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后的早上,宿平发觉哪怕自己身手再如何敏捷,也回不了家了。他家边上的小屋里,一下子来了七八条人。这些人白日围着他家的院子转悠,甚而不时地敲门进院,探查宿灵是否仍在屋内。便是夜间,亦分班游巡,更有一人植守院内。
继康仍未将他的妙计透露半字,只一心与孙犟头院里浇水,院外下地,乐此不彼,十足成了一个乡下的寻常老农。
又过了三天后,宿平终是忍不住了。
“继爷爷,你那法子现在可用了吗?”
继康道:“怎么?不信我了?”
宿平摆手道:“我自然是信继爷爷的,可……今日是五月三十了……”
其实,他还有话没有说出。上午家中来了许多的人,不止有男的,还有女的,男的挑着担、抬着箱,女的将那窗户、门板上都糊满了“喜喜”字,更有几个能妆会扮的女人提着花锦篮子进了屋去。宿平不是没有见过别人家的闺女出嫁,自然知道她们这是在忙活什么。远远地藏在院子外的一棵大树上,少年心焦不已,是以急急地赶回了孙爷爷的家。
继康闻言笑道:“噢?这么说,你家那小灵儿明日便要做新娘,宿平也要当大舅爷啦!当真可喜可贺啊!”
宿平皱眉道:“继爷爷!你!……”
“哈哈!”继康道,“与你开个玩笑,有继爷爷在,你明日是做不成大舅爷的。”
宿平松了口气,眉头一舒道:“继爷爷,那是不是便在今夜?”
继康摇头道:“非也,非也,今夜咱们只管吃饭睡觉,明日你也任由着他们去好了,至于那张少爷嘛,他的新郎官也是做不到头的……”
“做不到头?……啊呀!莫非是……”宿平看着继康的眼神,震惊中透着古怪,古怪里带着一丝悚然。但继爷爷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就不必再问了。
……
张大少爷今儿个乐开了花,他的胸前也有一朵大红花,连着花的绸子也是红的,衣裳也是红的,就连那一翘一晃的帽子都是红的。
青天大艳阳,高头大白马,八抬大轿子,敲锣打鼓长长一条大人龙。
就是这风有点可恨。
“操他姥姥的!”张赐进突地骂道:“这么好的日子,刮他个鸟风!偏偏还是个西风!——阿财!”
珍有才后头立刻鞭马赶上,右边问道:“少爷何事?”
岂料张赐进却看向了左边,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兀自叫道:“阿财、阿财!死哪里去了!”
珍有才面色一变,当下勒起缰绳,正要放慢马蹄,却见张赐进的脸已然扭了过来。
张大少爷两眼怒气腾腾,口中斥道:“说过多少次了!刮风之时,要站我左边!站我左边!你是不是故意要在本少爷这里寻开心!”
珍有才急忙将马儿赶到了张赐进的左首,小心赔笑道:“少爷有所不知,并非有才知错不改、罪莫大焉,只因有才见少爷今日人逢喜事、精神抖擞,是以便试探一番,想看看少爷是否会被这喜事一冲,聪光乍现、时来运转……”
张赐进斜眼一瞧,道:“真的么?”
珍有才惶恐道:“不敢有假!”
张大少爷这才面色微霁:“若非本少爷心情不坏,少不了你一顿苦头……不过你那‘聪光乍现’用得不对,嘿嘿,今日明明是春光乍现才是!”
珍有才猛点其头道:“少爷高见!”
张赐进道:“我小媳妇家准备得如何了?”
“方才田师父差人来报,那宿家上下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只等花轿……”珍有才这才舒了口气,暗自抹下一头冷汗。
这一年多,珍有才因为此事没少受张赐进的责罚。张大少爷这个“与其讲话站左不站右”的古怪“毛病”,却是拜宿平那一箭所赐。——原来当日宿平的那一箭,并未射聋了张赐进,却是在他的右耳上穿了一个大大的窟窿。这耳朵可不是甚么衣裤布料,拿块补丁便能随意缝补上的,是以张赐进的右耳从那时起,就落下了一个洞眼。人常说有“招风耳”,张大少爷一双不大的耳朵显不属此列,可他的右耳却比“招风耳”还能招风。但遇大风天气,那风儿唆地从他耳边经过之时,总有那么一缕劲风要光顾一下他右耳上的那个“洞眼”,发出“忽忽”的声响,别人若是站在他的右耳处,说话之声若不大些,就不能听清。故而张大少爷如今特别憎恶的,就是大风天,尤其是迎风而走,便如今日一般。
……
宿树根站在自家的院子,看着人来人往。
没有一个是他家的亲戚,甚至没有一个是他家的邻居。
前朝女儿出嫁,有“六礼”,大赵虽少,却也兴“三礼”,可他家却是“一礼”不占。
这些,宿树根都不在乎。
他的老爹倒是早上来了一回,唉声叹气地留下一句话:“当年若不是将你绑在家中,今日或许便不会落得这般模样。”
宿树根只苦笑了几下,而今这些对于他,也都不在乎了。
他唯一在乎的是,自己的儿子那边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不片刻,动静倒是来了,却是敲锣打鼓的声音。
张大少爷下了马,便直冲冲地闯进了院子,视若无睹地越过宿树根,就跑进了屋子,看着那端坐大堂正前、与他同样一色鲜红的人儿,伸手就要去掀那盖头:“小媳妇、小媳妇!让本少爷看看,今日你美不美!”
