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柳如烟无比悲痛地说,皇上死前,有一个搭船出海的苏州商人到古里来贩丝绸、买香料,无意中说起,他在苏州城门口看见一处杀人告示,说是把刺杀皇上的要犯景清的女儿抓住正法了。柳如烟问方行子,她从国内来,难道没听说?
方行子难过地点点头。她方才是试探,如果柳如烟还不知道真相,她永远都不会提起的,可惜了展翼了。柳如烟从怀里拿出一本自己装订的毛边纸本子,他翻了翻,写满了诗、词。这里面至少有一半是怀念展翼而写的诗,有一百多首。
方行子翻了翻,很感动。她问柳如烟今后的打算。
柳如烟说:“在方行子没出现前,他已心灰意冷到极点了,几次想自杀,都是班克长老劝慰,才苟活下来,他漂泊万里,回去又是死路一条,也只好在这了此残生了。”
方行子虽也灰心,仍然劝解他,天无绝人之路,真不该这样颓废。
柳如烟有时好后悔,他说,这也许是命。如果南京城破那天,他不去上朝,可能命运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了。看看解缙、杨士奇、杨荣、胡广这些人,全和他一样,是翰林出身,是一起在翰林院供职的同僚,可现在他们都入了内阁,参与机务,成了永乐皇上的骨肱之臣了。
听得出他的口气里充满后悔和艳羡,方行子很反感地说:“你后悔了?你现在回去向朱棣去负荆请罪也还来得及呀。”
柳如烟赶忙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把肠子悔青了又有何用?他又问方行子,不也感到后悔吗?
方行子说自己并不后悔,只是伤心、失望。早知他们君臣这样没出息,不值得自己这样舍生忘死地苦苦追寻。柳如烟很觉赧颜,垂下头好一会没出声,后来他问方行子:“今后想怎么办,还回中国去吗?与其说回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如留在这天涯海角,至少没有危险,你是否愿意?”柳如烟的眼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
方行子决然地说:“不,我会跟船队回去的。建文皇帝死了,他儿子还在。”
“是吗?”这倒很意外。柳如烟明白,方行子是个不屈不挠的人,一般男子也没她这种精神。她说这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皇上在,她辅佐皇上,皇上不在了,她辅佐幼主,她无官无爵,可有哪个官爵显赫的人有她这般忠诚?柳如烟忽然感到自惭形秽,这一刹那,他作出了相同的决定:随方行子回去,哪怕那是畏途、险途。
这当然是方行子盼望的,但她让柳如烟想好了,免得过后又后悔。
柳如烟说:“跟你在一起,就是只活一天也不后悔。”这话又有点另外的意味了。方行子装没听见。由于铁凤拖住了余大纯,他不得不陪铁凤买完香料,才带人找到拉塔寺,见到班克长老时,为时已晚。余大纯能用古里语与班克交流。他问这里来没来过大明王朝的和尚。
班克毕竟与柳如烟相处久了,有感情,又受了他的叮嘱,所以他一口回绝,从来没有过中国和尚来过拉塔寺挂过锡。
余大纯提示他,是两个和尚,一个法名叫应天,一个叫应烟。
班克还是摇头:“贫僧没见过,更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了。”
余大纯又客气地叫班克别担心,找他们没有恶意,是想请他们回去讲经。班克也很客气地说:“贫僧现在要去做功课,留你们在寺庙里吃斋饭,请不要客气。”大失所望的余大纯说:“那就不打扰了。不知古里还有多少寺庙,我们还得去找找,他们也许在别处。”
班克告诉他慢慢地寻访,古里的寺庙少说也有一百多座,可以一处一处去找,有些寺庙的方丈他都熟悉,可让他们帮忙。
余大纯无奈地说:“那就多谢了。”
建文帝没了,小皇子还在
郑和的远洋船队结束了第一次漫长的泛海之旅。在他们此次远航至离中国最远的印度次大陆的古里国,郑和代表永乐皇帝授予古里王诰命、银印,并且把一幢巨大的石碑永远地留在了海岸上,是方行子替郑和拟的碑文:
尔王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皞熙同风,刻石于兹,永垂万世。
此时一百多艘船只正结队归来,望着浮在碧海上联翩滑翔的片片巨帆,郑和有一种自豪感和满足感。他虽然花费了足够的气力去探访建文帝的下落,迄未果。但他生擒旧港海酋陈祖义,是一大功劳,这陈祖义是流窜海外的中国海盗,聚众劫掠,威胁西洋各国海上安全,消灭他,等于替西洋各国除了公害,颇得好评。
