上的羽翼扑闪扑闪的,笑颜下的梨涡十分的眩人。
红娘子。
“红儿!”白鹤一见红娘子,额间便隐隐生疼,“你怎的又乱施法了?”
红娘子狡黠一笑,一见白鹤,二话不说,先往他身上粘再说:“白人哥哥,你不是不生气的吗?”
白鹤无奈一叹,“红儿听话,快别施展你的上古迷血阵了!你又不是不知主人她见血必败!”
红娘子丹唇外朗,“红儿没有施法!”
“这……怎么可能?你没施法难不成那上古迷血阵它自己……”
“对啦!白人哥哥真聪明!”一垫脚尖,往白鹤玉面上就是狠狠一亲!“上古迷血阵一遇着苦恋之人即使红儿没对其施展,它自己也会自动施展的!嘻嘻……”
白鹤忽觉面上一热,不自觉地伸手拭了拭被红娘子吻过的地方。
苦恋之人?
苦恋之人……
木隐秋呆呆地瞅着怀中的女子,她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铅华弗御,芳泽无加。。
芳泽无加……
芳泽……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
两颗泪,自君子兰紧闭的双目之中滚滚滑落。
那是带血之泪。
两颗血泪滑入潺潺血流之中,于是,红绸渐化,细如丝带,丝带再化,散作梅瓣,梅瓣顷颓,逸入虚空。
俄而,千株万株绕有空枝的梅树忽又梅开二度,弹指之间又是疏技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血腥之味顿失,暗香浮动。
君子兰醒转。
木隐秋迷蒙的眸对上君子兰迷离的眸。
两颗心颤抖。
“咳咳咳!”路没完状似喉咙被浓痰卡住,对着不仅忘他,而且忘我的两人怪声怪气地说道:“我说二位,你们该不会是对上眼了吧?”
终于,木隐秋惊觉失态,突地松开君子兰,突地站起,面颊突地通红。
“对、对不起!”突地结巴,“我……我……”
君子兰本就被他抱于怀中,他这一松手,她便跌落于地。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长而饱满的袖袍顺着她细腻洁白的肌肤滑落,露出半截玉藕。
不知所措,但,他还是伸出右手,将她拉起。
兰香扑鼻。
木隐秋闻香,心神一阵激荡,忽然冲脑而至的师训令他觉得自己已然污了“圣洁”二字,当即三两步远离君子兰,喃喃反复念道:“第四戒者,不得淫邪败真,秽慢灵气,当守贞操,使无缺犯……”
闻言,君子兰眉下黯然。
红娘子却又嘻嘻巧笑了:“红儿还以为是谁让兰姐姐这么伤情呢!却原来还是你啊,懒人哥哥!你怎么变成一个食古不化的臭道士了呢?这胎投得不好!”
木隐秋自然不知懒人哥哥是何许人也,更无从知晓自己这胎到底投得好不好,只是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远离君子兰。
“他岂止食古不化,简直冥顽不灵。”白鹤还是没忍住抛出冷言冷语。
“红儿、白鹤。”君子兰秋波横动,示意白鹤与红娘子不要多说,回首再把柔光抚上木隐秋,“长生,你饿了么?”
“我饿了!我饿了啦……”木隐秋尚未开口,路没完便急着抢先回道,肚子还识相地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咕噜”以示配合。
君子兰因受上古迷血阵影响,樱唇血气全无,“你们暂且入室歇息,我这就去煮酒烧菜。”
“好……”路没完应道,话未说完——
倏地倒地不起。
“师兄,你……”木隐秋心下一惧,同样话未说完——
倒地!
……
梅香虚虚渺渺,如指尖般大小的雪花自无尽苍穹盈盈飞扬坠落。
两道白影暗立某角。
颀长的白影从袖口掏出一细小药瓶,“你的毒药。”
娇小玲珑的白影接过药瓶,冷哼:“这回你又要我做什么?”
颀长的白影传出低低的笑声,“喝下你手中的毒药。”
娇小玲珑的白影一袭白衣微微颤抖,“你什么意思?难道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颀长的白影弹开翩落袖袍的红梅,“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会活得更快乐更长命些?”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但是,仇我一定要报,人我势必要杀。你最好记住你答应过的事情。”
“你说完了吗?”
