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脸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惊恐张望道:“谁!”
不知哪个喊了声:“在上面!”
果然就见最近的一棵大树上,站着一个人,火光照着扑扑乱颤的叶子,叶子抖动的影,盖住了他半边的脸,脸的另一半,也有东西遮着,却是一面直直的黑发,雨水就顺着这黑发不停地往下淌。
这人站的地方总有一丈半高,可当他跳下来的时候,却就像走了一步台阶那样的轻松。
所有人的目光打一开始就没从他脸上挪开过。
这人露出的半张脸微微一笑:“怎么?——老朋友都不认得了?”
笑声很温柔,仿佛真的是老朋友见面一样。
瘦脸却笑不出来,下雨的夜,到处都是水,但他的喉咙很干涩:“你是……”
金大耳朵突然瞳孔紧缩,见了鬼般地失声叫道:“是他!是他!他……他是那个宿平!”
这人又是一笑,伸出一个手指,轻轻地挑开了贴在脸上的黑发:“可不就是我么。”
脸很年轻,果然是宿平。
瘦脸的脸仿佛更瘦了,也更白了:“你居然还能站起来。”
宿平抬起双手,在瘦脸面前转动了几下:“我的运气不错……不但能站起来,还能拿筷子了。”
金大耳朵崩溃了,偷偷移开身子,撒腿就跑。
瘦脸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拽了回来,恶狠狠道:“你跑什么!”
金大耳朵差点哭了出来:“不跑难道等死不成?”
“谁说死的一定是我们?”瘦脸突然哈哈大笑,盯着宿平道,“——拿得了吃饭的筷子,却不见得拿得了杀人的刀子!”
金大耳朵不哭了,他依稀好像记得那天晚上宿平确实被他们几个打到了地下。
瘦脸松开了金大耳朵的领子,接着又朝其余八人道:“你们可别忘了,这人可是个通缉犯,他的脑袋值五百两银子!嘿嘿……若是我猜得不错,他的手里还有三百两银子……”
所有的蒙面人顿时眼**光,就连金大耳朵也不例外。
“还不快上!”
一声令下,那些黑衣人同时抄起手中的木棍冲向宿平。
瘦脸突然从腰上拔出了一把刀,递到金大耳朵面前:“好好干!干完了,照样分银子。”
胆小的人通常有两种,这两种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截然相反。
第一种人,会抱头下跪等死。
第二种人,为了活命可以不择手段。
金大耳朵就是第二种人。
金大耳朵刚刚出卖了自己的朋友,现在又要杀人。因为杀了宿平不但可以绝除后患,还能分银子。
所以,金大耳朵反而是这群人当中,最凶狠的一个。
但是,很快,金大耳朵就昏了过去,甚至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
倒在地上的,还有八个人,他们的木棍同样没有出过手。
和金大耳朵一样晕过去的,有五个;那三个虽然醒着,但是一时半会肯定是起不来了。
宿平只用了“刑屠拳”里面的一式。
“周公不解梦”。
同样的一式,打了九拳,一拳砸在一个人的下巴上。
拳拳都很用力,甚至拳头上都流出了血水。
血水顺着雨水畅快地流着,宿平的心也很畅快:
“我没有杀人的刀子,但我有拳头。”
十个人打倒了九个,自然还有一个。
那一个却跑了。
金大耳朵只记得那夜宿平被他们几个打在了地上,但是瘦脸却还记得宿平跟他们打之前,是先中了两箭的。
所以,瘦脸唆使了其他九个人、把刀子交给金大耳朵之后,自己马上开溜了。
什么叫“拼命地跑”?
现在的瘦脸就在“拼命地跑”,因为他如果跑得慢了,就没命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跑出了至少二十步,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二十步左右!那个宿平站在原地!虽然地上还有九个人躺着,但他毫不在乎。因为越是这样,才越让他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才越让他开始兴奋起来,但是他的脚下一点都没有放慢。
再跑十步,应该有三十步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三十步左右!那个宿平还是站在原地!瘦脸现在自己都觉得有些佩服自己的睿智了。
又跑了十步,四十步了!
