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碧不做声了,只是看着我连连冷笑,我也不想再多说,俯下身一撩水盆里的水,掌中运起真气,看着水起生烟,拂在花蛇头上,见它摆动着头颅,我立起身体从她身后走过去,轻轻对她说:“如果你非说不可,我当然还有办法让你来不及对他开口。”
我登上阶梯,听见后面盘碧厉声的呵斥;“你现在的所有都是偷来的,你得意什么?”
我没有回答,转过头正看见山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头顶,身影柔柔的,像是夜晚里的雾,停栖在屋檐上,一双白皙的腿在夜风里幽幽的摆动着,她垂下头看我,眼睛像被露水沾湿的花瓣。
“如果我想说的话,你也要灭我的口吗?”她歪着头,轻轻的问。
我身上一僵,心底某个地方被她这句话刺中,我不由自主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山茶咯咯低笑,目光重新抬上去,看向院子里的大树:“你放心吧……我不会说的。”腿弯晃啊晃,在夜色里划过一道一道雪白的弧线,我朝她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门,关门的瞬间,听到叹息一般的低语:“我没有那么多的欲望。”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和洛子渊都被盘碧的样子吓了一跳——昨天还只是几根白头发零星的缀在黑发之间,今天一看已经半白,身体也以奇怪的姿势伛偻着,扶着手杖才能站稳,眼角几条皱纹十分明,从眼尾发散开来呈扇形,衬得一双浑浊的眼睛越发阴森可怖。
山茶端上了饭来,几样都是山里的野味,我们三个坐下吃饭,我低下头的时候总能感觉对面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来,抬起头又只能看到盘碧低垂下的脸上几道横亘在额上的皱纹。
一顿饭吃得让人如坐针毡,浑身的不舒服,我第一个放下碗,任由洛子渊取过藤绳将我的手绑缚在身后,坐在木制的台阶上等着族长过来请洛子渊。
山茶跟着我出来,坐到我不远处,歪过头问我:“你吃饱了吗?”
我点点头,闲坐一会儿无味,便又问她:“你可以在白天出来?”
山茶幽幽道:“鬼其实不怕光的。”
“哦?”
“只是白日里人看不见,说的话也没人听见,还不如找地方躲着不出来。”
“那你……”
“主人给我施了法,让我白天黑夜都能和人见面交谈,但是不能离开这个院子。”
“哦……”
和山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身后的两个人却迟迟没有出来,不一会儿甚至将门关上了,我忍不住好奇,腿蹬上台阶站起来,将耳朵贴到门边,只听到里面传来什么碎掉的声音:“不会的!”盘碧的声音压低,断断续续,微微颤抖着:“等我找到凤凰髓,我就可以美丽起来,很美丽……比任何人都要夺目,就像凤凰一样。”
洛子渊带着笑,夹杂着一点慵懒的声音跟着传出来:“这也要等你先找到凤凰髓不是?”
我听得心里犯糊涂,难道凤凰髓能令人年轻不老,还能养颜?
盘碧呵呵低笑:“等你把她交给我们……我有一百种法子……能让她把凤凰髓交出来。”
洛子渊跟着她笑出声:“有志气。”
……
暮色渐渐浓重之时,族长终于到了,冷着一张脸,对着盘碧点点头,便要把洛子渊和我带走。盘碧匆忙的拉了一件黑色的大袍罩在身上,跌跌撞撞的下了台阶:“阿爹……我也要去。”
族长看她的眼神里分明有心疼一闪而过,连忙挥手让人赶紧扶着。
这条山路并不长,我已经走过了好几遍,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我们已经到了莲花池边。望舒莲开得快败得也快,此时就徒留了满池枯萎衰败的景象,夏日还未结束,已经早早的将这一池装满了秋的悲凉。
正有几个小孩子在当日我们坐的亭子里洒水擦拭,一个身穿和盘碧一样黑袍的身影伫立在池边,身材高大像是男人,黑色的兜帽却见他的面容罩住,看不清面容。
“巫祝。”族长看到他也低下头行礼,颇有几分礼遇。
盘碧也挣开了搀扶着他的人,走上前去相拜:“巫祝。”
那人点点头,并不说话,只见兜帽下面黑沉沉一片。
“请巫祝请望舒神吧。”族长开口。
巫祝将脸转向了洛子渊的方向:“是你要请望舒莲?”声音沙哑,模模糊糊成一片,不仔细听几乎分辨不出单个字。
洛子渊点点头。
“为何?”巫祝问。
洛子渊叹息道:“我娘子重病垂危,死前最后一个心愿就是想参加红莲会,再与我续三生缘。可惜她重病不能行走,我只能独身来,怎奈路上耽搁,晚了一步没赶上红莲会,只得借着抓住贵寨正寻的人,提此非分要求,我知道对莲要缘分,并没有奢望得到,只往拿回一对碧色望舒莲,圆了我娘子最后的愿望……得罪之处,还望巫祝恕罪。”
他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说道情动之时目光甚至有片刻的迷离,连我都差点信以为真。
族长神色微动,抿紧双唇,对巫族再说了一句:“请巫祝请神吧。”
巫祝点点头,回头开始做法,手中掏出一个黑色的算筹,快速的拨动了几下,命令人在莲花池四角点上红莲形状的灯。
接着忽然解下身上的黑袍,往顶上一抖,霎时间黑袍湮灭无踪,天幕瞬间黑了下来,眼前只看得到四角莲灯的光。
巫祝口中念念有词,摘下一把叶子撒在莲花池中,霎时间绿叶红花从夜色中浮凸出来。
他再一挥手,黑幕里忽然有月亮光华轻轻流泻而下,周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烟花炸开的声音,还有许多彩灯,渐次的亮起来。
我忽然明白过来,巫祝用自己的黑袍造了一个小小的乾坤,在里面施法,为莲池为人群,为星为月,让望舒神误以为已经再过了一年。
我转过头,看见洛子渊拉紧我背后的绳子,紧紧盯着莲花池,一动不动,察觉到我的目光,微笑着看天顶,再朝我投过来一个志在必得的眼神。
我心里一紧——莫非浮光裘就是巫祝身上那身黑袍?