“完了。”
“那就回去喝毒药吧……”
雪花袅娜,几能冷淡胭脂。
……
梅林小筑偏室。
整座小筑本是古树枝干搭建而成,偏室自是亦然,因此小小一室无处不见木,上古木香于室难散,加之室外梅香浓郁,使之香上加香。
风本无味,给予臭它便臭,给予香它便香,给予甜它便甜,给予苦它便苦……
此刻,风香中也带苦。
古木榻上,木隐秋依旧沉沉深陷黑暗。昏睡了多少天他无从知晓,只有日夜对其悉心照料的君子兰度日如年地数着他沉寂的日子。
好在,度日如年此等滋味,她是早已习惯了的。
木碗中的药水黑如长夜。
药的苦味则是漫漫长夜里黑暗之神细长而枯瘦的爪子。
“长生,你若再不醒来,仙姑可要生气了呢……”君子兰从他昏睡的第三天开始,天天有此一说。
已是第六天。
“你再生气也没用,他还是不会理你。”一道温和的嗓音忽然传来。
君子兰放下药碗,抬眸凝视白鹤,“白鹤,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又是问我到底能不能让他醒对不对?”温柔低叹。
君子兰低首,不语。
白鹤又是一叹,“主人,他们三人中的都是世间仅见的剧毒,就算你我在这世间存活这许久的人都未曾闻见过,你也知无法得知药源便无法研制解药……白鹤遍寻医药圣典却找不出个所以然,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白鹤口中一同中毒的人除了木隐秋还有路没完及宋寄书。
“白鹤,如今已是第六天,再拖下去他会不会……”君子兰平日里偏冷的声音忽然渗入浓浓的忧郁,“你是否可以以……法术救救他们?”
“主人,生死有命,白鹤是不能为天做主的。”顿一顿,“再者,如若对他们施以法术也只能延长他们的寿命,届时也并不能起死回生。白鹤修行一千五百年,若是为他们三人一一续命必耗我六百年修为,若是为主人白鹤心甘情愿,但是……他们三人,无一值得我这么做。”
君子兰听罢,眉间再添无限忧愁。难道,她又要这么快地失去他么……
“主人,命乃天定,人的最终走向是早就注定的路途,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你就顺应天命吧。”
白鹤薄薄冷冷却也能不失柔情的声音宛如窗外漂浮难定的白云,丝丝扣扣的,飘飘忽忽的。
“那我的命呢?”君子兰惨白的冷唇中淡淡溢出这么一句话。
白鹤悄悄垂下寂寞的眼睑。
不语。
君子兰放下木碗,深黑眸子里荡漾着的光华流波流泻于浓黑的药水之上。突然,她觉得那药水的颜色异常的亲切,与她喜欢的暗夜竟是同种千年不变的色彩。
黑夜,比谁都知她的心,因此,她爱它,一如,它爱她。
君子兰淡而深郁的水眸掠过窗外开得正艳的红梅,低下螓首,素手摘下发云里的兰花银钗,霎时,一头长发失去束缚,飘泻而下。窗外梅香随风而至,香风撩起她及腰的青丝,千百年华泽依旧的三千青丝纷乱了红尘苦心。
拉开氤氲着绿湖水汽的袖袍,她将手中的兰花银钗狠狠划向白玉般的肌肤!
鲜血自腕间丝丝绽放。
甜腥的味道肆虐,她面上刷地真如如雪美玉。
她把手移向木碗的上方,任血滴——
滴滴渗入黑漩之中。
欢愉的暗黑贪婪地吞噬着苦痛的鲜红。
末了,她取出青帕,胡乱包扎了如有裂痕的白玉,起身掰开木隐秋紧闭着的唇口,灌下半碗和血药水。
“剩下这半碗,拿去给路道长和……宋姑娘吧。”君子兰递出木碗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身子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微微晃了晃。
白鹤一直在旁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只是稳稳地站着,似乎漠不关心,似乎早已洞察君子兰所有行为的意向,他收回落在她渗出鲜血的青帕之上的眸光,眼里隐忍的心疼与怒意就像深埋于尘土之下沉寂而又湍急的水流,兀自流光四溢,但无人得知。
“是。”
白鹤只蹦出这么一个字。说“是”而非“好”是因为他把她的话当成了命令,主人对下人的命令。
接过木碗,旋身,白鹤高洁无尘的背影还是顿了顿,“你打算就这么一次一次地以自己的鲜血替他延迟生命么?”
