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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莺歌燕笑

库车的春天已渐近了,但依旧不见半丝春意,如刀的北风猎猎地刮,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着貂裘在身还是忍不住全身打着哆嗦。

我望着冻得发紫的指尖,努力地往手心哈着气,却传不到丝毫暖意,或许是口中呵出的白烟在传到手心前已被冷却。

我舔舔龟裂的嘴唇,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不由将身上的貂裘裹紧些。

自和朝恒吵架已有好几日,虽然以前也不是没争吵过,但过不了许久他就会主动跑来向我道歉,但这次没有了。

我想他或许已经厌倦了这样没有回报的付出,当不断的付出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地毫无回应和失望,再坚强的心也会倦也会冷。

就在方才,我站在他帐外,听到里面传出的莺歌燕笑,我知道那个不断追在我身后的朝恒已经远了。

这样是最好的。

我心想,却不知为何心也空了,分明是想要的结果,可真的得到却有些无所适从,想来还未习惯。

我在雪地上漫无目的地走,那种无处可去的感觉压得心里忒难受,虽然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但从未有这次这般强烈。

四周人烟极少,更显得清冷。

我跺跺冻僵的脚,停下。

可一旦停下想要重新再走,却感觉步履维辛,真真不知该往哪边去。

“易琴,易琴。”忽然听到有人扬声吆喝,一抹人影在雪幕中若隐若现。

我如受蛊惑般出神望着那人从雪幕中走来,失重的心好像寻得了点,缓缓着落。

那是个极普通的人,普通得若在平时根本毫无起眼。可是在这样的雪地这样的心情,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安慰。

因他所说的是汉语,那我从来就熟稔的语言,在这样一个漫天里都是库车语的国家,终于有种暖意。

他在我面前停下,轻拍一下怀中用布裹着的琴,依旧用汉语问道:“这位姑娘,买琴么?”

我不觉有丝笑意:“买。但这世上我只买一把琴。”

我并不是刻意为难眼前的人,只是这世上我觉得想拥有的只有那样一把琴,那便是当年姬羲衍赠与我的,而在我回库车时却将它留在姬羲衍那里了。

我知道眼前的人是不可能有的,所以脸上的笑不知不觉支解了。

那人并未受我所动,露出那琴的一角,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因他此刻的神情而显得有了生气有了狡意:“姑娘,我这琴可能合你的意。”

我不觉震惊,竟……竟真是那把琴。

脑中一片混乱,脸色苍白地盯着那人:“这琴,你从何得来?”

那人不答反问:“姑娘,买么?”

我紧紧盯着那人,又将方才的话问了一次。

那人依旧不答,反倒将琴收起:“姑娘不买就算了。”

“买。”我连忙拦下他,“但我想知道,你如何得到这琴?”

“故人送的。”那人蓄在嘴角的一抹笑无比扎眼。

“不可能!他绝不会将琴送人。”我狠咬牙逼视着他。

那人冷冷一笑:“锦瑟姑娘,还是那样不好对付。”

他的声音陡然一变,这声音我听过,是,是葛流云?!

我一惊,冷不防眼前闪过一道寒光。我慌忙中急急地避开,琴被他遗落在地,我边躲避着他的攻击边拼命俯身去拾琴。

终究他是学过武的,而我没有。费尽全力仍被他伤了,好在伤口不深。

我抱着琴拼了命地往自己记忆中安全的地方逃。

他紧咬在我身后不放。

渐渐地,我有些力不从心,眼见着他离我越来越近。

却在此时,我觉得脚下有些异动,刚想再往前跑,却发现不知不觉中,我竟跑到河面上。河面的冰层因天气转暖而有所松动,在加上我跑动时加剧冰层的不稳,冰层已然断裂。

我反应不及,身子已然随裂开的冰层往下坠,河水没过我的脚,腿,身子,然后是头。我努力挣扎,身子却愈发僵硬,水里的寒意一骨脑朝我打来。

我看着岸边已显得时隐时现的葛流云,他站着,无动于衷。

我知求救无门,我亦知此时此刻我若丢开手中的琴奋力朝岸上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我仍死死抱着它,我觉得它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还能紧紧握住的东西,若抛开,便真是一无所有。

所以,我舍不得放开。

即使为它会豁出性命,依旧舍不得放开。

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唯一的感觉便是寒冷,到最后连寒冷都感觉不到……

我没想过我还会醒来。我以为我会死在那样的寒冷中,那是我害怕的冷。或许是不愿就那样冷清地离去,所以,我还会醒来。

睁开眼的那瞬,我看到帐内架着水壶的火架里发出的温暖,看着离得极近,可伸手却如何也够不到。

我趴在床沿,探身去汲取那份温暖,明知就算触及,得到的绝非是温暖,而是烫伤,我还是往前努力地伸着。

蓦然,一阵晕眩。我知道我的身子仍是很虚弱,才那样一用劲,已是冷汗淋淋,气喘吁吁。

“你们是做什么的?姑姑教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么?没瞧见锦瑟姑娘需要人帮忙?她若有事。提头来见。”一个冰冷的声音闯入耳中,话落已有两个侍从战战兢兢地过来扶我。

我抬起头,正撞见朝恒投来的目光,那里已没有往日的柔和,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冰寒,比冬日还冷。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紧咬住牙,目光不经意地扫到朝恒手中拿的东西,牙齿禁不住打起架。那是,那是我努力抢回的琴,此时竟完整无损地在朝恒手中。

朝恒一步一步朝我走近,挥手让帐内的婢女下去。

我直直盯着那琴,移不开眼。

朝恒停住,坐在床沿,将琴搁在膝上,用手勾勾琴弦,发出“铮铮”的声音,清脆,萧杀。他低声问道:“喜欢这琴么?”