更令郑和满意的是苏门答腊、古里、阿鲁、满剌加、小葛兰等国都决定派专使回访大明王朝,他们都知道了天底下有一个号称中央之国的强盛而又好客的国度。朱棣想使大明王朝声名远播的愿望达到了。
柳如烟“还俗”了,方行子向郑和请准,带这个“经商翻船流落异邦的故人”搭船一同返国。这不是什么难事,仅这一次,郑和就收容了一百多个落难海外的同胞回归故里。
枯燥的海上时光一点点地流走了,这天清晨一从床上爬起来,远远地已看见大陆海岸线了。方行子、铁凤和柳如烟随着欢呼的水手、力士们拥到甲板上,那种亲切感真是难以形容,好多人都哭了。
柳如烟的感慨最深,他内心真有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俱全,九死一生啊。他含着泪说:“到了,到了,总算又回来了,真是雕栏玉砌仍犹在,只是朱颜改呀。”
铁凤说:“你这翰林又诗兴大发了。”方行子回头看看忙碌的水手们,嘘了一声。
远洋船队依然在港阔水深的刘家港靠岸。来迎接的官民有上万人之
多,降帆、抛锚、卸货,港口一片忙乱。郑和与官员们走下跳板,方行子和铁凤都在后面跟着,柳如烟则稍稍落后几步。余大纯追上铁凤,约她进苏州城,要好好玩几天,还要请她到镇江
自己家里去见他父母。铁凤故意说:“那多不好意思呀。”余大纯说:“他们见了你,不定会怎样喜欢呢。”铁凤搪塞他说:“再说吧。”几顶大轿就在码头上等着,郑和等官员上轿离去后,方行子趁人不
备,拉了铁凤一把,就溜了出去,余大纯发现了,问:“哎,你们俩上哪去?”铁凤说:“去解手你也问。”
余大纯说了声“快点”。就站在原地等。柳如烟也趁机向方行子他们去的方向跟过去。离开人群,他三人沿着海岸拼命地跑,所幸没有人追上来。他们一口气跑到一处荒海滩,这里已远离码头和船队了,周围寂静,阗无人迹,只有一群海鸥在低空喧闹。
三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到沙滩上,大浪接二连三地滚上海岸,发出令
人愉悦的声音。铁凤彻底放松地躺在海滩上说:“总算逃出来了。”方行子说:“余大纯会找你找疯的,会得相思病的。”铁凤嘻嘻地笑着说:“他就是死了又与我何干。”柳如烟说:“怎么?那个通事官看出你们是女的了?”铁凤说:“他教我们泅水时漏的馅。”方行子说:“别说没用的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出乎意料,铁凤主张各奔前程。方行子有点吃惊地看着她。柳如烟马上附和,也好。皇上也没了,也没什么奔头了,各奔前程,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吧。
铁凤有三分挖苦地说:“你们俩一定是同路了?”柳如烟说:“你若没地方去,也跟我们走吧。”铁凤说:“我可不当讨人嫌的角色,你是缺个使唤丫头吧?”柳如烟拿她没办法。
方行子说:“我什么时候答应和柳翰林一起走了?”
起风了,海浪高起来,小山一样涌起,一个跟着一个地扑上岸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他们坐的地方很快被海浪吞噬了,他们节节后退。坐到高阜处,方行子说,皇上是没了,可小皇子还在。当初没让皇子与皇上同路,就是怕有万一。她没什么可选择的,她必须到普济寺去
会程济,找到宫斗,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柳如烟很消极,还想扶着幼主称帝?真以为还有那一天呀?方行子说:“把宫斗寄放在那,不能不管了呀。马皇后自焚前哭着
把孩子交给我,让我当他的娘,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至于能不能恢
复江山,那要看天意了。”柳如烟说:“那好吧,我跟你一起去普济寺。”方行子看出他很勉强,就说:“人各有志,谁也别勉强谁,铁凤说
得对,还是各奔前程吧。”
一时大家无话,只有海鸥和海浪在喧哗。柳如烟不愿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却又舍不得与方行子分手,失去了景展翼,他不能再失去这一个他所爱的人了。他们都疲倦了,困意袭来,先后都打起了瞌睡。
守住北平就守住了中国
北平的黄土山坐落在北平正北方向,山山相连,一直向西蜿蜒数十里,长城即建在山脊上。好多方士、术士都称它为龙脉,朱棣很奇怪,这样好的风水宝地,辽、金、元各代皇帝居然都没有看中它的价值。
朱棣下了轿子,举目一望,就相中了这一道郁郁葱葱的山岭,可惜名字太土、太俗,怎么叫个黄土山?大青石山上古柏参天,怎么看也不是黄土山啊!