君子兰檀口开了合,合了开。
白鹤却走远了。
……
翌日。
清晨。
一声闷哼自木隐秋喉间发出,只见木榻上的他修长的身躯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迷茫地四下观望。
四下无人。
这是哪?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回忆方如闪电,狠狠击入他的脑袋。
忽地,他本善良如弱水的眸光顷刻间变得狂怒而……怨恨。吃力地起身,他操起与他同眠的神火剑,朝门外跌跌撞撞地奔去。
门外小径之上,君子兰手托木碗,正欲朝门口踏进——
“长生?!”清正无邪的苍白面庞忽地熠熠发光,“你醒了?”
神火剑倏地出鞘!剑尖直指君子兰眉心。他冷而又冷地说道:“怎么,没被你毒死,你很意外?”
君子兰无视神火剑剑尖绕烧着的愤怒火光,一愣,“你,说什么呢?”
原本的慈眉此刻尽显杀气,“你就别装了!我问你,我师兄和宋姑娘呢?”
“他们二人与你一样身中奇毒,现下在另外的偏室,还未醒来。”
闻言,木隐秋脸色愈发难看,“你、白鹤、还有那妖里妖气的红儿都非常人吧?!”
君子兰眸子瞬间恢复了沉静与黯雅,无言。
“你们一早就布下陷阱,先以白如水为饵引我们出现,后又以宋姑娘为饵引我们到此地,再后来又使我们三人身中奇毒,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们一网打尽是不是?!”
听及此,君子兰微薄的唇瓣弯起一道美丽的弧度,“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木隐秋拢起两道浓黑的俊眉,“因为你们……”
笑意加深,她接下木隐秋的话:“跟青蛇是一伙的?或者说,我们都是妖孽,妖孽帮妖孽,自然是要把我们共同的敌人赶尽杀绝,是么?”
愣。
“你……”这是承认?怎么看着不像?
几乎快要笑出声,“如果真像你所想,那为什么你们都还活着,照你所说,不是应该都死了么?”
愣。
“如何?你可想明白了?”
“可是,我们又怎会……无故中毒?除了你们,我们并没有接触过任何其他人。”他迟疑着,但,望着君子兰的眸子已散去了大半的疑云。
清风轻摇拂绿袖,君子兰眸光流转,“自然不会‘无故’,世间万物皆‘有故’。”
“刷”的一声,神火剑回鞘。
“如果不是你们所为,那又为什么你们没有中毒?”虽说疑虑大消,但木隐秋依然保持强烈的戒备心,森森冷冷。
莞尔,“如若我们都中了毒,你又怎能怀疑是我们投的毒?”
“……什么意思?”
木隐秋发顶之上开始打出一个个无形的大问号。
君子兰不答,只是走近两步,牵起木隐秋的手。
木隐秋顿觉被她触摸着的肌肤灼烧而又僵硬,如同被烤焦了的地瓜皮。
牵着他,飘飞着鸿毛般的飞燕之身,她把呆若神游物外的他引自一木桌前。该桌木香盎然,面上圈圈密密的年轮紧紧相挨,竟已无法辨认它的真实年龄。木桌两侧各置两圆形矮木桩,是为椅子。
君子兰把木隐秋摁坐于矮木桩上之后,入了内室。
她……究竟是谁?意欲对他做些什么?
木隐秋思绪正飘移间,只见君子兰已款款自室中步出,风吹仙袂飘飘举,湖绿流苏若轻云岫,素手上拖一镂花食盘,待行近木桌,便将食盘置于桌面上。
一壶清酒,两只酒杯,三块糕点,四支箸子。
酒乃兰花酒,杯乃琉璃杯,糕乃兰花糕,箸乃水晶箸。
酒香、兰香四溢。
“快吃呀!”君子兰急切地说道,眼中柔光满溢,仿佛一个善良的母亲在规劝着自己的儿子要吃多点,“这些不都是你最喜欢的么?除了兰花糕,其他的都是当年你……离去之时留下给我的,你看,”她白得惨然的手指点向装着兰花酒的酒壶,酒只剩半壶,“这是火花兰酒,当年你亲自教我酿制的,我……”
“兰姑娘。”忽地,木隐秋出声,狠狠地打断她异常的喋喋不休。
她清脆而又幽远的嗓音突然停止之时,就好似千古深潭之下白冰断裂所发出的空洞声响。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些东西……”木隐秋茫然地扫过桌上之物,最后将迷雾般的双眸落在君子兰面上,“我不曾见过,也……不喜欢。特别是火花兰酒,师父有言,九门山弟子皆不得饮酒。”
不、不喜欢?