瘦脸发现如果再跑十步的话,就到了那该死的灯火再也照不到的地方,一旦进入了黑暗,他的逃命会容易很多。
他那被雨淋的发紫的嘴唇开始露出了一丝开心的笑,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的笑凝固了。
那个宿平虽然还站在原地,但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大弓,弓是拉开的,镞头正对着自己。
“回来。”
宿平的声音不重也不轻,刚好落在了瘦脸的耳朵里。
瘦脸哪里肯听他的,拼了老命地跑。他发现原来“拼命”也是有区别的,如果刚才的跑是“拼命地跑”的话,现在的跑,就是“拼了老命地跑”!
可是,才跑了几步,瘦脸就跑不动了。
一支箭扎在了他的小腿上,很深,巨痛。
“回来。”
宿平的声音不紧不慢,还是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这一次,瘦脸再也不能拼命了,如果他一拼命,就会送命。
于是他乖乖地拖着一条腿走了回来。
……
衡山上有很多香火鼎盛的道观佛堂,衡山脚下也有很多的破庙残宇。
这间破庙里供奉着一尊天王。这尊天王除了头上结了些蜘蛛网、身上掉了几块金油漆,其实和衡山上很多寺庙里头的那几尊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他的脚下就是没有一支冒烟的香火,但是破旧的神龛里的那些满满的、粘紧了灰尘的香根,静静地倾诉着这里曾经的热旺。
不知道这尊天王是不是被人遗忘了太久,心情太坏,黑夜的烛火之中,显得特别地狰狞和可怖,一张大嘴呲咧,两只比铜铃还要大的眼睛,怒视向下。
下面坐着十一个人。
有十个人的双脚,是被一条绳子绑连在一起的。
破庙里只有一盏灯,一盏灯烤不干湿透的衣服。
十个黑衣人觉得很冷,冷到了骨头里。
宿平却一点都没有感觉,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刀,这把刀是从金大耳朵的手里夺过来的。
他上下看着发亮的刀尖,漫不经心道:“十个人,好像还少了一个。”
金大耳朵本来那冷灰搬的心腾地又燃烧了起来,叫道:“对、对!是还有一个人!他才是主谋!我们都是被逼的!”
宿平“噢?”了一声,转向金大耳朵:“那你说说,主谋是谁?”
金大耳朵一怔,片刻之后又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宿平又转向了那个腿上中了一箭的瘦脸:“这么说来,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居然可以指使你们去杀人?”
瘦脸苦涩一笑,叹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们确实不知道。”
宿平摇头道:“我确实不信。”
瘦脸道:“我们的命都已在你手上,又何须隐瞒?”
宿平淡然道:“或许,说不定有人想用这个来和我谈条件。”接着,他又用刀尖挑起了金大耳朵的下巴,指着瘦脸道:“这个人刚才告诉你,杀了我照样分银子,你信么?”
金大耳朵觉得刚才已经傻过了一回,好端端地丢掉了逃命的机会,愤然道:“不信!”
宿平道:“为什么不信?我觉得应该信!你杀了我,他肯定跟你分银子。”
金大耳朵冷哼一声:“他的确会跟我分银子,但分完了银子,也会杀了我!”
宿平哈哈大笑,看着瘦脸道:“你瞧,连你的朋友都不信你了,让我如何信你?”
瘦脸道:“他不是我朋友。”
金大耳朵忙道:“对对对!我不是他朋友!我是宿平爷爷你的朋友!宿平爷爷,其实我就是来报信的,你看,就是我,取了这最后一张纸!你赶快放了我吧!”
宿平道:“放了你,也可以,将那主谋说出来便成。”
“可我确实不知道啊……”金大耳朵说着,突然眼中一闪,又指着瘦脸叫道,“他知道!是他叫上我们几个的!”
瘦脸鄙夷喝道:“无耻!”
宿平用刀子拍了拍瘦脸的肩膀:“莫要生气,你若将那主谋之人说出来,我也照样放了你。——不只是你,其他几位也是一样。”
瘦脸道:“非是我不说,是我确实不知那人是谁。”
宿平盯了他许久,这才缓缓道:“你不知那人是谁,我却知你是谁……你叫骨头,斧狼帮的人,对是不对?”