我一怔,还是点了点头。

“的确是把好琴。”他道,嘴角的笑却变得冷酷起来,扬声对帐外吩咐道,“来人,在帐外架起火盆。”

“你想做什么?”看着他长身而起,抱着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我不由一急,问道。

“我会让你知道的。”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满带决绝。

我一慌,也不顾自己的身子,拖着鞋,脚步虚浮地追他。

帐外已然燃起一个火盆,冲天的火势映着他的脸,他一扬手将琴丢入火中,面无表情。

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企图夺下火中的琴,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臂。他用力地拽着我往帐中走,我不住挣扎着回身,却只能看着那琴在火光中慢慢化为灰烬。

而我,却只能被强行地越走越远。

“我可以给你很多你所喜欢的东西,但无法给你任何你所喜欢的,甚至有些不得不亲手毁掉。”

这是朝恒回帐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我抱以的是不尽讽刺的冷笑。

他便是在我的冷笑中默然离去。

当我再次走出帐时,雪地里残留着没有一星半火的火盆,我从灰里用颤抖的手将琴残余的碎片扒出,紧紧拽在手心里,手被琴弦勒出点点血丝,仍不断地收紧收紧。

朝恒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他给过我许许多多的东西,其中也不乏有我喜爱的。只是,我真正想要的,他却没有给我。

从来都是如此,现在是,以前是,一点也没变过。

在我放过姬羲衍,放过自己,放过所有人后,我放纵自己与姬羲衍一同幸福。他到敦煌守边,我便随他潜回敦煌,瞒过师父和朝恒。

虽然朝廷说库车已然蠢蠢欲动,但敦煌一直都显得风平浪静,倒像有人在危言耸听。

不繁重的军务令姬羲衍有许多闲暇,一日下来,他总是在府中的长廊看书或是迤逦而行,而我则在院中修剪盆栽或抚琴。只是会偶然的相视而笑,一切都在平静中度过,平静得让我有时都忘了这样的平静背后其实是背负着两家的血债,那样的血腥和罪孽,我从不去思量,甚至是刻意去忘却。

我想姬羲衍也是无法完全介怀的。或许他日再次想起,会唤来的是彼此的怨恨,但如今我更想这般的得过且过。

葛流云和解老一如既往地追随姬羲衍而来,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的模样。虽然姬羲衍有心让他们留在帝都,但解老捋着他的山羊胡淡然道:“奉旨行事。”

这旨是解老向皇上请的,就是搬来此刻压住姬羲衍的,姬羲衍何尝不知?只是彼此心照不宣。

姬羲衍苦涩一笑:“以我如今这般光景,你们跟着我也绝不会好过,还不如留在帝都的好。”

解老道:“王爷,老朽都这副老骨头了,已然不堪颠簸之苦,若再乘车回帝都,恐怕在半途就身遭不测。王爷,何其狠心?况且,老朽本是要出世的人,若当时不是王爷挽留,若不是余愿未了,我早学那陶潜。王爷是想赶老朽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还是要留老朽在旁呢?”

姬羲衍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算是留下解老,自然葛流云也被留下。

相处一段时日,葛流云也不再像当初那样对我时时戒备。

那时我想过些时日会处得更好,然而战火的燃起不久后便打破了这种平静的生活。他们三人变得越来越忙碌,常常秉烛夜谈当下的战事。

我总是远远避开,或许是为了避嫌,或许是不想面对那有着一半相同血液的族人被另一半族人杀掉的无奈局面,那么复杂的心情无论如何都是理不清楚的,唯独坐观,任风云变。

府中的人来来往往都在为战事奔走准备,只有我貌似悠闲地用剪刀修着盆景的余枝,无数的人想必已然将我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可是谁又能懂我手中平稳持着剪刀下的心早已在夹缝中伤得七零八落。

至少,他们还有胜利带来的喜悦,失败带来的悲伤那般分明的心情,知道怎样的情况下拥有怎样的情绪。而我,连这点都是做不到的。无论谁胜谁负,我都无法开怀,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同胞,谁死了我都只能悲伤。

如常那般,我剪修着院中的花草,它们已被我修了一遍又一遍。我的手,还保持着平稳在修。

突然,有人闯进我的视线,将一封信交给我,一言不发地又匆匆走开。

信封上干净得没留任何字。

我心中纳闷地拆信,乍见笔迹我已震惊住了,一目十行地将信看了个大致后,便匆匆揣好信出门去。

敦煌我本是熟悉的,进了小巷,七转八拐来到信中相约的地方,那是个久未住人的平常小居,毫不起眼,平常也极少有人过往。

我的脚刚迈入屋内,身后的门扉已然闭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锦瑟。”

我回过头去,看见师父沧桑清癯的面容,神色不由顿了顿,即使一见信的笔迹便知是师父,但真的见还是一时反应不及。

我不敢看师父的脸,却仍可以感到师父犀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不开口说话,或许是不断地在逃避,躲一时便是一时,明明知道不能这样过一世,仍是不到万不得以,绝不面对。

良久,我听师父长叹一声,幽幽的声音掩不掉的失望:“哎!锦瑟,你要我如何说你?我跟你说的话十句,你有没有听进一句?”