君子兰只觉心的最深处绞痛难忍,好像被谁以双指在轻轻、极尽温情地揉捏着,许还捏出了血,只是看不见。
“不喜欢么?可是当年你让我把这壶酒……”她双手托起火花兰酒酒壶,将其深深埋入怀中,“留待千年之后再喝。”
千年之后?!
木隐秋愕然。“你……这是怎么了?”
是啊……她这是怎么了?明知他早已不复当年的所有记忆。每一生、每一世,生生世世的记忆,生生世世的忘记,生生世世只有她刻骨铭记。每一次,他死了,可她活着,于是,她将本应属于两个人的一切一切回忆背负于心,独自行走。
须臾。
君子兰再次抬起螓首之时,面上已是素有的淡漠,幽幽然如空谷含霜娇兰。瞳子清波流转,所到之处,万物似有清光透身而过之感,如沐天上瑶池之水。
“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入屋重新给你做吧。”
“兰姑娘,你有心事?”
顿了顿,她却只是说道:“你这些天粒米未进,一定很饿了。”
恍惚地望着她欲离去的背影,木隐秋只觉莫大的惆怅之感潮涌而来,如浪花轻轻而又凉凉地拍击着温热的心房。他温柔地顺了顺身上洁白无瑕的貂衣雪毛,脱下它,“你等等!”走近她,将雪白貂衣披在她瘦削的肩上。云中仙似是嗅到不一样的体味,迷糊地打着呵欠从貂衣中弹了出来,打了个转便溜进木隐秋的衣襟里。
“总觉得你……很冷,穿上它吧,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冷了。”他笑着说。
两片雪花虚虚飘落她的长剪,融化不了,她微微颤抖着一双素手,紧紧抓住貂衣内里,仿佛那样就能抓住永生的幸福。
“谢谢。”没有拒绝,没有回头,她走了开去。
木隐秋眼里全是迷人的绿,迷迷蒙蒙,虚虚渺渺,空空梦梦。
忽地,一道惨白惨白的白影不知打哪掠了出来,抱住他就是一通乱捏。
“木头师弟!师兄好想你啦!你没少了哪块肉吧?!咦?你那漂漂亮亮的貂衣咋不见了?呜呜呜……”
路没完突然的冒出,就像招魂术语一样,把木隐秋失落了的魂魄招了回来。
朝着他失神的方向望去,路没完将木隐秋的脖子掰正,对着他喷口水:“我说你在看什么呢?像个白痴似的!”
木隐秋定了定神,非常用力地推开路没完,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师兄?你醒了?感觉如何?身体可还有任何不适之感?”
猛翻白眼,路没完一屁股坐在矮木桩上,拎起木桌上的兰花糕就往嘴里送,含糊说道:“你别那么啰嗦行不?就知道一醒来就得跑来听你念经!我好饿……哇!这什么糕点?好好吃……哦……怎么只有三块?你要不要?你要的话剩下那两块给你!”
“……”谁比谁啰嗦?
“耶?还有酒?”一见酒壶,路没完霎时两眼发光,伸手抓去——
啪!
“木头师弟!你干嘛打我啦?”手好痛啦……
木隐秋目如朗星,“这酒你碰不得。”
委屈地撇撇嘴,“为什么啦……”人家饿……
“因为……”木隐秋眸光闪了闪,仿佛深夜里湖面上坠落的月光,“这酒是留给一个不能忘记的人喝的。”
啥跟啥?他在说啥?