骨头面色一变:“你怎地知道?”
他的确很瘦,瘦得让人看起来只剩下了骨头,但不是每个瘦子都叫“骨头”的。
宿平道:“那夜你们的蒙堂主死了,你的声音最大。”
骨头一怔,旋即惊道:“是你!——你不是药昏过去了么!”
宿平没有回答,只问:“现在你可以说了吗?”
骨头反而好似松了一口气,叹道:“你既是记得我,自然也记得关堂主了。”
宿平眼睛一亮,却是依旧不动声色道:“不错,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是关副堂主。”
骨头道:“那天晚上,便是关堂主把我们叫去的……”
宿平立即追问:“他就是那个射箭之人?”
骨头摇头道:“他只将我们几个叫到了一起,而那射箭之人却不是他。”
宿平道:“那人是谁!”
骨头依旧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因为那个人来的时候,就穿上了黑衣、蒙上了面……我们的这身行头,便也是他给的。——只是没想到,这衣服看着合身,其实糟透了。”
宿平自然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这几天他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这样说来,你们的关堂主定是知道那人的来路了?”
骨头的苦笑更甚:“这便是为何我先前不告诉你的缘故了。因为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信。”
宿平道:“为何不信?”
骨头道:“关堂主已被发配充军,去了琅琊郡。”
宿平眉头一紧,许久之后,才淡淡道:“我信。因为那个地方够远。”
他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东南西北不分的黄毛小子了,自然知道琅琊郡离这里起码有三千里路。
骨头这下愣了,方才说不信的是他,现在说信的也是他。
却听宿平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续道:“不过……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因为你们都要给侯大哥陪葬!”
刀子锋利的刃,抵上了骨头的喉咙。
骨头没有叫。
但是金大耳朵却叫了。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侯大哥也不想死,可他却死了。”
宿平的眼睛没有看金大耳朵,但是嘴巴却笑了,笑得很大声。
笑声惊飞了几只躲雨的蝙蝠,蝙蝠的翅膀振起了神像上的灰尘,灰尘簌簌地掉了下来,仿佛这笑声是那神像发出的一般。
“可他不是我杀的!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不能杀我!”
骨头喉咙的那把刀移开了。
却搭在了金大耳朵的脖子上。
“没有你们,他一个人,杀不了!杀不了!”
宿平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疯狂,歇斯底里。
金大耳朵的瞳孔在不断地缩小。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金大耳朵恐惧地大喊。
“不许看我!不许看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宿平也大喊。
突然,宿平的左手一把摁住金大耳朵的头,右手的刀狠狠地插向了对方的脖子。
“啊!”
金大耳朵只觉自己的脖子一阵冰冷的刺痛。
九个绑在一起的黑衣人同时闭上了眼睛。
静。
破庙外的雨声。
破庙内的雨声。
喘息声。
“我没死!我没死!哈哈……”
金大耳朵的笑声。
骨头睁开了眼睛。
金大耳朵果然没死,只不过脖子的右边多了一道血痕。
宿平握着刀子的手在发抖。
足足抖了一刻时辰。
宿平的脸转了过来,他的额头上都是水,汗水。
“你们当中,有没有左撇子?”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但是骨头答得很快。
“没有。”
“很好。”
宿平走向摆放神龛的案上,一把推掉所有的香炉。
“一个一个地来,把右手放到上面……”
惨叫声此起彼落。
又是一刻钟后,案上多了三十根手指。
十根小指,十根无名指,十根中指。
金大耳朵已经昏了过去。
骨头面色惨白,看着宿平道:“多谢手下留情。”
宿平淡然道:“还没完。”
骨头咬牙道:“还想怎样,索性给个痛快!”
宿平道:“十五年。”
“什么十五年?”
“抚养侯志之子,赡养侯志双亲,保护侯志一家。”
“……也好!十五年后,我们便与侯志两不相欠了!”