“师父的话,只要是对的,我都会记在心里。”我低声回道。

“难道,我说的话错了?”师父冷笑着问。

“师父说的都是事实。”我咬着唇道,然后目光如铁的望向师父,“只是,要我与他分离,我是千万个不愿的。师父,我从来极少开口求你,这次就算锦瑟求您,您放过我们吧!”

师傅眼中显出的惊讶像一张无形的网张罗在我的四周,明明无形却紧紧束着我,我的呼吸不禁一滞,屏在胸口沉沉地压着。

过了好一会,师父才面带不豫道:“你竟为了这样的一个人求我?锦瑟,师父老了,是管你不了了。可是,锦瑟,为了姬家小子你能舍弃多少?又能不在乎多少?抛开前仇,忘却旧恨,不顾国耻,这些我都不与你计较。可是,你忘了霁晴么?留她一人在负羽楼,你能走得安心?”

“你总是拿霁晴来威胁我。”我心里顿生无名火,口气不善道。

“放肆!你是这样跟师父说话的么?”师父面现薄怒道。

“锦瑟不敢。”我口气不由一软。

“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师父冷哼道,“现在,你不敢做的事大致没了。你若敢回姓姬的那里,霁晴就留不得了。”

“师父!”我一惊,悲愤地看着师父异常冷硬的脸,心中被悲哀淹没,低声道,“师父,为何要如此呢?”

比起这样的师父,我更希望和醉得不分昼夜的师父在一起,虽然很令人操心,可那样的师父很真实很接近。可眼前是师父,虽然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是啊!为何会如此?”师父也有所感触地叹道,“锦瑟,我又何尝希望如此?为师也不想逼你,也希望你能够找个好人家,欢欢喜喜地嫁了。奈何,你偏偏看上姬家的小子。你若不是我顾城倾的弟子,若不是她的女儿,该多好!冥儿,冥儿,她苦啊!”

师父此时竟不觉眼眶一红。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师父,一时无言。

此时却闻屋内传来一阵笑声,有两人踏着笑声而来。两人皆是玉冠黑发,其中一人笑言:“想不到,顾师也这般善感多愁。”

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却是盈盈而笑地朝我作了一揖:“人生何处不相逢?巧得很,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巧遇锦瑟姑娘。真是有缘。”

“我怎么觉得是,冤家路窄,成王爷?”我冷冷道。

“看来锦瑟姑娘对本王的误解不是一般的深。”成王爷对着他身旁的人道,“不知接下来的交易,做不做得成?”

“女人太麻烦,我搞不懂她们是如何盘算的。”那人冷言冷语地答,眼里不掩对我的轻视。我认出那人竟是那次在城北酒楼闹场子时所见到的那道一闪而过身影。

成王爷斜睨那人一眼,径自开口,似是自语:“这倒是实话。明明有着那样一笔血债,还那般不管不顾地爱上自己的仇人。我那个王兄,还真真不简单,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明明那么迷恋,当初我想促成一桩玉事,却生生被锦瑟姑娘拒绝了,辜负本王的一番美意,我的王兄还是琵琶他抱。没想到,姑娘竟会不惜自折身价,千里追到帝都。安西王府的烧火丫头,想来当得辛苦。若不是本王动了怜香惜玉的心,心疼姑娘不堪那些人的折磨,请你们楼主出手清清那些杂碎,姑娘说不准就香消玉陨了。”

他口中轻松地吐着轻薄之语,我听得不由心惊:“成王爷,竟是你,是你要除去安西王府的人?”

“这话说得难听。本王不是在帮你么?”他笑道。

“你会如此好心?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我道。

“我竟不知锦瑟姑娘是本王的红颜知己。”他笑着的眼徒然一冷,“断送了这么多条命仍是不觉得解恨,目的最终还是没能达到。本王最想要的,还是七王兄的那条命。为此,想请姑娘助本王一臂之力。”

我冷冷别过脸,不去看他,这个人我真不想再见到。

奈何成王爷却不肯放过我,他“嘿嘿”一笑,又继续道:“想来这要求太唐突,姑娘未必答应。”

那是自然。我心内冷哼着,依旧不理会他。

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又道:“只是这事姑娘不答应可不行。我手中的筹码,姑娘自然会感兴趣的。你妹妹如今可是在本王的手中,你希望让她重温数年前的恶梦么?”

