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桃树精 真相明一
若是有一天我们能死在一起,那将会是最大的快乐。
一股浓烈的桃花之香于空气中蓦然侵袭而来,极浓、极烈,几能倾入骨髓,攻入周身腑胀,并生根发芽。
桃香之浓,瞬间灌注天地之间!
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腥气竟被生生地压下。
俄而,桃花之瓣犹若春雨疾降,纷纷扰扰,乱红飞泻,重重复重重,如万千佳人踏风而来,展颜于芳菲之间。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衣难托。莫。莫。莫……”一道男声陡然飘至,三分写意,七分嬉戏。
乱红之中,一抹粉色之影飘飘而至。
桃花眼,桃花容,笑意吟吟。
“唉……”拉长尾音的长长叹息,“五千年不曾现出真身啦……而今,还真有些许不习惯呢……”
早在桃香倾来之际,九尾玄狐内心已是陡变,狐尾不再加重勒紧的力道,此刻见着路没完,妖异的面容更几是扭曲不成人之面型,“桃树精?!”
微微一笑,似风过无痕,“你可以唤我路没完,这是我在人间的名字,没完……没完……很是好听呢,你觉得呢?嗯?”
“你此时出现,什么意思?”凛然一喝。
“杀你。”
尾音方落,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的桃花之瓣瞬间成百上千倍地变大,于弹指之间长成女子般大小的形状,闪烁着桃色之光,化为万道利刃对着九条狐尾切割而下!
九尾玄狐一见之下,诡异的面上竟然难掩惊惧之色,当下嗖嗖嗖地收起狐尾,再度现出血盆之口,喷射出万千狐火,难料狐火撞向同是万千之多的桃花之瓣时,如人般大小的花瓣也只是剧烈颤了颤,并没一分被灼伤的痕迹。
“而今你只怕已有近万年的修行了吧……”路没完眨巴着一对桃花眼,“可是非常不幸的是,在下已是一万一千零八十年的道行了呢……你,”顿了顿,刻意展现出一抹绝美的笑容,“不是我的对手啦!不如省点狐力,随便让我杀了,可好?”
闻言,许是怒气使然,九尾玄狐浑身上下的黑气更盛,浓黑如泼墨,她不言不语,一对尖厉狐爪抖地释放出千道白光,白光道道如闪电直击暗黑夜空,突然,原本沉寂如黑布的夜空裂出了好大一道口子,霎时,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电如惊蛰般劈向路没完。
“竟自毁千年道行强引天雷?”也不见路没完面上有何惊惧之色,只是桃色唇瓣抿成了一条细小的缝隙,身形微微一晃,顿时化作万朵细小的桃花瓣,灼灼其华,凭空消逝了身影。
那一道天雷于山间炸开了深达百丈的缺口。
君子兰与木隐秋早在他们打斗之际坐上了云中仙之身,远离战圈之外,但对场中之境却是瞧得一清二楚,此时,二人于半空之中见此情景,不由得愕然相视。
木隐秋更是震惊万分。
他怎么是桃树精?
他怎能是桃树精?
“长生,他真是你的师兄么?”君子兰长翦轻掀,声音飘飘忽忽犹如天边的云彩。
对上她的眸,木隐秋声带颤抖得厉害,“……我不知。”
“你一向认为是妖皆可杀……”瞅着木隐秋惨白的面孔,“你会杀他么?”
“……如若他杀死了真正的大师兄,我又怎能不杀他?!”齿冷。
“如若他就是你的大师兄呢?”很轻很轻的声音,宛若梦呓。
沉寂不语。
末了,他说道:“不可能,我大师兄明明是人,我们从小玩到大,我又怎会不知身边的他究竟是人还是妖!”
清清冷冷的,“那你觉得我是人还是妖呢?”
一滞。
“长生,我是个活了千年的人,为你而活了千年的人。”
“……”
“你还是不信我么?”
“……”
“你若不信我是人,总该相信你的大师兄,他是妖……”
这厢的谈话与那厢的打斗乃同时发生,九尾玄狐见天雷也耐桃树精不何,狐身已起了微微的颤抖,天际仍是电闪雷鸣,然,路没完不见身影,不知隐遁到哪里去了。
九尾玄狐正惶怒之际,身前突地平地里现出一道粗大的树干,发着噼噼啪啪的声响,树干之末的枝端犹如一只人手,挥舞曲动着掏向她的心窝!