“不要妄想逃走……十个人,若是逃走一个,我便断其他九人一手;逃走两个,其他人断双手;三个,再加一脚;四个,加两脚……若是全都逃走……我便一个一个来寻,寻到一个,杀一个!……少了三根手指的人,找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逃!……谁要逃,我便杀了谁!”骨头看了另外几人一眼,突然笑了,“我想他们也绝不敢逃——因为谁惹了你这样的人,都会倒霉一辈子的。”
……
雨仍未停。
夜仍未尽。
宿平在漆黑的街上奔跑着。
他要去一个地方。
那棵梧桐树下的四张告示,是他贴的。
五百两银子是他从斧狼帮的赌档赢回来的。
这五百两银子是预备要花的,但一个都没花成。
第一张告示是他自己取走的,第一支箭也是他射的。
射了那支箭后,这十个人果然慌了,派了斧狼帮几个不知情的人前来捣乱。
第二、三、四张告示不是他取走的,取的人也是这十个人要挟来的。
这三个人其实什么都没说,他们也不知道任何事情,但是被宿平关了起来。
第二、三、四支箭射在梧桐树上之后,十个人当中的金大耳朵害怕了。
于是宿平抓住了这十个人。
却独独漏了那个主谋之人。
姚山凤和周真明的出现并不在宿平的算计之列。
可是所有人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了么?
宿平绝不允许!
他现在要去的这个地方,就是衡阳城里最后的一线希望。
……
沈朗沈指挥使这几天一直很烦躁,还老做恶梦。
他刚被恶梦惊醒,却发觉好像仍在梦里。
一把刀顶在了他的胸口。
眼前是一个湿淋淋的人。
“终于来了……却没想到是你。”
宿平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了?”
沈朗道:“这事总归与我斧狼帮有些瓜葛,而我刚好是斧狼帮的头头。”
宿平道:“你不否认?”
沈朗道:“我否认什么?谁都知道我是斧狼帮的头头。”
宿平道:“你承认了?”
沈朗道:“我承认什么?你该知道事情是关堂主干的。”
宿平道:“关堂主被发配了。”
沈朗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是我叫人发配的。”
宿平道:“他是你的手下。”
沈朗道:“但他给我惹了麻烦。”
宿平道:“但他那天并没有动手。”
沈朗道:“要是我,我也不会亲自动手。”
宿平道:“他跟我没仇。”
沈朗道:“也许他收了别人的好处,比如银子。”
宿平道:“那你有没有好处?”
沈朗道:“如果我有好处,就不会发配他了。”
宿平道:“不对……我看这个给你惹了麻烦的手下,不该是关堂主。”
沈朗笑道:“那该是谁?”
宿平道:“你为什么笑?”
沈朗道:“我为什么不能笑?”
宿平道:“你刚才就没有笑。”
沈朗道:“你还没告诉我,不是关堂主这个手下,那该是哪个手下?”
宿平道:“詹纳司。”
沈朗又笑了。
宿平道:“你又笑了。”
沈朗道:“因为确实好笑。”
宿平道:“怎么好笑?”
沈朗道:“因为那天晚上,詹纳司和我们在一起喝酒。”
宿平道:“我们?”
沈朗道:“自然是我们。除了我,还有那天考场上你见过的几位大人,比如说那个监考的方训武,比如说那个陈廷陈观察使……”
宿平道:“你说了这么多,就不怕我去寻他们对质?”
沈朗道:“你肯定知道他们已经走了。”
宿平道:“不错,他们都走了,詹纳司也走了,就连邱叔叔也到东京去了。”
沈朗道:“那是没办法的事,禁军三年一更戍,现在衡阳城里的禁军都是新的。”
宿平道:“所以你很放心。”
沈朗笑道:“你可以去东京找他们对质。”
宿平道:“你又笑了。不过这是个好建议……但是我不会找他们。”
沈朗道:“那你要找谁?”
宿平道:“关堂主。”
沈朗笑道:“你确实该找他,那样最直接。”
宿平道:“我确实该找他,如果他说的和你不一样,或者他死了,我就会回来杀了你。”
沈朗道:“你的身手越来越好了,杀我确实很容易……但你就不怕他说了谎话,让你杀错了人?”
宿平道:“如果让我挑一个值得相信的人,我宁愿挑他,也不会挑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