“你……”我不掩自己的恨意,刺刺地盯着成王爷,“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要姬羲衍死,你来执行天诛。”他不怀好意地逼视着我笑道。

我被他那样的神情看得心中发悚,却不得不强作镇定:“你让我去杀他?是因你自觉胜不了他,才想借我的手。”

他眼中浮起一丝怒意,继而大笑:“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要你亲手杀他。负羽楼的杀手杀一个如此近身的人,绝非难事。对他而言,被自己亲近的人背叛才会觉得痛苦,才会觉得生不如死。这便是我要的结果。”

我斜睨着眼,等着成王爷止住笑声,心中沉沉叹了口气,语调却越发平静:“看来,成王爷不会给我选择的余地。这事我也只能做,但成败与否我可不敢保证。”

他得意道:“凭你杀掉五名西域域使的手段谋略,还怕对付不了他?虽然那五人算是草包,跟他不在一个级别。但是,你别想着手下留情,我这人易怒,气极了指不定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比如,伤到你的宝贝妹妹。”

此时他目露凶光,如一只处于绝对优势的独虎,盯着他狩猎的猎物,而我恰是那虎口下的猎物。

我怒极反笑:“八王爷难道对自己信心不足?如此形势,我早已无招架之力。八王爷未免太过谨慎。”

成王爷敛起笑意,我转身准备离去,却被师父拦下。

我面无表情道:“如今如了师父的意了,我必须亲手除去他。师父还有何指教?”

“锦瑟。”师父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只道一句,“自求多福吧!”

我略微一点头,不再看师父的脸,径直走出那间充满压迫的小居。

我漫步于长街,心情并未因少了那几双眼而有所放缓,走了很久,从天亮走到天黑,从城南走至城北,再返回城南,终还是转回府衙。

门口的两只石狮在大红宫的灯火下显得面目狰狞,我停在门口,竟一时不敢进门。

此时,正巧一顶八人大轿缓缓而来,停在门前。

轿帘掀起,他便从轿中走下,静切的眉目,无华的神情却令我觉得那是可以照亮整个冬夜的光华。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无声地向我走来,我才知他便是这般走入我的心,无声却分明已在。

他看着我,略带歉意道:“锦瑟,在等我么?”

只消这句,我心中已然酸楚,却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轻点头道:“大人,今晚可得闲暇?我的手恢复得差不多了,许久不曾抚琴,大人可有兴致听我奏上一曲?”

我伸手挽起他的手臂,带着往日少有的娇嗔。

他有一时的不适,片刻便是淡然而笑:“为此就在等我?站了许久吧?冷么?你的手都在发抖。”

我说冷。

他便摊开手掌将我的手放入其中,然后轻轻握住,眼望向远处,轻声问了句:“这样可好些?”

我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他竟是觉得不好意思。想想一个一呼百应的人竟会如此羞涩,让我觉得他很是可爱,也很温暖。

这样的人很好。

可不好的是我。

我要杀他,可是最后仍卑鄙地从他身上索取着暖意。

想到这,我就不禁神色黯然。

没想这一变化却使他误解为我极冷,拉起我便往府中走。我紧跟着他。

他就在我面前,背影陷入了四周的夜色中,看得不是很分明,我有种错觉,他随时都会被那黑暗吞噬。

于是,我不由紧了紧他的手,以寻一点安心。

我望着坐在我面前的他,依旧静切的眉目,只是有些许的疲倦依稀停在眉间。这段日子总是为了战事操劳了,他清减不少。

从指间流淌出的琴音带着悲切,伤感和无奈,那是离别之音,生离死别永远都显得如此伤人。我努力地将他一点一点刻入脑中,想着,若有来世,也绝不可忘怀眼前的男子,我定会黄泉碧落地寻他,然后与他在一起。

来世定不要有今生这般情仇纠结,恩怨难分,也不要这般无奈,他不再生于帝王家,我也不要这般身世尴尬,只求生于寻常百姓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需三餐温饱,有片瓦遮天,便余愿足矣。

他低眉依旧掩不掉眉间的飞扬,一如平常地聆听我的琴音。待我曲终收拨当心画时,他扬眉问:“锦瑟,有何心事?”

目中不掩的关切令我不由心动。

我起身走近他,在他身旁蹲下,将脸枕在他的膝间,轻声道:“大人,真想永远都这样。”

他一下笑了出来:“你这是怎么了?你向来都不会这样的,今天真是奇怪得紧。”

“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我无意识地喃喃道,末了,连忙补充道,“想来就要与库车开战,这次的主帅,还是大人吧?”

他沉吟片刻,目光放至远方,其间的倦意更深更浓:“若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如此,现在只等皇兄的旨意。”

我闻言,长身而起,走至窗前,推开,顿时与夜色撞了个满怀,隐隐看见有人朝这边而来,然后转过身对他笑了笑:“这种事,其实我并不关心,我只是有些担心大人您。这仗若胜了,大人该如何善后?皇上……”

我顿住不言。

他望着我,温和地笑道:“我只求全身而退,到时就与锦瑟你去塞外的牧场,纵马奔驰。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方站起身,却又立即跌回椅内,用手抚了抚额头,脸上的倦意愈发深。

我走上前扶住他:“大人,是累了吧?”