只是秒间,九尾玄狐的心没了,心窝之处空出了拳头般大小的洞穴,贯穿前胸与后背。
粗大的树干倏地缩小,缩至男人的手般大小的时候,幻化成了人的肌肤。
那颗狐心,跳动在那只人手的掌心之中,鲜艳的血色如暗夜里独自绽放的火红玫瑰。
九尾玄狐依然透着妖异红光的眸子死死盯着现身的路没完。
路没完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掌心里的红心,怜爱地笑着,就好像对着他最心爱的女子。
倏地,他笑容一收,空着的另一只手拍上了九尾玄狐的天灵盖,瞬间,袅袅的青黑之气自她的天灵盖间逸出,传到路没完臂上。
秒间,丰韵的女子之身萎缩干瘪了下去,犹如瞬间失去水分的一株黑牡丹,最终,只剩下了一袭黑袍。
黑袍之上,趴着一只死去的白狐。
托着一颗狐心,路没完缓缓旋转过身,身形也没见怎么动,已然飘立云中仙身上,还是桃花眼,桃花面,只是身上粉色之裳不知何时已然变回九人山门人的道袍,雪衣猎猎。
他对着君子兰挑了挑眉,将手掌心的狐心递了给她,“你适才中了狐狸的黑气之毒,把它吃了解毒吧!”
不解之色一闪而逝,君子兰没有接过,与木隐秋对视一眼。
“怎么,不领情?”言罢,也不知是使了什么妖法令得君子兰张开檀口,一把将硕大的红心塞入了她的口中。
狐心如灵蛇滑动般滚入了她的喉间。
君子兰只觉好一阵浓烈的腥气传遍周身,侧身干呕,却是怎样也无法将那狐心呕出。
木隐秋欺身,伸出手,拍了拍君子兰的后背助她顺顺气,口中冷冷说道:“可是你杀了我师兄而后冒充他?”
“我说木头师弟,我一直是你的亲亲师兄啦!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呢!呵呵呵……”
腾地一股怒火上扬,起身拎住路没完的衣领,“不可能!你只是个妖孽,又怎会是我师兄?!”
路没完却不理她,啪的一声打掉木隐秋的手,眼光落在君子兰无一丝血色的容颜之上,“我救了你们一命呢!”
“那又如何?”冷若冰霜。
“你,不想想该如何报答我吗?”温和如桃花的声音。
“之前长生身上之毒是你下的吧?”淡淡的秀眉蹙了蹙。
不答反笑。
“如今他又身中妖气,你却为何将那狐心予我吃了也不救他?你安的究竟是什么心?”
“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就好。”路没完说。
一愣,“你什么意思?”
木隐秋闻言怪异地盯着路没完看,当真想不透眼前的这只桃树精究竟踹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路没完突地靠近君子兰,桃花之香顿时倾入她的心间,使得她心口一颤,“我们达成一个约定可好?”
“……你说。”
“你假扮成青蛇让我这亲亲的木头师弟当妖怪给收了,可好?”微笑,微笑……
“师兄……”木隐秋话方出口便觉不对,“妖孽!你到底是何居心?”
“木头师弟乖啦!”冲着木隐秋露出一张顽劣的嬉皮笑脸,“别吵,是不是师兄和你的心上人有约你吃醋啦?好啦好啦,不要这样啦,笑一个啦!”
木隐秋嘴角抽搐。
君子兰突然幽幽一叹,“你是打算以我的命换他的命,是么?”
眨眨桃花眼,“果然蕙质兰心。”
“你一直暗中命那非人是妖的宋寄书将长生引入歧途使得他误以为我便是青蛇是吧?”
“呵呵,女人太聪明了可不算是一件好事呢……”
“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直接将我吃了,反而费这许多心思,难道非得长生当我是青蛇将我抓回九门山么?”
略微沉吟,“我何时说过想吃了你了?”
不是因为她是长生不老之身而想吃了她以助修行么?如若非此原因,那又是为何?
路没完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些什么,“如何,你答应不?你若应了,时候一到我便给他解药,还让他多活个几十年的。”
“我应了。”干脆利落。
“好!”拍掌,“果然是情深意长。”
“我不答应!”倏地,神火剑“噌”的一声出鞘,木隐秋紧握着它,砍向笑脸盈盈的路没完。
自然是丝毫也伤不到足有一万一千零八十年的桃树精了,只见路没完桃色唇瓣一启,一股淡淡的粉色青烟袅袅逸出,喷在了木隐秋面上。
木隐秋只觉桃花之香好闻至极,秒间失去了知觉,颓倒于云身之上。
君子兰眉间掠过一抹清愁,伸出双手,将木隐秋紧搂于怀中。
“等到他醒来之时,此间发生的一切他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转身隐去之时,路没完的声音虚虚飘飘地传来。
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么?
