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段志怪记里的内容,或是神仙纪传,那么就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只要是文字记录的东西总会有偏差。
但是这几个字记录在大司命天机台上的书里……那就意味着,没有就是没有了,不管以后玄黄翻覆还是沧海桑田,云华夫人瑶姬再也不会出现。
“怎么会这样……”
湘夫人喃喃一句,忽然就沉默了,许久没有再说话。
我低头再看云华夫人不长不短的一段记录,确实已经结束了,不管怎么看都多不出一个字。看着这本薄如纸张却包罗万象的天书,我心里忽然抑制不住的好奇,趁着湘夫人没有回过神来,闭上眼心里默念着我的名字,再睁开,一页空白,真是什么也没有。
我看着空白,怔了一下,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朱雀,这念头才一动,便像是有一滴水落在了白色的纸面上,激起淡淡的涟漪,黑字浮凸出来,越来越清晰,累牍的长长一篇,来不及细阅,我扫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结尾处。
白凤凰手刃朱雀,八荒易主。朱雀寿终一百七十岁。
不知怎么,看到这一行字,我忽然有些心悸,只觉这行字像是会动一样,突突跳着很是刺眼。“你在干什么?”湘夫人忽的轻叱一声:“不得再看,快走。”
我掩卷平复呼吸,快速走下天机台,往前几步,似是湘夫人在施法,转眼间景物变换,头晕目眩伸手往前一扶,小凤凰已经紧紧抓住了我的手:“阿娘!”我略微的失神,看着面前的偃桑树林,原野苍莽,落日低悬,和走之前一模一样。
湘夫人站在那里,目光分散,肩膀塌着,毫无神采,浑身虽未湿润,却有一股被水当头泼过般的狼狈。
“持瑶……你看清楚了?”看见我回身,她眼睛动了动,聚在我脸上,朱唇张开。虽然口中在问,表情却像是希望我不要答。我闭口不言,只点了点头。她便微微笑开了,声音哀凉:“我真是高兴……”笑声越来越大,渐渐的竟真有些喜意:“他的瑶姬再不会回来了,几千年,几万年,都再不会醒过来了。”
湘夫人说着,衣袖一挥,身影转瞬消失不见,只余下动听的笑声,依旧隐隐约约回荡在耳侧。
而这时,神坛中的人才走了出来,我拉着凤凰往树林深处躲了躲,看见他们抬着太牢三牲远远朝着西边掖水的方向去了。
“阿娘,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去了多久?”
“就不见了一会儿,忽然又回来了。”
小凤凰停了一下,忽然看着我,认真的问:“阿娘,我会杀了朱雀?”
我肯定的点了点头:“只有你能杀他。”
小凤凰似懂非懂:“阿娘很想要他死吗?”
我避而不答;“他杀光了你庇佑的罗浮寨人,而且很想要你死。”
“我……”凤凰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我,目光坚定:“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没有再说话,拉着小凤凰的手往回走,不一会儿便回到了牛车停下的地方。野狐丝手中的一串雀儿已经烤好,在火舌下嗞嗞的泛着油光,一阵油脂的香味扑鼻而来。穑波打趣道:“才说凤凰一哭就要下雨,天上就到处都是乌云”指着我们来的方向:“那边天乌得很,没着雨淋吧?”
小凤凰摇摇头;“没有。”
我回过头看,只见偃桑树林苍碧色的一片卧在乌青的天际,如果不是手上还牵着小凤凰,方才遇见湘夫人再去了趟空桑山简直就像是做了一个梦。
野狐丝抬眼朝这边扫过来:“找到竹实了么?”
凤凰扁扁嘴,依旧答:“没有……”
穑波吃惊;“那你们都干什么了,去了这样久。”小凤凰看看我,我没想解释,她便也不说话。野狐丝望向小凤凰:“求我的话,雀儿可以给你留一只。”小凤凰愤愤踢飞了卧在她身前的石子:“我饿死也不吃!”说完就快速的窜上了车。
野狐丝面上出现松一口气的表情,看看我:“过来坐吧,正好一人三只。”
不得不承认野狐丝的手艺相当不错,烤的麻雀油滋滋的,香而不腻,没有咸味,只带了一股野果的酸甜。穑波啃得差点将舌头也吃下去,快速消灭完他的三只以后便对着我的虎视眈眈。我偏转头,假装看不见他饥渴的眼神,问野狐丝:“你不是住在九重天上吗,仙人也要吃东西?”
野狐丝吃得极是文雅,此刻闻言,嘴角挑起一丝难得的笑意,也转过头来,灰色眼眸被火光镀上了一层暖意;“仙人即是由人而仙。”
穑波眼见看了半天也没有效果,轻咳嗽了一声:“仙人,下次我打野兔来可好?”