他面容平静地颔首,不多时便委在椅内。

我轻轻摇摇他的身子,有已然不动,我知道迷香起了作用,便走回琴桌旁将那香炉灭了,从那琴上拆下一根弦,慢慢靠回他的身边,拿着那弦套入他的颈部,手一点一点地拉紧。

他只是开始时有些不适,随后仍是平静地闭着眼。

我看着他靠在我身上,感觉自己已拥有整个世界,手却毫不放松地拉紧。

蓦然,一道寒光朝我而来,划过我的手。我吃痛地松开手,然后看到葛流云怒目望着我,石火光中已然击出一掌,我被葛流云击得退后数步,最后重重跌倒在地,口中腥甜,不由呕出一口血来,更觉五脏六腑已不在原位。

葛流云扶起昏迷的姬羲衍,怒道:“早知你这女人不怀好意,竟敢对我家爷动手,今日定将你碎尸万段。”

随后他令人将我先关起,自己送姬羲衍回房。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仿佛一切都到了尽头。

直到有人破门而入,将我从地上拉起,穿过长廊,走出府衙的大门。

我任由那人将我带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轻轻抽回手,问了句:“为何要如此做?”

未等到他的回答,便一头栽了下去……

我从不知自己竟被人如此痛恨着,并且恨了两年。

两年的时间并不短,足以改变许多,可是葛流云竟不惜来寻仇,就算我躲到库车,他还是找来了。

他真的是对姬羲衍忠心。

两年了……

不知姬羲衍过得怎样?

我走入关押葛流云的帐内,他被朝恒用铁链锁着。

人是朝恒抓来的,而我也是在落水后被朝恒所救。明明变得疏远了,可一旦事及我的安危,朝恒仍是会及时赶来,一如两年前救我逃出府衙。

我看着葛流云,他满身是伤,想来吃了不少的苦头。

我叹口气,趁他未转醒之时替他将伤口一一处理,一一上药。

在我将药收起时,觉察到他的身子动了动,便远离了数步。

他睁开眼,看清是我,便开始破口大骂。

我静静地等他骂完骂累,才开口问道:“葛将军,七爷可好?”

他闻言更是怒气冲天,骂道:“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清楚,竟还装模作样地问起,还嫌害我家爷不够么?”

我神色不由一黯,听葛流云的意思,姬羲衍过得并不好。

我幽幽道:“当年我没想事情竟会演变为后来的那种境地,我……我也是无可奈何。七爷定恨死了我吧?我听说这次朝廷仍是派七爷掌帅,还以为他已然恢复了。

葛流云目光如冷箭地横了我一眼:“这次,我们爷定会将你们这些狼子野心外族人杀个片甲不留。”

“如此说来,七爷身上的毒解了?”我问。

“自然是。”葛流云答。

“那便是好的。这两年他定然熬得很辛苦,终于到这一天了,你们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是我一手造成的,虽手我是无心之失,但错了终究是错了。”我叹了口气,又看了葛流云一眼,慢慢退出帐。

然后我看见了朝恒。

相视之下,只觉无言。

我先他抽回目光,抬腿要走,却被他抓住了手臂。不由分说地,他拉起我的手,慢慢地走着。我随着他身后,什么也不问地跟着,结果跟着他在同一条街上来回走了好几遍,他仍未有停下的意思。

我终于忍不住拉拉朝恒的衣袖,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他又走了一会,才带着丧气道:“我也不知道要到哪去?锦瑟,我想找到可以回去的路,不想再跟你闹得这么僵。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在自责和后悔,他用这种方式来向我道歉。这对如今的他而言,已是难能可贵。

我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茫然道:“朝恒,我也找不到。我和你,都迷路了。”

他沉默片刻,然后突然开口道:“快开春了,库车会变得越来越暖和,那样你就不会觉得冷,一切都会变好的。”

“等到开春,烽火台的狼烟就要升起,到时看到的是遍地的尸骨,又谈何好呢?”我道。

朝恒深吸一口气,略带责备地看着我:“锦瑟,你非要事事与我作对么?我想角逐中原多年,这是我从小的梦想。冥姑姑的事,让我更加坚定了这一决心。你想想冥姑姑,又怎可为姬羲衍来责怪我?”

“我没有因谁来怪你,只是真的厌倦了看着别人死去。朝恒,现在不好么?你已有了库车,何必再去觊觎匡朝?别说是为了我母亲,这不过是借口。”

“为何不过是借口?那是一场悲剧,因为弱小而产生的悲剧。若非弱小,冥姑姑不必被送往匡朝,也不会死于异乡。我就是想用事实来证明,库车已今非昔比,足以驾驭匡朝。这样才能以告冥姑姑的在天之灵。”朝恒道,眼中金光一盛,满是杀意。

我心中一冷,道:“母亲与你并无血缘之亲,你大可不必如此。”

“那又如何?我受冥姑姑之恩惠颇多。这国主的位置因我非义父的嫡亲孩儿得来终不是很稳定,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当年若不是有冥姑姑教我一身本领,我也不会有今日。我不过是想报答一下冥姑姑,有何不对?倒是你,虽是冥姑姑的亲生女儿,却连替她报仇的心都不曾有过。”

“我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而活。”我冷冷道,“心心念念地想着为死去的人报仇只会使他们的灵魂得不到安息,到头来,即使报了仇,也无法使死去的人再活,何必呢?”

“你……”朝恒顿时气结。

“朝恒,算了,能守住一个库车已然不错,不要再想去报仇的事。”我劝道,“我都放开了,为何你偏偏放不开?”