步步紧跟而来的珍有才急忙阻拦道:“少爷不可!”
张大少爷皱眉道:“有何不可?”
“噗嗤……”边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头上的花枝乱颤道,“张少爷,这盖头自然是要拜了天地,进了洞房之后再才能掀的。”
张赐进虽说与宿平年纪相若,却终归是有钱人家,平日这些热闹反倒看得少了,自然不知其中规矩,便向珍有才道:“当真?”
珍有才道:“确是如此。”
张大少爷道:“那我如何知道这新娘子是不是我小媳妇?”
女人又笑道:“咱们几十双眼睛给你盯着呐,张少爷就放心吧。”
张大少爷拍手道:“既然如此,那就快快拜堂,快快洞房罢!洞房最是要紧了!”
女人捧腹道:“拜堂须到张少爷的府上,如今却是吉时未到。”
“管他甚么吉时凶时,眼下便是好时!”张赐进朝外一声令下,“田师父,咱们这就回去!”
田丘已在院子里候了半日,早也等的不耐烦了,一挥手道:“走!”
这满院子的人登时动了起来,王小癞子便在其中。
小癞子今日看着有些郁郁不乐,宿灵毕竟是他从小的邻居,也是他第一个看上眼的女子,自从那日得知张赐进要逼宿灵作妾,他就觉着心里空落落的。然而,任他如何对张赐进心存不满,却不敢宣之于口,不说此地张家势大,单单“师父”田丘这关,他便过不了。田丘虽教了他几年拳法,但小癞子知道,自己一旦得罪了张家,田丘的拳头定会第一个落到自己脸上,一点儿都不会觉得过意不去。
宿母的眼泪从清晨掉到了现在,掉了又干,干了又掉。
宿树根的拳头捏得青筋爆起。
这些都无济于事。
灵儿还是被人扶着进了轿子。
迎亲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招呼都没有和新娘子的父母打过一声。
锣鼓之音愈来愈小。
宿树根急步走出院外,他此刻要去孙犟头的家中去找到宿平和继康。
却不想孙犟头来了。
“宿平呢?那位老先生呢?”
“继老弟让我告诉你,安心歇着,灵儿马上给你送回来……”
……
迎亲的队伍出了半山沿,一路往东边行去。
“小媳妇儿披红头儿,少爷我来迎亲呐……小媳妇上花轿儿,少爷我骑大马呀……红头下的甚么样儿,少爷我早瞄过啦……大眼汪汪小红嘴儿,少爷我亲两口儿啊……”
正在张大新郎官唱得欢时,却听一旁的珍有才突然叫了句:
“少爷快看!前面有人!”
“什么人……人……”张赐进不爽地看向前头,旋即破口大骂道,“你姥姥的!不就一个人么!大白天里鬼叫个甚!”
珍有才道:“少爷,我知他是一个人,可……他好像不是个寻常过路的……”
张大少爷的右耳不大好使,眼神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微微一愣之下,方知珍有才所言非虚。
那人的确不像是个过路的,反倒像个拦路的。
一匹马,一个男人,一杆大长枪。
马是高头大马,虽没有白得似雪,却也黑得发亮。漆黑的马鞍下,蹬着墨黑的靴,墨黑的靴上是青黑的衣,青黑的衣旁露出黝黑的肩,黝黑的肩背扛着铁黑的枪,铁黑的枪头没有一丝红缨花坠,却有一尖铮亮的银光。
男人连马,就这样一动不动立着,任由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却如生了根一般地扎在路头中央。
路不宽,锣鼓之声戛然而止。
张赐进不干了,放眼永和乡,本大少爷怕过谁来?——他手里有枪,少爷手下有人,他只有一杆枪,少爷却有几十条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也将他淹死了。
三十来步路,眨眼就到。
到了跟前,面对面下,张赐进又是一愕。
他十二分地不喜欢此人的身材样貌!此人看着年纪比自己大不上几岁,骑的马儿也是一般膘健,却整整高了自己一个头,俯视自己的脸上还带着笑意。——这似笑非笑的脸更是可恶!刚硬的下巴上,是微微弯起的刚硬嘴唇;刚硬的嘴唇上,挺起一个刚硬的鼻梁;刚硬的鼻梁上,端着一对刚硬的眼睛;刚硬的眼睛上,冒出两条刚硬的浓眉。
这青年的眉毛没动,张赐进的眉毛倒掀翻了。
“哪来的黑畜生,还不快快滚开!”就见张大少爷瞪起两眼、探起身,却是对着青年胯下的黑马喝斥起来。这“指桑骂槐”的妙招,让他心头很是畅快得意。
青年也不生气,慢腾腾俯下身子,只轻轻一扯缰绳,那黑马便转过了头来,与他贴了个近脸,“嗯嗯啊啊”了片刻,好似那马儿真个与他在低声交谈一般,最后才面露叹息地朝张赐进道:“小黑委屈极了,都不愿同你说话。——我说有你这样的么?我家小黑好歹与你也是亲戚,当着如此多的外人,怎么地也给个三分面子嘛。”
“你!……你、你、你……滚是不滚!”张大少爷一张白脸气得通红。
青年神色自若道:“这路,是你家的不成?”