朱棣当即决定,皇家陵寝就选在此地,他的陵墓算第一个。当然这必须以迁都为前提。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喜欢南京,也许这个六朝古都尽是短命王朝的首府,不吉利。他内心深处还有不可告人的情结,他死后不愿陪伴父皇躺在钟山脚下。
朱棣带着袁珙、朱高煦等人在黄土山前转了一阵。贤妃权氏从后面的凤舆里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举目一看横亘在天边的雄浑的大山,禁不住说:“这山可太雄奇了,看起来就像一条巨龙。”
朱棣很高兴,说:“连朕的贤妃都有这个眼光,可见朕选的地方没错。”他伸出胳膊搂着贤妃的腰肢说:“说得好,是巨龙,这是一条龙脉,皇陵正应当建在此地。”他又转过头去,望着袁珙问:“袁先生以为如何?”
袁珙正用罗盘测方位,说:“真是上天赐给的陵寝之地呀。陛下莫非有意迁都北平吗?不然何以不在南京钟山选陵址,却到这里来呀?”
朱棣说:“先生真是聪明人啊。朕一选陵址,你立即想到了朕要迁都。朕是有这个打算,先生以为如何?”
袁珙也早看好了北平,这里是潜龙之邸,是皇帝陛下的发祥地,燕山雄峻,气吞万里,又是金元故都,人杰地灵,袁珙以为是上好的选择。朱棣正式确定,他的陵寝就选定在此。但黄土山的名字不雅,他沉吟片刻,改黄土山为天寿山。他问袁珙怎么样?
袁珙说:“好,与天同寿,太妙了。”
朱高煦不以为然,他提出了异议,北平北缘临近沙漠,冬天苦寒奇冷,哪有南京好?就是建都苏州、杭州也不上这儿来呀。
朱棣斥道:“你懂什么!”他所以看重北平,想把国之中心北移,不纯粹因这里是他起家之地,大明的防务主要在北边,这里安定则天下安,如国都在此,就会镇住了。
袁珙也有另外的担心,便提醒朱棣,毕竟北方不够富庶,财赋不足,这里的繁华远不及江南。都城设此,等于设在贫瘠地方了。
富庶是开发出来的,朱棣说,从前江南还是蛮荒之地,怎可与中原相比。改变北边贫穷,他也有设想,可分期分批地移民,把江浙、湖广、山西等省的富户成千上万地移居北方,让他们在这里落地生根,再把大运河疏浚完毕,他不信北方不胜江南。袁珙说:“这样就好了。”
朱棣又嘱咐袁珙、朱高煦,迁都之事不宜提前张扬。从明年起,要大兴土木扩修燕王府,按南京皇宫的规格建,等到大功告成,再议迁都,也就水到渠成了。
袁珙说:“应当这样。历朝历代,迁都都是大事,以稳妥为好。”朱棣高兴,就对贤妃权氏说:“贤妃的箫带来了吗?良辰美景,何不吹一曲?”贤妃嫣然一笑,从腰间绣袋里取出洞箫,站在迎风抖动的野花丛中吹了起来,那婉转低回的箫声在山谷间回荡。
朱棣诗兴大发,即兴赋诗道:
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燕山行。三十六宫秋一色,箫声点点颂太平。
下苏杭,选美女
已是夕阳西坠的时分,刘家港海滩笼罩在苍茫暮霭中。方行子一觉醒来,从潮湿的沙滩上坐起身,发现铁凤已不在,柳如烟仍睡着未醒。方行子把柳如烟叫醒:“快起来吧,黄粱已熟,美梦也该醒了。”
柳如烟伸了个懒腰说:“这一觉好香,昨天一天风浪,在船上几乎
没睡。”他坐起来,四下看看,问:“铁凤呢?”方行子说:“不必找了,她一定是自己走了。”柳如烟说:“不会吧?这么薄情?怎么也不该不告而辞呀。”方行子说:“怎么叫不告而辞?她一再说要各奔前程嘛。”柳如烟忽然看见沙滩上有字,是用白色贝壳摆出来的。他叫道:
“快来看,铁凤有留言。”二人凑过去一看,那几个字是“珍重,后会有期”。柳如烟叹道,现在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方行子站起来,抖掉身
上的沙粒,说:“走吧。你若没改变主意,就跟我去普济寺。”柳如烟犹豫地说:“你不是说道衍和尚在那里当住持吗?他可是认识我的呀。”方行子说:“他把我也认出来了,却并没害我,并且指点迷津,让
我们到西洋去寻找,他是在帮我。”柳如烟说:“这人很怪呀。”方行子说:“说怪也不怪,他是一半凡人一半圣啊。”柳如烟说:“也不知铁凤现在去了哪里?”铁凤是盲目的,信马由缰地进了苏州城。天下着雨,她在苏州知府
衙门前的告示牌下避雨,手里捧着一袋糯米肉粽子,边避雨边吃。她有意无意地浏览着告示牌里被雨淋湿的告示。其中有一则是“敕谕”,有“在苏杭广征宫女进宫”字样。