“我没有你那么超然、冷血。”朝恒似讥似怒地堵回一句。

我不由笑了笑:“我便是如此的人。”

“你这是存心在气我。锦瑟,现在也只有你能让我如此容易动怒。”朝恒无奈道。

我思虑片刻,静静道:“或许,我只是仗着你的优容才敢如此放肆。朝恒,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我如此忍让,这样只会加剧我的不识抬举。若有一日当你再无法容我,而对我刀刃相向,那定有一部分责任要由你来承担。”

许久,他才轻轻一笑:“你真是如此想的?”

我郑重点头。

“我向来不愿对你用强,我说这话虽有些底气不足,但也不全是假的。”他道。

我点头:“你不用强,只是将其他的路都堵死,让我不得不走你留下的那条路。”

“我和你一样清楚,越用强的,只会使你越反感。我不是不想用强,只是我了解你。”他更显无奈。

听到他那般无奈的话,我突然觉得心疼,这个人,真的很好。

我沉吟良久,抬头看他:“或许会呢?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他亦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转瞬却淹没在幽深似海的眸中,带着无比坚定,一字一顿道:“你不会。”

“我会。”我迎视着他回答。

他眼中浮出一丝狂躁,对我低吼一句:“难道我用强,你就会嫁给我么?”

我一惊,错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又一阵的默然。

然后听见他似是自嘲的轻笑:“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

那般略带着悲凉偏偏又要强自得意的语调,让我听得心中难受,不由脱口道:“我会。”

许久未见他有反应,我不由将目光望向他,他只是那样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很久眼中却显出一种痛苦,紧抿的唇亦可看出一种苦涩,他叹了口气,冷静道:“锦瑟,你在赌气。”

我毫无回避地看他,口气平静道:“我嫁给你。不过,我的目的并不单纯。你,要听么?”

他闻言敛敛脸上的那份复杂神情,冷冷道:“说来听听。”

“你放了葛流云,另外,放弃攻打匡朝。”我看了一眼他面无表情的脸,继续道,“我不会太过分。既然你非要染指中原,那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五年,五年可以么?将这一期限推迟五年。五年期限一到,你便是立即挥军攻打匡朝,那时我绝不会再多说一句。”

他一直紧抿着唇,不吐只言片语,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我的额上渐冒起一些冷汗。

蓦然,他扬起嘴角冷笑:“竟又是两年前的光景,匡朝主帅中毒昏迷,我兵临玉门关,可是那时锦瑟你只身一人面不改色地穿过重兵前来找我谈判,那份勇气如今还是在的。当时是两年,现在是五年。锦瑟,你还要为他做到多少?”

我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他并不希望我这样做。可是,我只为他做这最后一件事。朝恒,我嫁你,然后会努力地忘记他。”

“好,我答应。”朝恒道。

说罢,他一把揽我入怀:“锦瑟,我累了。再等下去只会疲惫不堪,即使用的这样的方法也没关系。胜的人还是我,因为在你身边的人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都只会是我。”

“我会遵守我的诺言。”我喃喃道。

“那便是好的。”朝恒朗声而笑。

我在他的笑声中依旧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没有欢喜,没有伤感,甚至连无奈也没有……

朝恒如约释放了葛流云,并将婚期定在开春。原本紧张的战事,因国主的婚事而淹没了。无论真情或是假意,库车国呈现出的是一派喜庆的气氛,反倒是我这个要当新娘的却显得事不关己。

日子同春风一起,来到库车的上空。

我独自一人踏过新出的浅草,朝着库车与匡朝的边境走,暖暖的春风吹到脸上已没了冬日的刺寒,身上已卸去臃肿的衣物,我带着不算轻松的心情慢慢走着,走了很久,终于来到野荒的空地上。

那有一座坟。上面已新长出野草。

我上前去将草拔去,然后将采来的一束野花放上去,无言地站着。

这里躺着的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与我有血缘之亲的人。

妹妹霁晴在两年前便已死了。

我始终不是个称职的姐姐,所以她死时是有怨艾的吧?死后也无法将她的尸骨送回故乡,这个交界已然是我的极限。

“我猜你定会来这里。”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没回头,只是对这坟干涩地叫了声“师父”。

“锦瑟,师父盼了多年,终等到明日了。朝恒是个好孩子,也会是个良人。对象是他,我和冥儿都会很放心的。”师父道。

“母亲么?”我不由回头望向师父。每次提及母亲时,师父的眼睛都会分外明亮,连神色也会柔和许多。我想他定是极爱母亲的,当年若不是母亲被送往帝都,或许今日又该是另一种情形吧?

我道:“逝者已矣。母亲已死多年,师父当放下了。”

“放不下,也不能放。”师父负手长叹。

“师父还是执意当年的事?或许母亲并不希望师父如此。放开不是更好?师父并不是母亲,又怎会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话也是我对你说的。你也不是冥儿,甚至你还不及我了解她。冥儿是个极怕寂寞的人,又怎会愿意让别人将她忘记?比起被忘怀,她更希望被别人牢牢记住。她亦极为要强,若不为她报仇,她又怎会瞑目?”师父道。

“所以,霁晴死了?”我眼中带悲地看着霁晴的墓碑。

“那个男人简直是个杂碎。”师父狠狠道,“当年就是他设计害了冥儿,逼得她不得不侍枕,以求自保。他要了冥儿,却又不知珍惜,更不将她当回事,玩腻了便弃之如敝屣。冥儿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啊!怎会甘心被他如此糟蹋,拔簪刺他,却被人诬陷为谋反。她被逼无奈,带着已出世的你逃出帝都,结果病倒在你以前住过的那个小渔村,死前身边也只有你在。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这是庄家欠冥儿的。”

“我也是他的女儿,所以师父也恨我吧?母亲其实也是恨我的,在渔村的时候,母亲病得很重,她从不跟人来往,甚至一天都不跟我说上一句话,连名字也不给我起,她其实觉得我是她的耻辱,无论我多努力地不去让她操心都一样。”顿了顿,我终于道出那句多年来的疑问,“师父如此在意母亲,当初为何还要带我走?”