野狐丝瞥他一眼,不答话。
穑波尴尬的揉了揉鼻梁,再下意识的默默他姐姐送给他的护魂铃,起身丢下一句:“我去瞧瞧凤凰。”便上了车。
只剩我和野狐丝对坐,他话很少,火堆边沉默下来。我将剩下的一只烤雀儿吃完,感觉肚子被填的满满的,心情转好:“赶路吧。”
野狐丝看着我的脚下,伸手拾起一个小小的羊脂玉如意。
我看到那东西,忽然有种做贼被抓到的心虚感“那个……”伸手要取回,他却灵巧的躲闪过,修长的手指转动着如意,抬头看我:“我累了,今晚不赶路。”说着便将如意抛回来。我伸手接住,擦拭了一下,装回怀里。
这东西是我在扶阳城富商玉龙子那里顺手牵羊来的,是个扇坠,我入城之前就让山茶先走一步,调查好够有钱或是名望够盛背后没有诸如朱雀公子这样的狠角色撑腰的人,结果只有玉龙子出现在了集市上。我很小心的用真气庇护山茶躲过人群,让她趁富商坐下喝茶,那坠子荡在桌边的时候解开牵扇坠的红绳,再在扇子上挂上写了我名字的纸片。
借助了山茶灵活的手脚,以及我充沛的真气,很完美没有失手。但是却无法改变这个行为的变质,说好听点叫劫富济贫,说难听点就是偷窃。
我终于从最开始无辜被嫁祸,走到了实实在在行窃的一天……想到这里,我看了野狐丝一眼,见他不以为意,只伸手慢慢挑着篝火,似乎真不打算赶路。强迫不得,我索性就放弃了赶路,靠着暖暖的火堆躺下来,抬眼看着黑幕渐渐拉下,已经依稀可见三两星子的天幕,想到了天机台,只觉得胸口被压得慌,赶忙转了个方向,看着火堆上的火苗,摸出怀里的玉如意,看了一眼,缓缓收拢手指,温润的玉磕在掌心里,先是冰凉,渐渐的暖起来。
我忽然想到了画琵琶巷那场大火,想到了葬身在火中的梅姑和东莱客,后来死去的桓回,满城飞着的通缉令,还有那句“得持瑶者得百万”。
我闭了闭眼,离不夜城越来越近,心里也渐渐有些恐惧……
三个月前被逼离开不夜城,问题并不在我偷了如意珠,事实上,强取豪夺在八荒是合法的。
所有的关键就是我太弱,所以朱雀说什么就必须是什么。我拿了和没拿,死还是活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弱肉强食也是八荒的规则之一。
这次回去,要将如意珠合法纳入我的手中,顺利进入上霄会并且不被朱雀反咬一口,洗清罪名明显行不通,就算能做到,最好的后果也就是将如意珠完璧归赵。
现在我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承认偷了如意珠,并且证明我不是小偷小盗的泛泛之辈,而是强大配得上偷如意珠的大盗。这样就说得通,这样就没人敢来夺取……
当然,能证明我是给朱雀办事的就更好了。不过现在还没有主意,上次黑衣红痕的打扮并没起效,可能还需要帝女子泽的帮忙。我模模糊糊的想着,摸了摸怀中那块沉沉的帝女子泽令,稍感心安,翻过身背对着火光,柴火毕毕剥剥燃烧的声音,伴着烤在后背一片暖意,让人昏昏欲睡。
我强撑着眼皮看看牛车,眯一会儿,又猛地惊醒过来,直到最后野狐丝看不下去,立起身来,脱下他身上的外袍覆在我身上:“我不睡。”我困倦得不行,听到这三个字如聆天籁,便顾不得客气,头往下缩在温暖的袍子下,沉沉睡了过去。
睡着睡着,脚下似乎又是雪地,又是空桑山。
我看见大司命天山雪一样寂寞孤冷的白袍,静静伫立雪中,他的声音像是从天上来,穿透了云层,虚渺不真切,:“天道往复循环,灵萱走了自有持瑶来。”
“那持瑶走了呢?”
他毫不犹豫的答:“走便走了,灵萱会来。”
湘君嗤笑道:“好个无情无性的上上尊神,持瑶若死了,你眼睛眨也不眨,依旧无为?”
“有区别?”大司命冷冷道,目光忽然转向我,寒潭一样的双眼里像是淬着两把冰刀:“灵萱,不就是持瑶吗?”
我被这目光看得浑身激灵灵一颤,心里像是被刺扎着,慢慢蜷起来,呼吸急促,说不出话。
正难受至极之时,忽然觉得背上有暖流轻轻度过来,有人一下一下,缓缓在背上拍着,纾解沉积在心口的郁气。我抓着那只手,朝着暖源接近,察觉身体被人搂着抱起来,脸贴住暖和的地方,无意识的轻轻磨蹭着:“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