无妨,她早已习惯每一次他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素手拂过他的面颊。
无语,也无泪。
……
兰花不是花,是我眼中人。
难将湘管笔,写出此花神。
兰香不是香,是我口中气。
难将湘管笔,写出唇滋味。
幽幽兰丛之中,有男子一名,轮廓分明,眉目疏朗,丰采高雅,神明爽俊,青衣一袭,于暖风与花香之中吟咏着诗句。
男子的身侧有一名女子含笑而立,她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同着青裳的女子以白玉之手端起一盏青铜酒杯,递到了男子的唇边,男子满眼是笑,就着杯口浅酌一口。
“火花兰酒?”男子好温柔地顺了顺女子被微风吹乱了的一绺青丝。
“嗯。”女子眼波一动,“知道火花兰是什么吗?”
男子笑出了声,“是忘不了的人。”
“你会永生永世记得我么?”
“会的,因为……你就是我的火花兰。”
……
“子兰……子兰!”
木隐秋于睡梦中惊醒,口中仍念着那似乎远在梦中的女子之名,一骨碌坐起之时,惊见眼前之人是,却以为自己尚处梦中——
君子兰就在他的身侧,身子半倚床榻之上,一对美眸,三分清冷,七分愁情,凝望着他。
是她……居然是她……梦中的女子……
“醒了?”
身子倏地弹到了床的最里之处,“我怎会在此处?这是哪里?你、你、你……又怎会在此处?”
起身,远离了床榻,她手腕之处的流苏无风自飘,“你用得着如此害怕我吗?”
木隐秋深吸口气,越下床榻,冷言冷语:“你是妖孽,人妖殊途,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之人。”
眸色敛去了温情,“我是什么妖孽了?”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眉间怒气凝聚。
“你既然认定了我是妖,本应杀了我才是,为何总是不忍杀我?”旋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躲开她如有摄魂之力的眸光,蓦地,火光闪过,神火剑不知怎的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上,剑尖指向了君子兰。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于是,剑尖离她的喉间,也就只是半臂之距。
“你别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你暂时还是不能杀了我的,杀了我,你用谁的血延续生命呢……”缥缥缈缈的嗓音由君子兰口中逸出,就像一缕青烟,风过无痕。
闻言一怔,空着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唇瓣,摸到了一种黏黏而又温热的东西,他将颤抖着的手放到眼前一看。
血,玫色之红。
猛然觉悟口中的血腥之味从何而来,难道方才梦中的酒其实是现实的血?!她的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必要知道原因。”
白影一晃,他的身已然贴近她的,那一只带血的手紧紧勒在了她细弱的脖颈之上。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毒是你下的,你若真的不想让我死大可直接给解药我,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随着怒气的增加,他手中的力道也在增加。
君子兰的面色已由白转青,一如她身上的青衣,“……随……你……怎么……想……”
加重手上的力道,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别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她只是看着他,乌眸中映着他暴戾的面孔,除了丝丝的绝望,便再无其他的情感了。
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他深深地体会着心的疼痛,可是越是疼痛就越是愤怒,从来不曾有过的疼痛与愤怒。末了,许是手僵硬得再也使不出任何力道了,他抽回了手,放回身侧的手掌却还是保留着原状,就像雕刻的木偶之手。
“啪!”
如陵地般死寂的空气中忽然想起一记巴掌声,很响很响,宛若寒夜里骤然从天而降的闷雷,生生地击碎了美丽的一面铜境。
刺痛的感觉很快由手延伸到了心,君子兰痴痴地瞅着自己的手,眼里的泪花就快要决堤而出。
他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衬得他面上的肌肤异样的白净。
“哟!瞧瞧,二位这是怎么了?”
一道悦耳的女声倏地出现,房间的门随后被人打开了,一个身着雪色貂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绝代的风华,软骨的狐媚。
白如水。
木隐秋一见来者,眼睛微眯,“是你?”
“可不就是小女子吗?”白如水玉面淡拂,抿起红唇浅浅一笑,潋滟的眸光扫过木隐秋,落在君子兰身上,“这位……想必就是青王十分挂念的兰姐姐吧?生的可真是迷人呢,比起那以美貌著称的妖狐们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有一件事儿妹妹我可不明白了,不知兰姐姐可否满足一下妹妹的好奇心呢?”
浓密的长翦扫下,于眼睑处留下一抹淡淡的阴影,“有事请问便是。”
嘤然笑出了声,“不知兰姐姐怎的与这人间的道长如此的纠葛,莫非是……滋生了情意?”