师父伸出手轻轻摸摸我的头:“在我眼里,你更是她的女儿。所以,师父怎会恨你?”

“师父,其实你和我之间始终是有间隙的。”我低头说。

从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何与师父总是亲近不来,我以为只是因我和他都是感情淡漠的人。我们虽有师徒之名,却彼此戒备着,直到知道母亲的事,我才有些明白,他始终还是放不下我身上所流的那部分属于庄家的血。

师父沉默片刻:“锦瑟是个好孩子,只是为师不知该如何照顾你。我将我毕生所学都授给了你,教你琴,也教你如何杀人。你是我的徒弟,我的衣钵理应由你来继承,待师父百年之后,负羽楼的那个位置便由你来做。我想给我唯一的弟子我所能给的一切,不想你毁在匡朝人的手里,所以才会带人多次去刺杀姬家那个小子,才会对霁晴见死不救。为师的良苦用心,你就不明白么?”

我咬着唇,沉重地摇头。

我想要的,师父一样都没给,而不想要的,却拼命地硬塞给我,殊不知那样的重量,我早已负荷不起。

我一遍一遍道:“我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把霁晴还给我,还给我。”

“锦瑟。”师父断喝一声。

我闭嘴看他。

师父眼带不豫道:“方才你自己怎么说的?逝者已矣,别说庄霁晴不是我杀的,就算是,我也无力复活一个死人。实话跟你说,就算时光倒流,就算我手中有那味毒药的解药,我也绝不会救庄墨淼的女儿。”

我心中一冷,脑子也因此清醒不少。

霁晴的事确实不该怪师父,是我的错,我不该有那样一瞬的迟疑。如果我当时毫不犹豫地选择救她,那么,至少她如今还是活着的。

我缓缓睁开眼,身上被葛流云打的伤仍隐隐作痛,不由地,我动了动身子,却被如撕开般的痛直锥心底,我便不敢再动。

无意间,我的眼扫过屋内,却意外地看见了霁晴。她端坐在镜前,用手梳着她的长发,样子安静而乖巧,似是觉察到我醒来,回眸对我一笑:“阿姐,我漂亮么?”

那刻我觉得很安心,她还好好的,毫发无伤地在我面前,看来成王爷并未亏待她。

我支起身子,勉力笑道:“真是好看。”

她闻言笑得更开心,跑至我面前,抱住我,像猫似的在我身上蹭:“阿姐,阿姐,我好想你。这次你离开的时间特别长呢!可是,听说你这次会留在这里,真好!真好!”

“是。”我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

“这样。”她似是恍然大悟,声音中不掩兴奋,“我就知道,阿姐最疼我,我比那个男人还要重要。”

“哪个男人?”我一惊,问道。

“那个会抢走阿姐的男人。那个人最坏,他不让阿姐回来,不让阿姐留在我身边。坏人,坏人。”霁晴语气天真道,边说边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笑,“坏人就该不得好死。”

我听得心惊,不由双手扶住她的肩:“晴,你说什么?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霁晴依旧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并未听见我的话。

我叹了口气,放开她:“晴,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

那样血腥和残忍的事,我私心地不想让她再碰了。如果那门血案是她治不愈的伤,那么我不想有任何事让她想起那道伤。我想尽可能地保护她。

她扬起脸,傻傻地笑着。忽然,脸上的笑一下凝住,痛苦爬上她的脸。她捂着腹部,口中不断呻吟,最后索性倒在地上打滚。

“晴,晴,怎么了?怎么了?”我慌忙过去扶她。

她紧紧抓住我的衣服,不断地说:“阿姐,阿姐,疼,疼,救我,救我。”

她的声音痛苦而绝望。

我口中应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去找大夫,可是她却牢牢抓住我,令我动弹不得。

怎么办?怎么办?我心里的这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喊着,却不敢说出口,因为霁晴在向我求救。如果连我也崩溃,她该怎么办?

我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却在此刻,一个含笑却凉飕飕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回响:“看样子,是毒发了。”

我不由抬头望去,是成王爷。

“请大夫,快点请大夫。”我脱口而出,即使此人我很讨厌,但此时我也只能求救于他,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成王爷没有动的意思,笑着看着我,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锦瑟姑娘这是在求本王么?”