正在这时,中间那朵最大的莲花打开了,巫祝已经气喘吁吁。
莲花中望舒的身体被雪白的头发所覆,正闭目沉睡着,睡颜倒映着池水,冰冷沉静。
“神尊。”
巫祝开口,呼唤了一声。
望舒轻轻的皱了皱眉,如落了一层雪在上的睫毛缓缓打开,露出底下宁静澄澈的眸子,看到眼前的景象,面上浮上了淡淡的红晕,坐起身来,喃喃着问那巫祝:“我今年怎么就睡过去了?”语气亲昵,竟然像是相交多年的老友。
巫祝低下头,声音低沉:“必是今年暖的晚的缘故。”
望舒伸手揉了揉眼睛,端坐在莲花上,目光从巫祝转到了我的身上,微有震动,看向我背后,脸上出现松一口气的神情,伸手到袖子里去摸了一摸,神色忽然有了变化,目带疑惑的看向巫祝。
巫祝对他说:“赠一对碧色的望舒莲给我,行吗?”语调依旧模糊,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温和之意。
望舒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白色的睫毛覆上眼睛又打开,里面水波潋滟,轻声答:“好。”
他袖中碧色一闪,两朵莲花就落到了水上,跟着水波荡漾着,慢慢游到到水边,巫祝弯身小心的捡起来,擦去莲花底下的水滴,望舒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重新躺到莲花里,雪白的头发覆盖下来,将他一张苍白俊俏的脸盖得如零落的碎冰。
“你好好歇着吧。”巫祝挥了挥手,望舒头顶的莲花瓣慢慢合上,然而合到一半,将掩未掩之时忽然停住了。巫祝面色大变,转过头环顾四方。
反复几次,还是没有办法合上,明显的焦急起来,黑色的袍袖都开始微微颤抖。望舒也从莲花里重新坐了起来,面色难看的顶着巫祝。
洛子渊将我稍稍推开了一些,接着一道青影闪过水面,巫祝紧随其后,却还是晚了一步,他已将剑横上了望舒那朵莲花,雪白的剑横亘在火红的花瓣间,搭在了望舒雪白的颈子上,对怒火中烧赶来的巫祝不紧不慢道:“我这是河伯冯夷的清凉剑,可以弑望舒这样柔弱的鬼神,你信不信。”
说着手起,手腕动,就要剑落。
“等等!”巫祝失声急吼,在他身前不远处站住了不敢再动:“你到底是谁?!”
我见状不好,觉得逃是妙计,忙往后退,震开洛子渊缠着的绳子,盘碧发现了匆忙的呼唤,那几个在擦拭凉亭的童子忽然都一跃到我面前来,手上的布瞬间变长,兜头兜脸的盖下来。
这些布长长的一条和一条,像是网一样纵横在头顶,我只得匆忙避让,在布与布指尖跳跃,拔出长生斧扣动冰蛟,朝布条上砍去,然而那布被砍碎了却越生越多,网也织得越来越密,我连忙收手,寻思从顶上跳出去,然而在浮光裘中不变方向,一时竟找不到出路。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洛子渊的声音:“我是谁不重要,出此下计实在是由于我打不过你,却还想要你的浮光裘。”
“你给是不给?不给我杀了他!”
“你不信是吗?”
“等等!”沙哑的疾呼再次想起来:“……停手,我给你!”
头顶上陡然空旷,浮光裘被收了去,眼前所见最后一丝暮色沉在了远山边缘,而我正巧跃到顶端,猝不及防的收力不及,空中被什么一挡,猛的往一侧的一座巨大房屋摘了过去,落在瓦片上,浑身剧痛,哗啦的落到了屋中……
好像砸到了什么卵形的东西上,我再次被弹起来,滚到地上翻了几圈才停住,落地的瞬间,听到身后壳子裂开的似的,“咔嚓”……轻微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