却是木隐秋出声喝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而今,”森冷的眸光如刀一般划在了君子兰面上,“你难道还不承认?“
木隐秋话声未落,君子兰抢着冷言说道:“我承认。”
一直想要得到确切的答案,今日真的得到了,却不愿接受自己耳朵传来的事实,“……与青蛇可是同族?”
“是或不是都是妖怪,有什么不同吗?”
沉默。
是啊,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答应过不杀你,言出必行,但也曾说过不愿再见到你……”
君子兰话未出口,忽闻外间传来喧闹之声,乐曲之声,女子的嬉笑之声,男子的调戏之声,声声混合在一起,杂乱而不堪入耳。
木隐秋眼下黯然,冷若冰雪的眸光像一抹浮云般掠过君子兰,不言不语,身形一动,掠了出去。
当先入眼的就是白色无边。
飘飞的白沙曼,精致秀丽的白雕栏,静谧的白桌椅……还有,如画似仙的白衣女子媚笑着往来于各色男客之间。
这不是美人阁是什么?
往门外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穿梭,该场景与当时的小镇并无二样,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美人阁客流源源,所有的白衣美女也不是静立于侧,个个笑若颤花,或斟酒,或抚琴,或唱曲,好一片奢靡之象。
“……这是怎么一回事?”木隐秋愕然。
“哟!瞧您给吓的,这又不是第一次来我这美人阁了,如何,看上我们这哪个姑娘了,我给您叫上来?”白如水活脱脱一副青楼之主的嘴脸。
“这不是女夭间么?怎的会到了美人阁?”木隐秋独自念道。
却清晰地传到了白如水耳中,“这可不就是女夭间的美人阁么?”
此刻,君子兰也由房中步出,一见眼前之景,也怔愣着望向木隐秋,却不料碰上了他的眼神,两人心下皆一乱,一一撇开了眼去。
白如水一双堪比狐妖狐媚的水眸暧昧地流转于木隐秋与君子兰之间,又是一阵蚀骨的朗笑,忽地对着楼下一喊:“我说你们俩兄弟也真是的,撇下你们的同门不管,自个儿倒是先乐呵起来了!还有没有良心了?”
木隐秋与君子兰正不解之时,吃惊地瞧见楼下看不见的拐角之处现出了两道熟悉的身影,皆着雪白道袍,一人眉目疏朗,风采高雅,一人神明爽俊,面带桃花,不是路没完与路没了是谁?!
路没了一见木隐秋当先激动得颠颠儿的跑了上来,一上来对着兀自愣神的木隐秋就是一个大拥抱,就像还在九人山上那样,亲密而温暖,“哎呀!我的木头师兄啊,你醒了就好,也不知你和……兰姑娘怎的就昏迷在天字号房里了!小五一直在等你呢!小五好想你啊!想你想你想你啊!想死你了啊!”只差没添上一吻。
回过神,充满疑惑的眸色扫过白如水,投落路没了喜滋滋的面上,好是研究了一番后,确定是人非妖,“小五,你真的在这里?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过的?那妖孽可有吸你的阳气?你可有受到任何伤害?让师兄好好瞧瞧!”说着说着,拉过路没了的手把起了脉。
路没了啪地打掉木隐秋的手,灿笑着:“娘子待我很好,我又怎会受到什么伤害呢?”
娘子?他说的是白如水?难道他们竟已成亲?!
大怒,蹙眉,“小五,待此间之事解决之后,你就跟师兄回去向师父请罪吧!”
小五怔了怔,慢慢地,收回了紧抱木隐秋的双手,眉目间的喜气倏忽转变为掩也掩不住的殇情,“……我不想回去。”
木隐秋闻言震怒,一把揪住路没了的手臂,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结局是什么?且不论这只白貂……”食指怒指止住媚笑瞅着路没了的白如水,“对你是何用意,姑且她对你……是真心,但你可曾想过你只不过是百年之躯,而她呢?有多少个百年?千年?甚至万年!”
路没了抬眼对上白如水的视线:“……这样说的话,到头来伤心的岂不是她?”
你可曾想过你只不过是百年之躯,而她呢?有多少个百年?千年?甚至万年!”
君子兰淡颜盛开一抹几不可见的苦笑:他在说的,是不是他与她?