路没完眨眨眼,无辜不解如孩童的黑眸瞅着木隐秋。
木隐秋不理他,径自端起食盘,长身步往君子兰离去的方向。
……
夜色迷离。
深谷之内所见的夜空遥远而飘忽,深蓝如海,云丝散散懒懒飘移着身躯,时而将月牙生埋,时而悄然离开,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
雪自清晨一直没有停歇地下着,直至夜色方降临之时,才不舍地止步。梅林小筑皓然如白银铺洒,微微地发出淡淡的白光。梅影清绝,芬芳浓郁,暄香远溢。
夜很静,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冷风,听不见别的声响。雪地上,一抹小巧的白影悄然飘现,几乎与雪融为一体,远看的话就只见一头乌黑的秀发在白茫茫中飘飞,雪地里也丝毫不见一丝足迹。
竟是御风而行。
悄无声息地,白影飘至一偏室,隐匿于雕花镂窗之下。
偏室之中,热气氤氲,水声潺潺。
雕兰屏风之内,一纤弱之姿若隐若现,纤手轻弄浴水,幽幽兰香满室荡漾。屏风之上,垂放着一湖绿色的无纹罗裙与一雪白貂衣。
倏地,一缕夹带梅香的冷风拂过。
貂衣顿时失去踪影。
浴中之人只觉热气有一瞬间的凝固,后背白影秒间一晃。
“谁?!”
她一声怒喝,指尖轻挑罗裙,随后如美人鱼破海而出般从水中一跃而起,香躯遁入罗裙之中,以流苏代腰带,直掠窗外!
雪地上,一青一白两道影子似有若无,飘忽远去,白影忽隐忽现,忽快忽慢,竟不像人类的轻身之功,青影之速已是人间仅有,然仍难及白影。
此时,梅林小筑另一偏室之中,木隐秋清晰地听到君子兰的一声怒喝,继而立马起身,闪电般冲往隔间的偏室。
一路疾呼:“兰姑娘,你没事吧……”
却在破门而入之时,止步。
妖气?!
深深蹙眉,霎时,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他的心头。木门竟是虚掩的,借着忽然而至的月光,他涨红着一张脸向内窥视——
只见一窈窕的曼妙身姿之影映于屏风之上,风流蕴藉,芳菲妩媚,不时发出的舒适呻吟销人魂夺人魄。
木隐秋神思一荡,沸腾的血液已然涨至颈脖,却在瞥见屏风之上的衣物之时,脑门霎时一片空白,宛如被人掏空了脑中所有,空剩脑壳。
仙丝玉衣。竟是仙丝玉衣!
仙丝玉衣,世上仅有两件,传九天之上之娥姒仙女降落凡尘与妖道之王相恋,天帝派遣天兵天将捉拿仙女追杀妖王,娥姒为掩饰自身天成的仙气与妖王身上浓郁的妖气便以天边绚烂的云火加以体内的仙血织成了两件仙丝玉衣,一件穿在自身,另一件自然是给了妖王。
仙丝玉衣,拥有它、需要它的,除了仙,便是……妖。
如今,它却出现在了木隐秋的目中,那犹如火烧云彩的绚烂艳丽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木隐秋瞳孔一紧,天寒地冻的冷天里,他的额上竟然隐隐渗出缕缕汗气,顷刻倾来的肃杀之气犹如溶溶炼炉里突然迸发的炙热烈火,由心底直往四肢百骸蹿去。
猛地,神火剑出鞘,穿入木门,霎时碎木四下横飞!破开雕兰屏风,直刺浴桶——
浴水中那张苍白的容颜秋波一横,失色惊呼!
停止——神火剑却在划破浴桶深深的四寸之口后——停止!
震醒温温浴水,水花四溅,仿佛海中之浪击石而起。
眸光如冰,如琉璃灯光,飘移掠过那张熟悉的苍丽容颜。随后,他转身,神火剑金光一闪,抽身而出,入鞘。
面如罩上冰雕面具,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厚难见底的雪地上留下他一个沉似一个的脚印,在走出两丈远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辽远而幽静的声音:“长生?你……”
听到就连梦魇里不知为何都熟悉的嗓音,木隐秋足下一滞,不愿回头,还是径自朝前走,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往哪里走。
“要去哪里?”那道声音略微停了停,接而问道。
木隐秋就像是失了聪的人,还是自顾自往前走……
蓦地,他只觉眼前青影一晃,疼痛感尚未淡去的瞳仁忽地又是一阵刺痛清晰传来。
眼前的她,青丝摇曳如烟,婉转双蛾远若山色,双瞳翦水淡似雾里芳花,毫无血色的丹唇微启,仿佛有千言万语然不知从何说起。兰香满体,出浴之后的氤氲水汽未尽散去,故本苍如白莲的玉面略浮红晕,因着衣仓促,深湖罗裙凌乱不整,露出颈间精致的锁骨,倍增玉骨冰肌之色。
发上的水滴,滴滴滴滴地垂落,落入雪地,难觅其踪。
低沉地,他避开君子兰的眸光,“滚。”
滚。
滚!