“哈哈……”张赐进怒极反笑道,“说的不错!这路它就是我家的!——来人!给我打得他连亲爹都不认识!”
那些家丁早知此事不能善了,闻令顿时个个现出横行跋扈的本色。
“慢!”却见早立一旁的田丘叫了一声,向张赐进道,“今乃少爷大喜之日,实不宜动刀动枪……容我与这位兄弟说上几句。”说到“枪”时,他的眼睛还不由地朝青年的肩上瞥了一下。田丘毕竟是个走过南闯过北的老江湖,对方这条枪可不是寻常武夫所能耍得动的。只因那枪身杆子,不是梨木,也不是白蜡,而是实打实一条黑铁棍。
张赐进还算对田丘的话听得入耳,闻言便挥手止住了家丁,只是心中在想,这田丘何时转了性子?
岂料那青年仿若不识好歹,点了点头道:“你这狗腿子倒有几分眼力。”
田丘更是出人意料,脸虽微沉、却不发作,抱拳道:“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青年看了田丘片刻,突然哈哈一笑:“方便、方便!……我办完了我的事,就给你方便。”
田丘道:“敢问阁下所办何事?”
青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来迎个亲。”
田丘眉头剧皱。
张大少爷忽地笑得前俯后仰:“原来也是个迎亲的……不过你个穷酸娃子,迎亲不见敲锣打鼓,也不见八抬大轿,还不委屈死你家的小娘子?”
“不委屈、不委屈……”青年一边摇头,一边指着队伍中间落了地的花轿道,“你瞧,那不是现成的么?”
张赐进的嘴猛地一个拧巴,旋即恍然大怒:“她是本少爷的小媳妇!”
青年又是一个摇头:“不对、不对,那明明是我的老婆。”
“你这是抢亲!”
“可不就是抢亲么。”
说罢,就见青年突地肩头一震,将那铁黑大长枪空中“呼”地抡挥而下,“罄”一声插在地上,双手一拄枪尾,马上高声喊道:
“妹妹快出轿诶……哥哥来迎亲咯……”
轿帘应声一掀,一个凤冠霞帔的红衣女子钻了出来。
宿灵头上的盖头早被她扔在了轿内,两只大眼睛却是四下不停地张望,最后落在那黑马黑衣的青年身上,喃喃道:“哥哥呢?他是谁……”
青年也看见了宿灵,目光却是陡地一亮,怔怔道:“这小子的妹妹长得……真不赖……”
“拿下!”田丘突然一声喝令,家丁们蜂拥而上,他自己却驱马领着张赐进朝后退去。
“来得好!”青年大笑之下,右手轻提,撩起枪头直直向前,两腿鞍上一夹,便如入渊蛟龙一般,迎面冲向家丁。长枪到处,那家丁便如草人一般,倒下的倒下,挑飞的挑飞,竟无一合之众。
就在这时,陡闻一阵呼喝大喊之声。
张大少爷转脸之下,却是差点瘫在了马背。
对面的土坡上,忽然冲出一大群人,骑马的骑马,飞奔的飞奔,举刀晃剑,提枪带棍,更有几个,抓着把大板斧,拖着条流星锤,片刻就到了跟前。
家丁们本就被那青年的枪法震慑,此时一见这等仗势,全都哄然倒退,躲向了轿子后头。
青年眼看再也无人上前,只得悻悻勒马,朝那人群叫道:“我都还未尽兴,你们出来作甚!”
一个面相猥琐、眼圈溜黑的汉子嚷道:“少寨主,可不关咱们的事,是朗乾坤那小子叫的‘冲啊’,咱们便就冲了。”
“不对、不对!”一个臂绑古怪长盾的白皙男子急忙辩解道,“少寨主,休听那夜陌路胡扯,明明是二寨主给我使的眼色!”
一个端坐马上、腰别算盘的锦衫胖子终于点头承认道:“不错,就是我使的眼色。”
青年怨道:“二寨主,这是为何?”
另一个马上的冷峻男子开口了:“二哥的算盘向来打得最响,若是被你跑了几个人,便如剜了他的心头肉。”
锦衫胖子的八字眉毛抖了一抖,笑道:“不错、不错!还是老四深懂我心!你们还不快快将这些人全都围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