听见路没了仿佛叹息的那句话,木隐秋只觉呼吸困难,眼角余光瞥见君子兰那抹浅笑之时,心里疼痛的涟漪再度荡漾开去,一圈又一圈,圈圈连连,丝丝密密。
路没了轻轻掰开木隐秋紧抓着他的手,走向白如水,温温的视线柔柔地洒落在她艳丽的容颜上:“……娘子,你也觉得我师兄说得很对是不是?我看我们还是……”
路没了化为说完,顿觉怀里一暖,却是白如水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待白如水抬起一双媚眼时,路没了在她的泪光中看见了自己深刻的倒影。
“永不分离!”白如水几是一字一顿地说,“相公,我们,永不分离。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怔愣许久之后,路没了僵在半空中的双臂终于紧紧将白如水抱住。
一人一妖,相拥而泣,殊不知他们彼此的誓言能否应验。
美人阁里的白色墙壁之上,不知为何,开始悄悄绽放丛丛桃花,一株连一株,如雨后春笋般,疯狂地生长着,纷纷破墙而出,铺天盖地卷向路没了与白如水,如一卷粉色毛毯,将其拢在了其中。
桃花所到之处,阁中之“人”便一一现了真身,当真是什么妖怪都有,只是不幸碰到了桃树精这只上万年的植木之妖,但见粉色光晕所到之处,所有现出真身之妖便秒间化为了齑粉洒落桃枝之间,成了护花春泥。
桃香袭人,刹那芬芳。
君子兰诧异地向路没完看去,后者则对她回以讳莫高深的一记笑容。
许是闻见了浓郁妖气,神火剑无令自出,刷地一声便横在了木隐秋身前,燃烧着熊熊玄火。
“……桃树精?!”木隐秋惊道,将神火剑拽在了手掌之中,提气就往将路没了与白如水包裹在内的桃花之裹砍去。
霎时,桃瓣四散纷飞。桃花之裹为神火剑剑气与玄火之光所伤,残花之瓣与桃树枝刹那回退,融入地里、破入墙里,瞬间失去所有粉色花影,就好似它们从未出现过,一切都只是人们的错觉。
但这不是错觉,因了路没了与白如水不见了,仿佛随着繁华之花一同隐去,难觅其踪。
“小五?!”木隐秋惊呼,神火剑于空中旋了几旋,飞落他手,带着丝丝戾气的视线像顷刻间就能夺人性命的冰刃,射向了面无表情的君子兰,“这是怎么一回事?”
君子兰没有迎上他的视觉范围,淡眉微微一拧,转向了路没完,眸子似水,光华流泻。
路没完先是对上君子兰询问的视线,而后向着木隐秋望去,满面担忧之色:“木头师弟,小五怎么没了?好不容易遇上了,女夭间这么大,这下咱上哪找去?这可怎么办啦!”
木隐秋唇畔稍一触动,发上的雪白系带及身上的皓白衣摆应着他身上愈来愈浓的气流而四下乱舞。
“不论如何,我都会把小五安然无恙地带回九人山!”
正说话间,周围的一切忽地暗地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美人阁中的白净在迅速地退去,白墙如遇洪水,一一坍塌,白纱幔如为火焚烧,渐渐齑去,白桌椅如为成千上万只白蚁啃食,莫不急速被吞噬。所有的物什皆于弹指间消融而去,化为粒粒粉色颗尘,遁入虚无之境。
而后,周边之景焕然一新,宛如戏班换场景般,于帘幕拉开之时,现出了另一种光景。
与适才恰恰相反,四周不但不见一丝白,反而起伏着深深的暗,除了暗还是暗,绵绵延延的无尽黑暗,前后左右都看不见尽头,就像黑水墨的世界,纯净的黑。
木隐秋、君子兰、路没完此刻置身之处便是这一片黑沉沉之地。
君子兰勉强睁大着双眼,因内力颇为深厚,顷刻之间也适应了此等罕见的黑暗。心里的纳闷却是不减:他在做什么?
仿佛暗夜之神般能解人万般心思,一道如暖春之风的声音拂过君子兰的耳畔:“从上古时期开始,我们一族便开始了一个传说,每年的春季都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人们不知这桃花盛开之时——就是情人之间桃花劫的开始之时,若是两情相悦之人于桃树之前相许誓言却基于种种原因而不能如愿相爱相守一生,结果就只有一个——双双死去,死在同时,死在一起。”
因此话只有君子兰方能听见,故只有她在黑暗中暗暗地失神:“……若是我和他也在你面前许下誓言,是不是也会双双死去,死在同时……死在一起?”
“是。”黑暗中,路没完的话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掐在了君子兰的心口。
此时,木隐秋闻见了君子兰听似喃喃自语的话,茫然不解的瞳孔望向了那道仿佛熟悉了几辈子的声音,无奈却是什么也瞧不见,此等黑暗又岂是肉眼所能撕裂!