滚……
彻底滚出他的视线!他的感情!他的生命!
木隐秋在心里呐喊。
君子兰心里刺溜一酸。
“你……说什么?”
“不要逼我杀了你。”木隐秋说,一字一顿地说,宛如冰刃,一刀一刀地射出,并准确无误地刺中君子兰的红心。
他怎么了?她做错什么了?这是为什么?
看着她一副无辜的模样,木隐秋唇边勾起一道轻蔑的弧度,不说话,扔下她往路没完偏室而去。
“你给我站住!”突然一声低喝,像从天而降的冰粒落在瓦片上之时发出的脆响,“你到底是怎么了?”
弧度加深,“或许,我应该杀了你才对,妖孽。”
妖孽?!
“长生……”
“闭嘴!”倏地,他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君子兰,剑身上熠熠燃烧的火光将她的冰肌映衬得别样的光彩夺人。
君子兰一双乌沉瞳子映着他扭曲的五官。
“妖孽!”嗅到她身上藏不住的兰香,冷然,“又把仙丝玉衣穿上了?贫道告诉你,你就算再怎么掩饰你还是妖!到如今,你还敢说你不是青蛇一伙的?!”
闻言,君子兰苦笑:“原来你竟然把我当成……”
“难道不是?贫道亲眼所见还有假?”
一口一个“贫道”,竟是不再自称“我”,这意味着什么君子兰心如明镜。
“既然如此,”君子兰无视神火剑的存在,困倦地闭上眼帘,“你就把我杀了吧!”
剑尖颤了颤。
他失了唇色。
“怎么?你下不了手?”寒风撩拨着她依然滴水的青丝,“你难道忘了师训?不是是妖皆可杀么?”
陡地,剑尖斜近半寸!
“你还是下不了手,难道……”她莞尔一笑,竟像是一朵孤清的白梅怒放在雪地之巅,“你爱上了我?”
爱?
听到这个陌生的字眼,他心底最深处隐隐升起一股厌恶之感。
什么是爱?对他而言,爱就是……死。听说世上有种人死了都要爱,但是,他是爱了……必死。
因此,他一向无爱,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怕爱会令他不生不死。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害怕,那种感觉就仿佛是曾经受尽了爱的折磨而不敢再爱……
心下厌恶的感觉愈来愈浓郁——
剑尖再入半寸——
刺入肌肤!
鲜血,妖艳仿佛地狱十八层染血绽放的红莲,蜿蜒爬行在冰肌玉肤之上。
她清旷的眸子对上他的。
他痛楚地抽搐着嘴角。
蓦地,惊人的白光如焰火斜劈而来!白光闪过后,一片薄冰四分五裂,溅散着一一坠入雪里,冰刃上的丝丝染血随之融入无瑕净白。
与此同时,神火剑跌落雪地。
木隐秋一声痛呼,左手握紧右手上破裂着的狰狞虎口。鲜血如注,挣脱出左手指缝,欢愉地奔落雪地,用力地绽放如梅血色。
“不要伤害他!”君子兰惊呼,“你不可以伤害他!”
白影随风徐徐飘晃,白鹤冻结着一张冠玉之面,吐字如冰:“他想杀你。”
怔。
十分柔态倾颓,“他只是中计了。”
冷哼,“中计?是着了魔吧?”眸中冰刃凌厉一晃,转向木隐秋,“木隐秋!或者……应该叫你叶长生才是,你居然连她也敢动了杀念?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你知不知道她为了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
“住口!”君子兰单薄的长裙随着她颤抖在风中。
木隐秋忘了伤痛,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无助的模样。
心痛?他竟再次深深地心痛!为她而心痛!