我狠咬一下牙,低声道:“我是在求成王爷,求您救救霁晴,求您。”

成王爷笑着拉过一张椅子,从容而坐,不急不缓:“求人当要有求人的姿态。”

他翘起二郎腿,带着挑衅的意味盯着我看。

我望着霁晴痛苦的表情,我那触摸着她的衣衫的手已是冷汗淋漓,却不知是她的,还是我的。

我慢慢朝成王爷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沉重。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我慢慢屈膝,缓缓下跪,低语道:“成王爷,求您。”

他的笑声在我头顶回旋,颇为得意:“不知,你的七爷可曾有过这样的待遇?本王猜,定是没有的。他怎舍得呢?哈哈,今日实在是痛快!”

我狠咬着牙,生生吞下自己的狠意,请他快些找大夫。

他笑道:“不必请,我有法子救她。只是,锦瑟姑娘确定要救的人的她么?”

“你……你下的毒?!”我恍然大悟。

“没错。不但对她,还有你的七爷。”他恶意地笑道。

我一惊,霍然站起身:“你……你说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便方才的话。

我脸色惨白地看着他:“你……撒谎!”

他看着我,依旧在笑:“下毒害姬羲衍的人,可是锦瑟姑娘你自己呀!”

“说谎!”我断喝道,“我从未做过,你休得含血喷人。”

“你忘了么?那本王就好好提醒提醒你。锦瑟姑娘可是奉本王之命前去行刺七爷的,杀手杀人当确保万无一失,明刺虽被人发觉,仍可以暗杀弥补过失。正所谓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那迷香……”我失声道。

“姑娘确是聪明啊!一点即通。”他赞许道,“那可真不是普通的迷香,是本王特地为他而备的,否则以姑娘的做法,本王如何得手?”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目光陡然一冷:“不要以为本王不知,你暗中通知了葛流云,算好时机下手。一切做得很好,本王也责怪不了你。毕竟你是真的痛下杀手,只不过是途中被人发现,你一介女流敌不过堂堂葛将军,这根本无可厚非。如此充分的理由,本王怎好责备于你?结果呢……你想救的人都救下了。本王说得是,还是不是?”

我微扬起脸,不置可否。

论心机,我终还是比不过他们这些从小生长在帝都那个龙潭时时都在算计的人深。

我干涩地答道:“成王爷,您明察秋毫,我自知不如。但我可否问一句,成王爷,究竟想怎么做?”

“解药本王定会给的。”他微扬嘴角,目光却陡然一利,“只是,想让姑娘做个选择。”

“哈?”

“至亲的妹妹和心仪的男子,姑娘要如何抉择?两人所中的毒是一样,而解药只有一份。”他指指霁晴,又指指府衙的方向,看着我。问,“锦瑟姑娘,选哪边?”

“我……”我紧紧拳头,竟一时难以抉择。

半晌,我才艰难道:“救晴,救我妹妹。”

成王爷仰天大笑起来,将一个长颈的青花瓷瓶拿出,走到霁晴跟前,蹲下身去:“锦瑟姑娘,很高兴你的答案。皇兄猜忌他,玉丞相因他女儿的死排挤他,朝廷是不会增派援军过来了。这次,连你都不帮姬羲衍,那么,他必死无疑。”

成王爷边说边用手钳住霁晴的下巴,将那药望霁晴嘴里灌。

未想,霁晴竟是死死咬着牙,不肯喝药,甚至伸出手狠狠抓伤了成王爷。

八爷吃痛地松开手,瓷瓶打翻在地。

霁晴抓起那青花瓷瓶,狠狠朝墙角摔去,那瓷瓶在墙上炸开了花,碎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恶狠狠道:“姬綦成,你别再碰我。”

成王爷看着自己的手,冷笑道:“庄霁晴,你果真是在装疯卖傻。好演技,本王都被你骗了。”

“我这些心思,还不及你姬綦成的万一。你们兄弟没一个好人。”霁晴狠狠道,那刻的她与我所认识的霁晴完全判若两人。

“本王不是好人,那又怎样?你又能奈我何?如今你不过一个将死之人,连解药也被你自己摔碎了,真真是枉费你姐姐的一番苦心。”成王爷似讥似讽地浅笑道。

“阿姐?”霁晴瞥了我一眼,目中不含任何感情,“她,才不是我姐。她不过是爹与蛮族女子所生的野种,怎及我身份高贵?况且,她自己也不承认我们庄家是她的宗家,竟与自己的仇人纠缠不清。我本还指望利用她为我们庄家报仇,到头来,她还不是想护着那个男人。”

霁晴的话字字如刀在我心上割着,我从不知她竟是这般看我的,那个总是腻着我,喊我阿姐的乖巧的小妹子到哪去了?

我看着她,竟觉得不认识了。

成王爷望了我一眼,道:“那真是冤枉了锦瑟姑娘,最后她所护的人不还是你这个做妹妹的?”

“护着我?”霁晴大笑起来,“若真护着我,就当一剑杀了那人。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活着对我而言不过是一种折磨,我只想报庄家的一门血仇。我本该亲手杀了他,还有你。但因你,他将命不久矣,唯一的解药已毁在我手上了,一命换一命,很值。”

她大笑着,手却捂住腹部,跌跌撞撞朝窗口退,神情显得愈发不清醒,在靠上窗棂时,身子顿失平衡,一头朝窗外栽了下去。

我回神追过去,已然不及。我眼睁得大大的,从上往下看,她一动不动躺在地面上,血缓缓从她身体流出,染红了四周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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