“出!”但闻木隐秋一声令下,神火剑刷的一声冲出剑鞘,亮身于无限墨黑之中。
刹那间,终于有了一道光,暗夜里的一道微不足道的光。光的范围与绵延不尽的墨色想比,实在如同沧海之中闪烁着微弱光芒的一颗遗珠。
借着微不足道的光亮,可以看见他们三人相距之离并不遥远,两两相隔之间也不过数步之遥。
熊烈的玄火之光摇曳着金黄之色,映得三人的脸色也是黄橙橙的,在火光之下带着些微的扭曲,透着莫名的诡异。
木隐秋眸子之中闪着玄火之光,扭过头,对着君子兰冷冷说道:“相信你对这女夭间所有的地方都很熟悉才是。”
君子兰抬眼,却是望向路没完,欲言又止。
“木头师弟,”接收到君子兰的视线,路没完挂着一贯的嬉笑之脸,道,“你为啥不把两生镜拿出来使使?问问你师父不就知道这是哪里了吗?你怎么那么笨啦!”
木隐秋顿悟:“是啊!我怎的把它给忘了……云儿,快快吐出两生镜!”
云中仙由木隐秋衣袖之内现出了身,乖乖地吐出了两生镜:“木头主人,前方可是越来越危险了,你可当心点啊!”末了,瞥了路没完一眼,又缩小了身子躲进衣袖里睡大觉去了。
“起!”木隐秋袖袍一挥,两生镜应声而起,漂浮于空中,顷刻间,光芒四射,照亮了方圆百里之地。
倏地,有两道身影于百里之地的边缘之处一晃,但只是已晃,连眨眼的工夫也没有就隐入了墨色之中。
“是小五么?”木隐秋一见那两道影子,也顾不上与一清真人隔空相会,身子倏地弹起,紧追那两道影子而去。两生镜随着他的离去也化为一道金影,带着万丈光芒随着主人而去。
君子兰又是看了路没完一眼,却见他也随之飞去,也不多想,于是青影一闪,追了上去。
也不知飞了多久,君子兰只觉飞了好远好远,但无论飞出多远,眼前所见仍是化不开的黑气,如永难走出的困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在还有光芒耀眼的两生镜还燃烧着仅存的一丝希望,像黑夜里大海中的一盏指路明灯。
之前所见的两道影子总是略微现身在百里光亮的边缘,之后一如消失不见。
木隐秋一路呼喊着小五,却不见有何回应。
终于,前方似乎不再那么浓黑了,慢慢的,黑气略薄,仿佛黑墨汁掺了些许清水,淡化了开去。
不知是不是已无去路,百里之外的地方,那两道人影站在了那里,不动了。
三人渐渐飞近,那两道背影越发地清晰起来,同样白净的一身衣裳,一身影颀长挺拔,一身影娇小柔媚。
终于,三人在距离那两道身影一丈开外的地方飞身落地。
“小五?”木隐秋试探性地一问。
两道身影同时旋转过身,正是路没了与白如水。
而他们身后,果然已无去路——深难见底的死渊。
呼呼怪叫着的妖风自深渊之中灌出,犹如地府之中冤死、惨死、怨死的凶灵发出的惨嚎,隐约之中还可见到千千万万翻涌着鲜血的枯手从中挥舞着,抓挠着。
除了崖边约莫三丈之处墨色略薄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暗黑得瞧不见五指,包括那不明的深渊之底。
路没完的手牵过白如水的,后者对着他含情脉脉一笑。
“木头师兄,”路没了忽而哽咽着,眸光扫过木隐秋与路没完,“小五从小到大都没求过你们什么,这次真的要求你们一件事了……”
“小五,”木隐秋眸子晦涩,“你听话,随师兄们回去好吗?我答应你,不将你和……白如水的事告诉师父师叔,这样一来,你便不会受到任何处罚,我们就当没这回事发生,好吗?”
路没了的眼眶之中盈着泪光,望向静默不语的路没完:“哥,连你也不帮我吗?”
闻言,路没完抬首,眸色迷离,看不清真实,“我已经帮了你了。”
路没了一愣,牵着白如水的手紧了紧,“木头师兄,你真的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吗?”
木隐秋眸中的痛楚之色怎么也隐不去:“小五,我又怎会逼你走上不归之路呢?听话,过来。”伸出右手。
路没了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木隐秋大怒:“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神火剑出鞘,定格于空中,剑尖指向白如水,玄火之光扭曲着她艳丽的面容。
“别杀她!”倏地,君子兰挡在了木隐秋身前。
一扬眉,“妖孽之间也有这般姐妹情深么?”