“你流血了,来,我帮你包上。”避开白鹤复杂的眼神,她撕下流苏一角,拉过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包扎着,仿佛呵护着她心爱的瓷器。
白鹤冷冷地盯着她犹自渗着血丝的素颈,胸口起伏不定。浓烈的杀气夹杂着愈积愈盛的妖气犹如暴风雪袭向木隐秋。
木隐秋心间一凛,挥开君子兰忙碌的素手,“不敢劳烦。”一把扯下青绢,弃之于风中。
带着温热鲜血的一抹绿瞬间被风带向了远远的远方。
她的心一沉。
“长生,你到底怎么了?”
“何不问问你身上的仙丝玉衣?”
“仙丝玉衣?!”白鹤闻言面上神色一变,“你看到它了?在哪?”
森然一笑:“装的还挺像,”指了指君子兰,“不在她身上还在谁身上?嗯?”
君子兰与白鹤交换了眼神。
此时,路没完与宋寄书几乎同时出现。
“木头师弟,你们这是……干啥?咦,兰姑娘咋衣裳不整的?难道……我们家木头调戏你?!”路没完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秀目,于君子兰与木隐秋之间瞅来瞅去。
他话方落,只见白光闪过,那道光直罩君子兰,弹指之间君子兰已然恢复平素的罗裳齐整,绿意盈盈,长袍翻飞,流苏曼妙,就连本不离身的兰花银钗亦斜插云鬓之中,摇曳生辉。
君子兰挽起一抹深深的笑靥,朝尚扬起食指的白鹤轻点螓首。
白鹤亦回以一笑。
路没完惊呼:“哇哇哇!这、这、这法术也太那什么了点吧?说变就变!喂喂……”谄媚地抛了个媚眼给白鹤,“对了,我该叫你啥?白人行不?那不人不妖不仙不魔的红儿好像也是这么叫你的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我说,白人,你可不可以把刚刚那招教教我?教教我啦……”
木隐秋脸颊抽了抽。
静立路没完身旁的宋寄书终于开口:“路道长,你忘了他是妖了么?寄书就是被他和白如水抓去的,险些丧了命,要不是二位路道长与这位木道长出现,寄书必早已魂归九天。”
“哎呀!”路没完咋呼道,“我说寄书妹妹,你别老道长道长的叫了,很生分啦!我们家小九就从来不会像你这么虚伪,你咋就一点也不像她啦?”
有人的脸颊已经抽到僵硬了,“师兄。”
“在啦!”
“闭嘴。”
“……哦。”
木隐秋冷冷扫向宋寄书,“宋姑娘,你说……是他……”没有看白鹤,只是顿了顿,“和白如水抓了你?”
“没错,就是他,”遥指白鹤,“还有白如水。”
木隐秋的目光本没打算在宋寄书身上停留,但——
“你身上的貂衣哪来的?”隐忍的森寒嗓音。
“是兰姐姐送的,”与小九同样的一副明眸皓齿灿若盛绽梨花,“她看我衣裳薄就给我披上了,寄书没敢要,但兰姐姐说反正这件貂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送的,她也不需要,应该给需要的人。兰姐姐真是蕙质兰心,木道长你说是不是?”
“……是。”
垂下眼帘,他面无表情。
无关紧要的人么?
无关紧要!
好!
那就无关紧要吧!
倏地,“神火剑入鞘!”木隐秋隐忍着疼痛的眼底为凌厉狠绝所取代,“云儿,收妖塔!”
雪地里的神火剑听令飞身入鞘。
“是,木头主人!”云中仙亦接令,飘忽着从木隐秋衣襟间弹出,吐出圣光四溢的收妖塔,木隐秋手掌伸出,收妖塔便稳落掌心。
君子兰见状,眉心紧皱,频频摇首,“长生,不可以!”
“是妖皆可杀!”木隐秋一声怒喝,随之口中念念有词,收妖塔忽地飞离掌心,漂浮于半空,幻化出数万道光影,一圈一圈往外伸延,强大的光影之中遍布八卦之象,穿梭流转。
方圆百里尽染金光。
白鹤与君子兰顿觉金光刺眼!
“太上灵宝?!”白鹤不由得失了神色,对着收妖塔喃喃说道。
木隐秋居然为了他和君子兰使出了九门山的绝命峰巅之术!要知道该术一出,即使不被吸入塔中,一旦被金光罩住,即使修行之道高深的妖也难逃减去数百年的道行,而施此术者其寿命则会折半!不到夺命绝境之时,九门山人绝不施展此术。
“主人,快走!”白鹤蓦地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