“你不能杀她,你若杀了她,你师弟也会跟着一起死!届时你会悔恨一生的!”说到最后,君子兰的声带已大力颤抖着。
阴阴地:“让开。”
君子兰面上酝酿着复杂的神色,与木隐秋两眼相对,周围顿生的气流几欲将二人窒息。
此时,路没了开口了:“你若要杀就杀我,不许你伤害她一分一毫!”几乎声嘶力竭。
白如水另一只没有被路没了握在手中的纤细之手轻轻顺了顺那颗狂躁的心,露出了一抹极美的笑靥:“相公,莫要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许是你我缘薄,你知道的,如水现今只有一千二百年的修行,别说他们师兄弟二人一同来对付我,就算只有木隐秋一人,他手中握有妖邪皆抵挡不住的两生镜,我未必是他的对手。我也不强求什么了,你还是随他们一起走吧,走得远远的,从此不再相见……”
眸中的泪珠到底还是滑落了,路没完几欲哭出了声:“你忘了你方才许下的诺言了么?”
“如水没忘,永远也不会忘,只是……恐怕实现不了了。”
“不会的……不会的……”泪流满面。
“相公,有一件事,如水始终没敢告诉你,现在,也是说出的时候了……”
“……你说。”
“其实,”眸中也是泪光一闪,“当日我将你抓来是想着有一日木隐秋定会出现在女夭间,当他到来之时,我便在你身上施法,让你去杀他……你是他喜爱的师弟,他断然不会伤害你……届时,我们貂族便可报了当日如烟被杀之仇。”
“如烟?”木隐秋冷道。
凄苦一笑:“没错,白如烟,我的妹妹,还记得你的师妹为你所做的那件貂衣吗?”
一愣,“小九做的貂衣?难道……”
“那可是如烟身上的皮毛呢……”泪花溅落,“她死得那么惨,我又怎能不为她报仇?”
木隐秋不语。
“你千辛万苦来到女夭间还不是为了你那宝贝师妹报仇来了么?你们的人命可贵,难道我们的命就低贱么?你们兄妹情深,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惨死么?”泣不成声,白如水继而哭道,“……只是苍天不见怜啊,让我遇见了我的相公,于是,此仇只好不报了……不报了……”
“……是妖皆可杀。”最后,木隐秋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在他眼里,所有的妖为了修炼,为了化为人形,为了得道,无不以伤害人命作为修炼的必经之道。
他的小九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神火剑玄火噌的一下大燃,滚滚烈烈,似乎蓄势待发。
“相公,你可怨我曾想利用你?”
淡然一叹:“其实,我知道当时你抓我的用意。”
哽咽,“……那你还乖乖地跟我走?”
“因为我相信你会爱上我的。”笑道。
又一行清泪洒落衣襟,“……****之事可是说不得准的,你就不怕我利用完了之后吃了你?”
“就算如此,我亦无怨无悔。”依然笑言。
倏地,白如水仰天一阵长笑,“你回去吧!好好活……记得我们的爱……我白如水便此生无憾!此生无憾!”言毕,猛地甩开路没了的手,纵身就往深渊跳去!
深渊里的万千枯瘦发着“咯咯咯咯”的骨骼之响,抓向那抹飘零的美丽白花。
“你的誓言,我可是应了的,”痴痴地瞅着空荡荡的手心,“路没了笑道,你以为我会真的放手吗?”一语终了,随后也往深渊跳下……
又一朵白花凋零在暗夜之中,在墨色里诠释着爱的宣言。
“他们葬身的地方叫破魂渊,”路没完道,平平淡淡的语气,“任何生灵落下此处都会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君子兰倦极地闭上眼帘。她知道他会殉情,他一定会殉情,因为那种感情……她明白。
木隐秋僵在半空中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手掌呈着抓势,但此时却只能感受着空落落的手掌传来的冰凉感觉,冰透如心。
“能死在一起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好过活着却永远不能相守相伴一生,我……羡慕他们。”君子兰漠然地旋转过身,慢慢地行走着,走在无尽的暗夜里,身上的深绿被黑气缭绕着,没了一丝生气。
她的背后,有一双悔恨的眼睛盯着她,好像在说:你是对的,我错了……
……
花海无边。
绵延起伏的花浪,平凡的花,珍异的花,赤、橙、黄、绿、青、蓝、紫、白、黑、粉,或立、或睡、或舞,仿佛世间的各有千秋的美人儿,争奇斗艳,含笑宴宴。
如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如兰:天姿仙影,天赐神香。
如竹:虚心秉性,有节有骨。
如菊:秋色叠叠,蕊寒香冷。
……
这是花林,此地没有一年四季之分,也没有花开花落的欢愉与悲伤,所有的花都是永远开着的,从遥远的过去一直绽放到遥远的未来。花儿们与蝶妖们的命数同存,与亘古的变幻一千年又一千年地做着美丽的斗争。
花香满林,成千上万只蝴蝶徜徉其中,色彩斑斓,于花丛中漫天飞舞,欢笑之声远扬。
君子兰此时正立于花海之中,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此处的,只是迷迷糊糊地走,好似冥冥之中有谁在牵引着她。
倏地,一双水蓝凤蝶翩跹着飞到了她的面前,如美人脸庞般大小的体型闪耀着如水的光芒,眨巴着两对大眼,异口同声说道:“兰姐姐,请随我们来。”
君子兰略微呆了呆,“你们……”
水蓝凤蝶见君子兰没有要动的意向,对视一眼,纷纷于空中旋了旋,突地,它们身子的周围起了一圈深蓝光晕,而后,双双化为了人形——一个俊男子,一个俏娘子。
“兰姐姐,我们的少主想见你,少主说您认识她。”男子开了口。
“你们少主……还说了什么?”这里,谁会认识她?
“我们少主还说了她有办法救你。”女子说道。
“……她是谁?”
“兰姐姐随我们来便是。”又是异口同声说道,随后身形一起,往前方花海翩跹飞去。
密密细细的花海之中倏地幻化出了一条约有半丈之宽的道路来,水蓝凤蝶于前方带路。
君子兰顿了顿便跟了上去,每走过一步,那条道路的花丛便恢复原样,直至走到路的尽头,那条路就彻底消失了。
眼前出现的,又是另一片景象。
偌大的一个花宫,整座宫室都由各色鲜花筑成,繁花似锦,簇簇拥拥,地面之上、宫壁之上、台阶之上,无不姣容怒放。君子兰踏花而行,进了内里,触目之处除了一片花海之外,随处都悬挂着水蓝水蓝的纱幔,依傍着花柱,于飘散着渺渺万花之香的清风之中飘飞。
水蓝凤蝶翩跹飞入宫内更深处时,于纱幔之处失了踪迹。
君子兰望着眼前的花海,心下一动,回首看看方才为自己足下说践踏的花儿——竟完好无损。
“仙子,”一道柔美的嗓音陡然出现,“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好熟悉的声音……
君子兰回首,面上一怔。
眼前的是名水灵灵的女子,水蓝蓝的贴身长衫衬得她婀娜水灵,宽大的领袖环绕着她纤细的脖颈,颈上的蓝宝石熠熠发着只属于天蓝的深邃。袖口薄蓝轻纱长曳及地,腰间蓝带完美地将其细腰紧裹,脚下踩着长及膝盖的深蓝长靴。发上的蓝蝶竟是活物,扑扇着几近透明的蓝翼。
美得极蓝,美得极异。
“蓝水蝶?”
深蓝的长翦扑扇扑扇的,“是我,仙子。”
“你怎的会在此地?”君子兰讶道。
“此地是我族之花林,我是蝶族之少主。”蓝水蝶深深一笑。
君子兰回以淡淡一笑,“原来如此……是你将我引来此处的么?”
“是,”蓝水蝶一对蓝色眸子水光闪闪,“仙子莫要多想了,水蝶万无害仙子之心。将仙子引来此间,是为了保仙子一命,此间是女夭间最为隐秘之处,饶是青王也是不知道这里的,仙子就暂且在我这里躲避一阵子,待外间事了,水蝶再另想法子送仙子出去。”
“多谢你一番好意,”面上一暗,“只是,我这一命若是能换他一命,于我而言,也算是一种解脱,如此,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蓝水蝶急道:“仙子,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你,也不爱你,你真的决定为他而死吗?”
“是。”
“值得吗?”
“如若是你,当年可否为了同样不再记得你的张剑雪去死?”
喟叹,“仙子真是知心之人。”
“不过,”君子兰抬首,苍白的素颜之上无甚表情,“还是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仙子请说。”
“将我直接送至青池。”
“……仙子就这么急着为他去送死?”
君子兰只是静静地与蓝水蝶对视,不再说话,恬静的面庞上无一丝波澜,宛若结了冰的水面。
蓝水蝶也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君子兰,末了,到底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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